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夫難養 - 第 51 章

清冷的月色之下, 溫珵安順着記號一路來到郊外樹蔭斑駁的竹林,到了一處略微空曠之處,白天所見的那位柳夫人, 不,應該稱呼為刑堂堂主柳豔雲,已經等候他多時了。

“屬下拜見少主。”

袅娜纖腰微微俯身,率先給他行了一禮, 語言和行為都很恭敬, 可直勾勾帶着意的眼神, 卻不那麽恭敬了。

她無端出現在蘇葉跟前,吓到了他的人,恭不恭敬, 已經無所謂, 驚擾了蘇葉,她做什麽都沒有用了。

溫珵安眼都懶得擡,冷聲問道:“誰告知你青囊藥鋪的所在的?”

柳豔雲款步姍姍, 緩緩接近他,在剛要觸及他時, 月光下,閃着光的銀針,毫不留情地, 将她要接近的手給刺了回去。

柳豔雲面無異色, 依舊笑臉相迎。

“少主能說話了, 想來是體內餘毒清理幹淨了, 怪不得不把閣主放在眼裏了, 可閣主此事可是相當不滿呢。”

在銀針的威脅下, 柳豔雲不敢靠得太近, 即使如此,她的答非所問,已經惹惱了少年,溫珵安二話不說開始攻擊。

他什麽時候在乎過閣主怎麽想,除了蘇葉,別的人的想法無所謂,他只按自己的喜好行事。

他一動作,暗處的黑衣人紛紛現身,呈包圍狀對他刀劍相向。

溫珵安也不多說,直接就要動手,這麽點人,沒多久就可以解決,不影響他早上給藥鋪開門。

柳豔雲不太想跟溫珵安動手,天甲的實力,會任閣衆人有目共睹,更何況這還是個無法控制之人,算計此人,極其容易被他反噬,她并不想徹底惹怒他。

于是,她在銀針即将出手的時候,立即說道:“過幾日還有更多的人來,餘崇義已經被閣主召回會任閣總部了,源州已經沒有少主的人了,若少主執意動手,今後來的人,可不一定有我這麽好說話了,我不會跟少主為難,只想請少主回去見閣主一面,其他的事情,什麽都不會做的。”

話一落,銀針直朝她的臉面而來,要不是柳豔雲躲得快,就破相了。

“盡管來,久未飲血,正愁沒有可打發的樂子。”

沒有人能夠命令他,想見他,那就親自來。

銀針越發兇殘,包圍他的人很快被撕開一大道口子,溫珵安也不走,就在被包圍圈的中心殺個痛快。

青衣染血,只憑銀針和一雙手,溫珵安周圍的地面上,枯草被染紅,斷肢殘骸四處撒落,慘叫聲不絕于耳,好在此處偏僻,人跡罕至,否則不知道會鬧出多大的動靜來。

好幾個月未曾大開殺戒的人,因越發濃烈的血的味道而愈加興奮,解決完最後一個黑衣人後,已殺紅了眼的溫珵安,嘴角勾起一個興奮的笑容,一步一步去地邁向渾身警戒的柳豔雲。

沾滿鮮血的指尖,有血珠一滴滴地掉落,每一滴都像是滴在了柳豔雲的心頭,她連着退後好幾步,被少年身上駭人的殺氣驚得後背的衣服都濕透了。

柳豔雲是刑堂堂主,主管刑罰之人,對各種慘狀都是司空見慣了的,然而面對溫珵安時,也不禁生出懼意來,落到他手裏,以他的生氣程度,定會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溫堂主已經回了會任閣,閣主從他那裏得到了不少消息,少主還有什麽想問的,想要屬下傳達給閣主的,屬下竭盡全力,為少主效勞。”

識時務者為俊傑,柳豔雲快速地說道,得先轉移他的怒火才是,事實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找一個少主更加看不順眼的人,将怒火轉移到那人身上。

她的話并沒有阻止少年的腳步,柳豔雲心念一轉,又說道:“我知錯了,不該擅自出現在少主面前,壞了少主的大事,願意任憑少主處置,只求少主手下留情。”

