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一年的秋天似乎總在下雨。

他常獨自坐在檐下喝酒，看雨水從瓦上傾注而下，孤獨而沉默地思念着一個已經去往遠地的女人，酒喝得越多，對她的思念就越是徹骨。

趙諾離開的那一天，是六月廿三，差六天，就是她二十九歲的生辰了。

她說她決定遠離長安，一個人去邊驿生活，那個時候，他懷裏擁着赤璃，喝着懷中人千嬌百媚送到唇邊的美酒，他笑着擡頭看她，說，是麽，那我派人送你一程吧。

從頭到尾，軒轅辰沒有說過一句挽留的話。

軒轅一脈，四代為将，他自小随父親征戰沙場，十六歲便可領兵作戰獨當一面，先有衛朝後有大徵，虞衛王朝腐朽，覆滅是遲早的事，面對勸降使，父親一番權衡後選擇做了柴家的大将，受命仍舊駐守北疆，時局動亂，邊地不安，後來的軒轅老将軍一直沒有機會踏足帝都長安，為保整個中原腹地不受突厥鐵蹄侵踏，他鞠躬盡瘁奉獻上了自己的一生，甚至在自知時日無多的情況下，要求唯一的兒子接下他肩頭的重擔，為身後萬千的黎民百姓鎮守住最北的疆土……

坦誠地說，當初軒轅辰是不情願回長安的，他心裏對敬元帝，有恨。

父親邊關為将三十二載，戎馬一生，戰功赫赫，落下了一身的傷，他從來最想念的都是長安，長安的繁花，長安的酒，長安的明月，長安的家，他做夢都想帶着戰死的妻子回歸故裏，在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再看一眼生他、養他的長安，但诏他回返的聖旨，遲遲沒有來，最終，他在一個寒苦的冬夜溘然長逝，而敬元帝竟絲毫不問老将遺願，追封軒轅為開國鎮北将軍及加追安國公後，旨意上寫明的是，葬其于北疆——這一切，叫軒轅辰如何不恨！

老将軍去世，少将軍臨危受命，軒轅辰承襲了鎮北将軍一職，依然駐守在邊驿，他謹遵父命，竭盡所能地護守城池，可是一開始，他還太年輕，很多事情沒有了父親的教誨和引導，他做得十分吃力，在那些悲苦壓抑到極致的日子裏，只有一個趙諾不離不棄堅定地守在他的左右，趙諾的父親是軒轅老将軍昔日最得力的副使，趙副使戰死後，趙諾就被軒轅老将軍收養在身邊，當作親生女兒一樣照顧。

軒轅辰知道趙諾對他的情意，他同樣也是喜歡趙諾的，非常非常喜歡，可是他不敢向她剖白心跡，因為害怕自己下一刻就會戰死，愛情和承諾往往是相依相生的，而他給不出一個相守一生的承諾。

“阿諾……”

喝醉酒的時候，他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同一個名字。

“将軍。”有人将一件氅衣披在了他的肩頭，“入冬雨冷，當心寒氣侵了身體。”

日勢已晚，天光昏然，軒轅辰醉眼慢睜，看清了對方的臉。

“赤璃……是你啊。”

是了，被軟禁在這将軍府中有很長的一段時日了，趙諾最後去了哪裏，他終是不知，趙諾走了以後，他也曾要求赤璃走得越遠越好，但是赤璃不肯，她執意留了下來。

軒轅辰知道自己并不喜歡赤璃，一開始讓她走她不走，相同的話說多了他也厭了，之後就懶得再提，總歸是個無足輕重的人，即便料到日後會因他之故被牽連着或囚或殺，那也是她自身的選擇，直到後來有一次酒醉，誤将赤璃當作了趙諾，軒轅辰留宿在了杏園……一夜的情迷意亂，清醒過後，他驚慌失措，愧悔不已，每每見了赤璃總是尴尬，想遣她離開，又再開不了那樣的口……

“沒有酒了，”赤璃伸手取過酒壇搖一搖，既而向他輕輕地說道，“今天就到這兒吧？我扶您回屋休息。”

眼前這個姑娘，說話聲音是輕輕的，臉上神色亦是淡淡的，她的萬般心思，甚少形于顏色，她給人一種極安靜的感覺，安靜到她不出聲時，軒轅辰甚至會遺忘她的存在。

軒轅辰看着赤璃美麗的側臉，她低垂着眼睫，小心地扶起他，軒轅辰忽然感到很好奇，悄悄地想，她是不是從來都是這個樣子，乖順到沒有任何脾氣，像是一個會動會走會說話的木偶……

初見時，她是相府裏卑微低下的舞姬，而他是高高在上人盡皆知的軒轅将軍，她因為踩錯了一個舞步，被自己的長裙絆倒，于是乎整個舞陣都亂了，絲竹聲驟歇，其他所有舞姬吓得面色慘白，慌亂着跪了一地，驚恐萬分地連聲說着“主公饒命”。

趙左相的權力早已被太尉、司徒等人架空，他位高而無權，十分不甘心，所以急于拉攏當朝一切有權有勢的人物，初至長安的鎮北将軍軒轅辰，亦為他所看重，被邀作座上賓，去往相府喝過三兩次酒——就一如當晚，趙左相宴請的都是位高而尊崇的權臣武将，豈能容忍府上舞姬于衆人面前如此失儀？

相爺震怒摔碎了酒杯，厲聲斥道：“赤璃，你好大膽子！貴客在座，你竟這般無禮！來人，把這賤人給我拖出去杖斃！”

在趙左相說到“杖斃”二字時，一直心不在焉的軒轅辰才轉眼去看那個舞姬的模樣，他看清她的長相，覺得非常可惜，因為她很美，真的很美，紅色盛裝之下，其姿容更見光豔殊絕，實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傾城佳人。

軒轅辰記得十分清楚，纖纖柔弱的舞姬，面對頃刻間被賜死的命運，從頭至尾卻沒有說過一句話，她只是緊閉着嘴唇，回過頭看了一眼外面涼薄的夜色……就是那一眼，不甘，不願，卻又無計可施，最終不得不沉陷于絕望中，那一眼莫名地觸動了軒轅辰的心，他不想袖手看她死，他突然決定要救她。

“慢着。”他從座上緩緩起身，走過去推開領命而來的侍衛，彎下腰，穩穩扶了地上的人站起來，轉而含笑對趙左相道，“相爺，這個女人我要了。”

四座賓客都曾聽聞軒轅将軍不好女色，同他喝過酒的人也都曉得，這位将軍确實是個“美人在懷亦能安穩品酒”的正經人物，所以如今衆人見他竟開口向相爺讨一個女人，還是一個卑賤的舞姬，忍不住紛紛私語起來。

赤璃緊緊躲在軒轅辰身後，趙左相一時驚詫，但很快堆起一臉笑意說：“将軍若是喜歡，十個八個舞姬算得上什麽，随意挑就是了。”

軒轅辰笑着搖頭，拱手而言：“不，佳人傾城，一位足矣。多謝相爺今日盛宴款待，我有些乏了，先行回府，告辭。”

言畢，他拉了赤璃，轉身就走。

那個名叫“赤璃”的絕美舞姬，離了相府，轉身望着高大的門楣，靜默半晌後對他說道：“軒轅将軍，謝謝你帶我出來。”

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不是謝救命之恩，而是謝他帶她離開相府。

呵，真有意思——

看來這個舞姬不光有個好看的殼子，還有一顆玲珑聰慧的心，知道她此時此刻，已經離自由很近了。

他騎在馬上，嘴角有隐約的笑意，向她伸出了一只手：“來，上來，我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