第76章

審批完今天最後一個鬼，周嘉钰忍不住不顧形象得伸了個懶腰，松了松筋骨，就在她打算像往常一樣回家的時候，劉強叫住了她：

“大人。”

“怎麽了？”

“您知道明個兒是什麽日子嗎？”

劉強說這話時，臉上帶着喜色，說句不好聽的，有點像被關了很久很久的勞改犯突然得知能被放出去了一樣興奮。

“什麽日子？”

周嘉钰想了好一會，一點沒想出來明天是個啥日子。

“中元節啊，”劉強很誇張得跟她比劃着：“就是鬼節，這一天鬼門大開，所有鬼都可以去往人間，不過不能逗留。

第二天早上天亮之前一定要回到地府，要不然就會滞留人間，變成孤魂野鬼。”

“鬼節啊。”

周嘉钰眼裏露出懷念的神色來，她還活着的時候過過這個節，不過南方是過14，北方是過15。

小時候還住在城鎮上的時候過得最熱鬧，到了傍晚，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上街，整條街上，家家戶戶門口都點着蠟燭，一眼看過去，這條火龍像是沒有盡頭一般。

除了燒香，老人們還會在門口燒上一點紙錢給已經不在人世的親人，燒的時候往往口中念念有詞，卻叫人聽不懂是在說什麽。

她小時候撞見過一次，還以為那老太太是中邪了，吓得她好幾天沒睡好，就生怕閉上眼再睜眼，會從哪個地方會冒出一個神神叨叨的老婆婆來抓她。

等再大一些，爺爺奶奶外婆外公相繼去世後，每年的中元節，她也燒起了紙錢。

不過現在…

周嘉钰吐出一口氣，竟是變成了自己父母給自己燒紙錢了。

說起來，這對她來說，還真不是什麽值得慶祝的好日子啊。

“大人？”

劉強眨了眨眼，他看得出周嘉钰的情緒不太高漲，但他不能明白為什麽，要知道地府一年到頭也就這麽兩個正經節日。

也是鬼怪唯一能光明正大離開地府，去往陽間的日子。

能看見久違的親人，能呼吸到大口大口的陽氣，這難道不是一個值得慶祝的日子嗎？

“嗯？”

周嘉钰拉回心神，看向劉強，用眼神詢問他怎麽了。

“您不覺得高興嗎？”

劉強吸了口氣，沒拐彎抹角，打了個直球。

周嘉钰想了想，搖頭：“一般吧，談不上高興還是不高興。”

劉強心中的喜悅讓這話一下沖淡了許多，暗自感嘆自己還是不夠成熟，看看人家，這一副靜如止水的樣子，多能唬人。

不過不管周嘉钰感到高興還是不高興，反正大部分鬼是挺高興的。

回家的一路上，到處都張燈結彩得布置了起來，街上的鬼肉眼可見得多了起來。

甚至有商業頭腦的鬼已經支起了一個個小攤，賣起了常見或者不常見的小玩意。

從護身符紙到紙紮花，陽間明星同款服裝等等。

有時候周嘉钰都不得不佩服這些人的商業頭腦，這種類之全，範圍之大，令人贊嘆。

鬼魂們的狂歡持續了一整個晚上，光是露天音樂會那一陣陣的嚎叫就夠周嘉钰頭疼了。

但比她更頭疼的，是被迫加班的鬼差們。

每年中元節和清明節都是他們最忙的時候，尤其是中元節。

鬼門大開，陽間和陰間相重合，鬼怪可以自由進入人間，活人的魂魄自然也有可能誤入地府。

他們碰上滞留人間的鬼魂，要把人給逮回來，要是碰上誤入地府的生魂，那就得快馬加鞭給人送回去。

這些瑣事雜事，聽起來是不難，但一樁樁一件件，能忙得他們腳不沾地。

可又有什麽辦法，畢竟一年也就這麽一次，辛苦就辛苦些了。

淩晨的時候，氣氛達到頂峰，無數鬼魂聚集在大街上，他們無聲又默契得擡頭看向天空。

如果有人從上面看見這一幕，一定會覺得非常瘆人。

一群人大半夜不睡覺站在街上看天，尤其是一個個表情特別猙獰，那是興奮到極致無法控制而導致扭曲的表情。

最後十秒的時候，所有人不再控制情緒，發了瘋似的叫着喊着歡呼着。

“十，九八七，…三，二，一！”