至于青囊藥鋪和蘇葉,柳豔雲是半個字都不敢提的,提了,依照少主的性格,她一定會相當悲慘的,比地上那些四肢與身體分離,痛苦死去的黑衣人還要慘上許多。

可饒是她巧舌如簧,溫珵安也并不打算放過她,見過蘇葉的人不能留,死幹淨了,才不會威脅到她。

溫珵安舔了舔嘴角的血漬,伸手掐住柳豔雲的脖子,欣賞着她臉上痛苦的表情,一會還要處理身上的痕跡,就這麽掐死算了,他還要早些回去的。

“身……身後……蘇……”

被掐着脖子的柳豔雲,費力地指着少年的身後,從喉嚨裏擠出了幾個字來。

“蘇”字一出口,溫珵安已然慌了,他立馬松了手,不管倒在地上使勁咳嗽的人,僵硬地轉身,看到了茂密的竹子後頭,一個熟悉的身影。

四目相對時,溫珵安心口一窒,連呼吸都忘了,手腳也不聽指揮了。

在初冬的寒氣裏,不斷冒出的汗水順着臉頰流下,浸濕了他的發絲,嗜血的興奮褪得幹幹淨淨,如擂鼓一般跳動的心口,盛滿了驚恐和擔憂。

“阿葉,我……”

他幹巴巴地叫她,想要解釋,卻不知該從何處解釋起。

而不遠處的蘇葉,面無血色,顫抖着的嘴唇因恐懼和震驚發不出任何聲音了,當那個最陌生的江宸支吾着開口,并渾身浴血地走向她時,她已經害怕到了極點,身體根本撐不住了,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阿葉!”

溫珵安飛身向前,一把接住了就要倒下的人。

人擁在懷裏,已經昏過去,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她渾身冰冷,臉慘白得不成樣子,他的手撫上她的面容時,髒污的暗紅色,讓白色有了污點,他驚得立馬收回手,然而,不止是臉,她因為整個人被他抱在懷裏,身上同樣沾染上了污漬。

不該如此的,不該讓她知曉,不該讓她沾上污漬的。

該死的,都怪柳豔雲出現在宣陵,他要宰了她,擡頭時,人已經跑了,溫珵安看着懷中昏迷的蘇葉,不得已暫時放過了逃走的人。

他抱着蘇葉,一路飛奔回藥鋪,将衣物和血跡清除幹淨後,踹開西廂房的門,把周大夫從被窩裏拉了出來。

“江宸,你怎麽回事,大半夜的……”

“閉嘴,阿葉受了刺激,暈過去了,這會正發着燒,趕緊去看她。”

少年是真的急了,給人換下沾血的衣服時,蘇葉就開始發熱了,驚惶無措的他才猛然想起院子裏還有個大夫。

周大夫披着棉衣,都來不及穿,就急匆匆地來給蘇葉把脈了。

“驚吓過度,急火攻心,好端端的,發生什麽事了?”周大夫心疼極了,晚飯時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這樣了。

“別問了,抓藥去,燒退下來再操心別的。”

溫珵安催促着,原因跟周大夫也說不清楚,他只想蘇葉平安無恙。

把周大夫趕去抓藥煎藥了,少年坐在床邊,為她換帕子降溫。

換下的帶着溫意的帕子,被溫珵安緊緊捏在手心裏,看着昏迷中依舊眉頭緊鎖的蘇葉,他第一次如此害怕。

屍山血海裏走出來的人,不怕疼不怕死的人,如今卻是害怕非常。

害怕她不醒,又害怕她醒來。

醒于不醒,對他而言,都是最差的情況了。

該怎麽辦,他還有什麽理由,什麽借口,可以将她看到的那一切都給抹去?

