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王 - 第 69 章 義子
? 十月廿五,一行人回到了長安。
次日早,雲炜就火急火燎地跑來東靖王府,告訴許璟說,裴侯府火藥味太濃,氣氛太壓抑,實在是進不得人了,看來是要生一場大變。
十月廿七,裴琦先領着裴羽住到客棧裏去了。
外邊的人不曉得內裏情況,紛紛傳言說,裴小侯爺鐵了心要娶東靖王府的安樂郡主,奈何家裏怎麽都不同意,小侯爺一怒之下離家出走了。
管季白問許璟:“怎的不見你去客棧瞧瞧?”
許璟撐着臉看喜寶悶頭在盆裏吃肉,懶懶說道:“又不關我的事,我才不去瞎摻和。”
管季白拉下臉來:“你怎麽這樣子?小侯爺此時進退兩難,是最需要支持和理解的,你倒好,成天在府裏躲清靜,也未免太薄情寡義了!”
許璟一愣,轉過臉,古怪觑着他:“管叔,到底是我跟你親,還是裴琦先跟你親?”
管季白生氣道:“我是幫理不幫親!”
許璟說:“那你放心好了,理都在我這邊。我不去摻和裴家的家事,這是在回來的路上我就跟裴琦先說過的,裴侯本來就不喜歡我,裴羽這件事肯定會掀起大風浪,我要再跟這樁事有牽連,裴侯還不恨死我嗎?所以啦,最好的态度,就是不聞不問。”
“真的?”管季白将信将疑,“你……不是因為介意小侯爺的出身?”
許璟呆了一呆,轉瞬發怒:“管叔,你把我看作什麽人了!”
管季白自覺忏愧,急忙轉身溜走:“是我一時想岔了,郡主別往心裏去……”
許璟突然一動怒,吓得喜寶丢下半盆肉,夾着尾巴逃遠了。
大概是舍不下那半盆肉,喜寶遠遠站定,回頭看許璟,許璟重新坐下,半側着身,也遠遠盯着那一團黃毛,隔了一會兒,她招手喚道:“喜寶,來,過來。”
喜寶抖抖耳朵,先是不敢動,再是往前挪幾步,發現沒事,最後就歡快搖着尾巴跑回來繼續大快朵頤了。
“做一條簡簡單單的狗真好啊。”許璟由衷感慨道。
十月廿九,永壽公主來到東靖王府。
“安樂姐姐你知道嗎?母妃捧着三哥的那封信,先是哭了,後來又笑了,我都不明白,母妃到底是高興還是難過。”永壽對許璟這樣說。
許璟正出神,永壽搖一搖她,問:“到底是高興還是難過呢?”
許璟摟住永壽,笑道:“你不是說後來又笑了嗎?那就是高興了。”
永壽對許璟的話深信不疑,原本還憂愁的一個小人兒,轉眼就又開心地鬧騰起來了,在王府裏呆了一陣子說沒趣,央求許璟帶她去街市上轉轉,許璟拿她沒辦法,只好依從她,牽着她出門去。
“東靖王府……是這裏了!”
剛跨出王府大門,正低頭囑咐永壽到了街市上不要亂跑,許璟冷不丁聽到前面傳來一個分外耳熟的聲音,她擡頭一看,恰有三個人從馬背上翻身下來,為首一人身姿高挑,穿着貉子絨夾襖——
“宋姑娘?!”
細細一問,這宋璎珞竟是專程為裴羽而來,這倒令許璟大感意外。
宋璎珞說:“我來就是想告訴他一聲,如果在長安待不下去了,可以跟我回小南山。”
長安一逗留,便是整整一個月的時間。
因為家醜不可外揚,裴家兩兄弟在客棧沒住幾天,就被裴侯親自請回去了,裴侯夫人滿心的不痛快,怨恨裴侯,更拒不承認裴羽的身份,她閉門不出,不見任何人不聽任何言語,裴琦先在她房門外一跪就是三天三夜,一場冷雨澆下,最後淋着雨跪了一夜,裴侯夫人的心總算是軟下來了。
裴琦先病了小半個月,十一月底,裴羽被裴侯夫婦收作了義子。
許璟不解:“怎麽是義子?”