随着最後一聲倒計時話音落下，天空之上浮現了一扇巨大的門，它似是浮在空氣中，又好像鑲鑽在雲裏，無人觸碰，它卻緩緩得往外推開了。

随後一陣強大的吸力傳來，從天空之上降下一座火橋。

沒錯，那是一盞盞點燃了的燭火，組成了一座熾熱耀眼的火橋。

在這一刻，周嘉钰終于收起心裏的輕視。

不得不承認，她被震撼到了，她看着那座橋，長久得，沒有說一句話。

原來，點燃的香火，還有這樣的作用。

那一根根點燃的，又何止是香火呢，那一根根點燃的，是陽間對逝去親人的思念啊。

說不來的感受，只覺得胸口的位置酸酸脹脹，又滿當當的。

好像一股名叫思念的情緒填滿了一切，好像他們都還活着，活在親人的思念裏。

橋下來以後，剛剛喧鬧激動的人群卻反倒安靜了下來，似是近鄉情怯，竟沒有一個人先踏出第一步。

直到一個小孩子從人群中擠出來，樂呵呵就往橋上跑。

人群這才熙熙攘攘得動了起來，擠着推着，往那座橋上走去。

這一走，就是很久很久。

橋上一直都有人在走，似乎整個地府但凡能動還活着沒投胎的全部都出來了。

周嘉钰在門口看了好一會，終于是憋不住了，起身也往橋上走去。

踏上橋的時候，她也有幾分忐忑，不知道父母在家中怎麽樣了，不知道他們好不好，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她想了很多，前頭卻走得很慢。

好像大家都一樣，既想快一些，又想慢一些，矛盾又複雜。

等上到人間，周嘉钰再一次被眼前的一幕震撼到了。

他們站在高空，往下看時，聚集一片的香火星星點點，彙聚成河。

這時，不知是誰有感而發，念了一句：

“青煙渺渺引前路，萬家燈火迎先靈。”

周嘉钰失笑，當年自己真是太小了，就這些，有什麽可怕的，不過是大家思思念念的親人…回家了。

到了人間，衆鬼四散而去，有家人朋友愛人的，就回去尋故人見上一面，一解相思之苦。

沒有親人的也不用傷心難過。

有些地方祭祀時，不光會祭祀自己家的先靈，還會廣種福田，祭拜四方孤魂。

所以在這一天，即使沒有親人的孤魂野鬼，也可以好好得飽餐一頓。

嚴格來說，這的确算得上是一個能讓全地府所有鬼魂歡慶的節日。

當然，不包括在地獄裏受罰那些家夥。

周嘉钰在衆人燒紙錢的地方轉了幾圈，沒找到熟悉的人影，就徑直往自個家去了。

還沒進門，就聽見老兩口的說笑聲。

聽到這個笑聲，周嘉钰先是愣了一下，随後生出了幾分悲涼的情緒，但很快，她又高興了起來。

因為這意味着，父母已經放下她了。

這對于她父母來說，的的确确是件好事。

她沒有直接進去，而是繞到了窗戶的位置，悄咪咪得往裏瞧。

老兩口正圍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但客廳裏，靜靜燃着的香火和火盆裏整齊碼放的紙錢灰，昭示着他們并沒有忘記自己那個倒黴早逝的女兒。

周嘉钰心一松，卻又難過了起來。

說起來她還真是不孝，來人間這麽多次，竟也沒想過來看一看，傳夢那麽多次，竟沒想過問問自己爸媽現在過得怎麽樣。

可她一想，又覺得聯系過多不好。

說到底，是陰陽兩隔了，再怎麽聯絡交流，也無法改變人鬼殊途的事實。

還不如讓他們早點忘記自己，那樣也就沒有那麽痛苦了。

可或許她還是太過自私了，畢竟這些都是她覺得的，誰知道老兩口怎麽想的呢。

說不定他們在乎的，就是女兒時不時出現一次呢？

周嘉钰陷入了糾結。

直到她注意到一只不知道打哪來的孤魂野鬼，正蹲在客廳裏，試圖吃掉她爸媽給她燒的貢品。

周嘉钰這才反應過來，嗖一下沖了進去：

“你幹嘛，幹嘛，這是我的，我爸媽燒給我的。”

她怒視那個鬼。

這鬼的膽子也小，被吼了兩聲就瑟瑟發抖得躲到了一邊不敢再動了。

但周嘉钰卻覺得她怪得很。

一個鬼，四肢纖細瘦弱，偏偏小腹大得出奇，以至于她蜷縮的動作不太标準，壓着肚子，看着有些難受。

本着尊老愛幼的傳統，周嘉钰遲疑了一下，還是不忍心，問道：

“你是個孕婦？”

不知道這兩個字是觸動到了女孩哪根神經，她突然憤憤得朝周嘉钰看過來，眼裏一片血紅，這俨然是一副要厲鬼化的樣子。

周嘉钰：“？？？”

救命，厲鬼她還是頭一回見。

她說錯了什麽嗎？

“呸呸呸。”

周嘉钰趕緊往地上呸了幾聲：

“對不起，是你胖了點，我誤會了。”

女鬼抽搐了下，慢慢恢複了平靜，厲鬼化停了下來。

周嘉钰松了口氣，不過，她為什麽會對孕婦這個詞起反應？

“你餓了是嗎？”

周嘉钰又問。

那女鬼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頭。

“那你吃吧，我送給你了。”

她天天人間地府得沒少跑，美食也沒少吃，現在是一點都不饞，與其硬吃下去，不如施舍給這個可憐鬼。

“你叫什麽？”

趁着女鬼狼吞虎咽吃東西的時候，周嘉钰問她。

然而女鬼吃東西的動作頓了頓，随後搖了搖頭。

“那，你家住在哪？”

女鬼還是搖頭。

“你，”周嘉钰一時間都想不到要問什麽了：“那你，還記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