這種惶恐不安的心情維護了三天,因為蘇葉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過來。

蘇葉從黑暗中睜開眼,睜眼時,光線刺眼,她眯着的眼緩緩張開,刺眼的光中,少年的身影出現,與暗夜中嗜血的修羅重合,她吓得捂着被子往床角落縮去。

身體貼着牆,躲無可躲,渾身浴血的修羅張着血盆大口還在不斷地接近她,蘇葉顫抖着喊道:“走開,走開。”

“阿葉,是我,我不會傷害你的,你別怕我。”

擔憂又真誠的聲音入耳,她緊閉的雙眼睜開一條縫隙,血紅褪去,眼前是一張清秀白皙的面容,是她定下親事的人,是她喜歡的江宸。

江宸?那夜的記憶在腦海中浮現,不,他不是江宸,他是惡鬼,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你走,別過來,快走。”

凄厲的慘叫,飙飛而出的鮮血,一雙雙充血的死不瞑目的眼,蘇葉捂着頭,将自己縮進被窩裏,太恐怖了,她從未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

拱成一團的被子不停地顫抖着,溫珵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他準備的所有的借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應該也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的。

他靠近,她就已經怕的不行了,她每一下輕顫都是一把刀,插在他的心中,疼到撕心裂肺。

原來心真的會痛,原來人世間還有此等痛不欲生的酷刑。

“別害怕我。”

當他最喜歡的驚恐的表情出現在蘇葉的臉上時,他就是被掐住脖子的人,喉嚨發緊,連呼吸都不順暢了。

“你想想,想想我們的相處,我從來沒有傷害過你和你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別怕我啊。”

然而,無論他說什麽,蘇葉都聽不進去了,她躲在被窩裏,連看都不敢再看他。

溫珵安低着頭,如霜打的茄子,低落地說道:“我走,這就走,你先冷靜下來。”

他踉跄着出了房門,關上門後,又舍不得走太遠,便在門前的臺階上,顧不得幹不幹淨,就那麽席地而坐。

呆坐着不知過了多久,屋內傳出哭泣聲,壓抑的,低聲的,卻不停息的,他暮然回首,盯着那扇緊閉的房門,兩行清淚流了下來。

他觸摸着臉上的淚痕,苦澀一笑,以往僞裝的,虛假的淚,她心疼又在乎,現下這真實的淚,她看不到,也應該是不在乎了。

他算計過很多人,以後也會繼續算計人,但因為算計人而後悔的,只有蘇葉一人。

欺瞞她,不妥,坦誠所有,也不妥,前進無路 ,後退無門,該如何是好。

蘇葉痛哭了一場,哭她的害怕,哭她的傷心,哭她的一片真心,哭累之後,又睡了過去,再次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她坐起身,正準備下床,門外之人就開口了。

“桌上的粥和藥已經涼了,你別喝,竈上溫着熱的,我給你端來,你放心,我不進門。”

熟悉的聲音,一聽就知道是誰了。

蘇葉穿好衣服,起身走到桌邊,粥和藥并非涼透了,還有些餘溫的,這也是他準備的嗎?

還未多想,吱呀一聲,窗戶打開了一半,她下意識地要躲,卻只看到了窗戶上的人影,看不到人。

盛着粥和藥的托盤,從窗戶外頭飛入,穩穩地落在桌上,半點都未曾灑出來。

“周伯說先喝粥再吃藥,托盤上的小碟子裏有蜜餞,藥苦了就吃一顆,你吃完後,我會來收拾的,你害怕見到我,我不會出現在你眼前,但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別想趕走我。”

話一說完,窗戶上的人影就不見了。

蘇葉腦子裏亂糟糟的,她看着冒着熱氣的粥,坐了下來,她不能病下去了,要快點好起來,生病的時候,是無法理清楚現狀的。

就算不為了自己,也得為了藥鋪的其他人着想,有這麽個危險人物留在青囊藥鋪裏,她必須要打起精神來。

慶幸的是,他說到做到了,說不出現在她眼前就沒有出現在她眼前,即使他每餐送藥送飯,還是不是送一些小玩意,例如首飾、藥材之類的,來彰顯他的存在感。

見不到人,她白天能好過很多,雖然晚上會被噩夢驚醒,總算藥鋪還能繼續做生意。

噩夢纏身後的某一天早上,蘇葉在床邊的香爐中,又見到了未燃盡的奇楠沉香制成的帳中香。

見了此香,怒從中來,害她如此是他,事到如今,還裝模作樣有什麽用,這一怒,連對他的恐懼也丢之腦後了,她舉起香爐,狠狠地砸了下去。

“王八蛋,我不要你的東西,你這個魔頭,壞事做盡,拿着你的東西趕緊滾出去,我受夠你了,快滾。”

她憋了好多天了,擔心他對周伯夫婦動手,一直忍着不敢說,他死活不走,她忍不了了,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

“你不害怕我了嗎?”