管季白道:“已經很不錯了,難道要把裴侯年輕時那點風流韻事鬧到滿城皆知才肯罷休嗎?裴侯夫人好歹是名門閨秀,她的面子肯定是要顧着一些的。”
說是義子,其實在侯府裏的稱呼已經換成了“二公子”。
認祖歸宗一事告一段落,衆人吃了一頓給宋璎珞踐行的酒,這天數裴琦先、裴羽酒喝得最兇,馬車在東靖王府門前停下,醉醺醺的宋璎珞被扶下了車,唯剩一個清醒的許璟,看着車裏醉成爛泥似的幾個人,沒忍心丢下他們,決定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馬車離了東靖王府沒走多遠,後一架馬車有人嚎了一句“停車”,接着便聽到雲炜哀叫了一聲,許璟忙叫停了車,才跳下去,只見一個黑影跌跌撞撞地往後跑了,兩個小厮跟在後頭追,雲炜扒住車壁,打着酒嗝嘟嘟囔囔罵道:“剛、剛才……嗝……誰他媽眼瞎踩了小爺?”
一個短衣跟随跑将前來,控背躬身向許璟禀告:“郡主,裴二公子跳下馬車去了!”
許璟皺眉:“怎麽回事?”
短衣跟随回道:“小的不知,不過裴二公子跳下車時,依稀是叫了一聲宋姑娘的名字。”
風吹雲開,一天明朗。
許璟默默在車下站了一會兒,然後轉回車中。
裴琦先低頭蹙眉倚在窗下,許璟以為他是不舒服想吐,遂扶他道:“你是難受麽?要不要去車下站站?”
裴琦先慢慢睜開眼睛,搖頭笑了笑:“沒事,我沒事。”
許璟抿了抿唇:“裴羽可能是……喜歡宋姑娘了。”
“我知道,他說宋姑娘是對他最好的人……他不喜歡長安……”裴琦先的聲音略有哽咽,他眼下微亮,似泛起了幾許淚光,他伸出手牢牢握住了許璟的腕,低聲呢喃,“等他走了,我就會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許璟笑着安慰他道:“不會的,裴羽有宋姑娘,你也有我啊。”
裴琦先的手指一分分收起,更緊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許璟摸摸他的臉,指尖觸到了一點濕涼的水澤:“還有雲炜、袁雅,我們都會陪着你。”
幽暗中,許璟突然被一個顫抖的懷抱緊緊擁住了……
裴羽和宋璎珞的親事定在了次年三月,但是一過完新春,裴羽就啓程去了廬江,後來的兩個多月過得很快,快到許璟還來不及多想,平義侯府就把豐厚的聘禮下到了小南山上,接着歡天喜地延席辦酒,裴羽娶了宋璎珞,之後更是接替她做了白龍寨的當家。
婚禮過後,賓客散了,裴侯夫婦返回長安,裴琦先說想在寨子裏留幾天,于是沒有跟着一同走。
三月暖煦,草長莺飛,小南山上開得最熱鬧繁茂的花是映山紅,漫山遍野,一叢叢、一簇簇,千千萬萬朵的映山紅競相綻放,坐在山坡上往下瞧,滿目都是溫柔嬌豔的紅,天地間的盎然春意似一幅開闊的畫卷般鋪在眼前。
雲炜樂颠颠折了一束映山紅跑回來,袁雅瞧見了,打趣他道:“愛拈花惹草的大男人,我這是第一回見。”
“不是,不是!”雲炜跑回他們身邊坐下,擎着花枝興奮道,“這個花,可以吃的!”
袁雅笑言一句“花癡”。
雲炜叼着一朵嫣紅的映山紅在嘴裏,各丢給他們一枝,含糊地說:“真的,我看寨子裏的孩子都是這麽幹的。”
裴琦先與袁雅俱把花扔回給他。
許璟把花遞回去,說:“我也不要。”
“唔,酸酸的!”雲炜手一擋,花還在許璟手裏捏着,他一個勁地點頭,“真的,真的!酸酸的,還帶着一點點甜,你嘗嘗吧!”
許璟疑信參半盯着雲炜看,看看他,再看看花。
裴琦先看到許璟真跟着雲炜一樣,把花瓣放進了嘴裏,他輕聲地笑了。
袁雅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說,郡主,您可真好騙啊!”
許璟細細咀嚼着映山紅的滋味,不以為然,一本正經道,“不,真是酸酸的,甜甜的——”說着将花枝遞予裴琦先,“你也嘗嘗。”
裴琦先沒想真的去嘗一嘗,但是許璟把映山紅遞給他,他還是伸手接了。
雲炜瞧裴琦先低頭把玩着手裏的花,許璟再往嘴裏放了一瓣花,兩人堪堪的郎才女貌,是一對兒璧人,雖然心裏有點兒刺,可也沒辦法不承認眼前這雙人兒的般配,雲炜突發奇想,忽湊近問許璟道:“你是什麽時候喜歡上裴小侯的,能和我們說一說嗎?”
許璟一愣。
裴琦先也是一愣。
袁雅看看他們兩個,不由得笑起來:“這個問題妙得很,說實話,我同樣很好奇。”
許璟幹幹地笑:“以前的事……我記不得了。”
雲炜說:“不問以前,問的是後來,不準像裴琦先一樣回答‘不知不覺’、‘突然就發現’之類的,女孩子心思細膩,我不信你這個都會記不得。”
裴琦先紅了臉:“雲炜別鬧!”
許璟看裴琦先一眼,臉上似染着了滿山嫣紅的花色。
袁雅跟着起哄:“郡主,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喜歡裴小侯的什麽呢,你就說說吧?”
“袁雅!”
“裴小侯,難道你就不想知道?”
“我……”
裴琦先被反問得啞口無言,臉上又羞又窘。
許璟見袁雅為難裴琦先,咬了咬唇角,鼓起勇氣道:“行了,說就說嘛……”
“快說快說!”雲炜催促道。
“洗耳恭聽!”袁雅直起腰背。
“這個……”正對上裴琦先的目光,許璟不由得一陣害羞緊張,心跳加快,臉上也燙得更厲害了,“什麽時候……應該是很早,在千燕城的時候……我記得,我摔下馬背後醒來,差點被一名西兆的士兵殺掉,是你及時出現救了我,但是你兇巴巴的,同我說的第一句話是‘許璟,你怎麽這樣蠢!’……我當時被你的面具吓得大哭,你也沒怎麽管我,後來你就一直拉着我往前跑,但是半道卻又把我丢下了,讓我自己往人多的地方去……那個時候,我的記憶是全新的,以前的一切都沒有印象了,我被雲炜拎回去,在大帳裏見到你,再見到了那張面具,才曉得你就是在戰場上救我的那個人,在全然陌生的環境裏,我只覺得一個你是親近的……”
“我記得!”雲炜驟然插嘴道,“章校尉把面具找回來的時候,你的神色立刻就變了,你很激動地攀住裴琦先的手臂詢問他的名字——哈哈,原來是緣分天定啊!”
話說完,心裏怪不是滋味的,也只能繼續打着哈哈掩飾過去了。
袁雅嬉笑着一把攬住了裴琦先的肩頭:“裴小侯,英雄救美,高招呀!”
裴琦先不好意思笑笑。
“哎,你們在這裏。”三月的春風和暢,衆人轉過頭,見裴羽興沖沖跑近前來,彎腰問他們說,“你們有誰想看剛出生的小羊羔?”
四個人裏,算許璟和雲炜心性最活潑,對新事物最好奇,他們對望了一眼,同時舉高了手——
“我!”
“我要看!”
裴羽笑眯眯的:“想看就跟我走,一共有三只,生得可俊了。”
許璟和雲炜都一骨碌爬起來,飛奔着看小羊羔去了。
袁雅抻直了腿,瞅見還有一個人不為所動,只顧望着滿山鮮豔如火的映山紅,他推了對方一下:“嘿,她都去了,你不去?”
裴琦先搖頭。
袁雅眯着眼睛遙看潑墨般的春景,自語道:“也是,小羊羔明天看不遲,這一山春盛之景,豔美如畫,确實是教人貪看,不忍移足辜負。”
豔盛之景入眼,心湖中倒映的卻是某個人的笑靥。
溫風撲鬓,他安靜看着漫山遍野的紅花朵,第一次覺得時歲拖沓、人生好漫長,慢慢悠悠的,像怎麽也過不到盡頭,未知的前方更令人充滿惶惑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