屋外傳來他的聲音。

怕,怎麽會不怕,這種掐斷別人脖子,撕裂別人四肢的魔頭,誰見了誰能不怕,可怕也要把人趕走。

“我不怕你,這是我的藥鋪,我要趕你走,這兒沒你的位置。”

“有我的位置,我是你親口承認的,我們已經定下親事了,你不能趕我走,你還說過,我想在這裏住多久就住多久的,你不能失信的。”

他那帶着些許哀求的言語,讓蘇葉心裏的懼意少了一些,膽子也開始變得大了起來,“不是你,我是對江宸說的,你是江宸嗎?”

他不是,從他和那位奇怪的柳夫人的對話中,她猜想他不是江宸,他在謀劃着什麽事,江宸是真正的江家人,不可能江家都沒了,他還能是什麽少主,這個人應該是假冒了江宸的身份,欺騙了她。

“不是,但跟你相處的人是我,你的那些話也都是對我說的。”

他果然不是,那真正的江宸了,不會是被他……蘇葉開始緊張起來了,連氣勢都變弱了,他是個兇殘的魔頭,惹不起的,她離聲音來源的方向往後退了好幾步,心裏仍是不安,卻無處可退了,身後就是櫃子了。

她低聲問道:“江宸呢,你是不是殺了他?”

她想報官,可人在她周圍,她不敢妄動。

“沒有,他二哥為了搶他的玉佩,把他推下了懸崖,我沒有動任何你在意的人。”

蘇葉一陣沉默,他沒有殺江宸,她松了一口氣,可他依舊是殺人的魔頭,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一想到這人手裏沾滿了鮮血,她就非常不舒服,這種大魔頭,還可憐兮兮的在她跟前掉眼淚博同情,惡劣到了極點了,她這輩子都沒見過如此惡劣之人。

壞透了,從裏到外,全是壞的,興許從根子裏就是黑的,這種人,是不能讓他留在她身邊的。

她的真心,她的喜歡,只當是喂了狗,她不追究了,只希望不要再被瘋狗給纏上了。

“你要怎麽樣才肯走?”

她這兒廟小,容不下這等魔鬼。

“我也想問,你要怎麽樣才肯留下我,蘇姐姐,你就不能對我特別一點嗎?”

說不通,怎麽樣都說不通了,他不肯走,非要賴在她身邊,連理由都不肯給,為什麽,她身上有什麽,還是她的藥鋪有什麽,是他觊觎的,非要得到的?

“你到底想要什麽?你說,能給我都給,只要你願意離開。”

她是個平常百姓,只想過安穩日子,她也沒有多大本事,頂多夠守着這家藥鋪而已。

她不想跟如此兇殘的人鬥,她知道自己不是對手,她妥協了,只要不傷害家人,他要什麽她都給,即使是這家鋪子,她忍痛都給他。

“我要你,要不離開,你給嗎?”

蘇葉不想說話了,她不要理會他了,他是故意的,故意來跟她作對,故意要她沒有安穩日子過的。

她是瞎了眼,被豬油蒙了心,以前才會喜歡他這種魔頭的。

她有氣無力地坐在床邊,動都不想動,連生意都不想做了,以後可怎麽辦才好。

無言的寂靜,良久之後,外頭不知在何處的他再次開口說了話,聲音微微發顫,帶着泣音,含着悲傷和凄涼,“蘇葉,好幾天了,我一直在等,等到現在了,你還從沒有問過一句,我叫什麽名字。”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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