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王 - 第 72 章 藏心(下)
? 軒轅辰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救了赤璃一命,赤璃就應該幫他做一些事情——說到底,不過是将她當作了一枚棋子——趙諾從小在軍營長大,是個外柔內剛的姑娘,她英傲聰慧,更不亞于男子,軒轅辰費盡思量,找不到任何讓趙諾心甘情願離開将軍府、離開長安的原因,所以,他需要赤璃來陪他演一場戲。
在趙諾面前,軒轅辰将赤璃擁進懷裏,微笑着說道:“阿諾,我喜歡赤璃,以後她住在這裏,你要待她好些。”
趙諾懵然呆立,失神地望着他:“那麽……我呢?我與你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我以為你……你,你究竟将我置于何地?”
軒轅辰譏诮地彎起嘴角,反問她道:“你希望我把你放在什麽樣的位置上?”
赤璃進了将軍府,居于杏園,她來了以後,軒轅辰常常待在杏園中,見趙諾的時間少之又少。
一個女人,最傷心的便是看見自己喜歡的人對別的女人百般溫存千般好,終于,一顆真心被拿來反複碾踏得多了,傷得過于深透,趙諾情灰意冷,決意離開,走得遠遠的,最好與他再不相見……
病來如山倒。
也許是喝酒傷身,又不當心受了寒,軒轅辰高燒數日,他一直不讓請大夫,後來病得厲害了,昏昏沉沉,甚而說起胡話,赤璃再不能由着他,立刻央求門口守衛去請了大夫來。
軒轅辰醒來,第一眼看見的人是赤璃,赤璃趴在他床邊睡着了,他的手輕輕一動,驚醒了赤璃。
赤璃揉揉眼睛,發現他醒了,愣了一下,并沒有什麽特別的表示,她起身問道:“你餓了嗎?或者,想喝水嗎?”
軒轅辰看着她,發現她眼下烏青,整個人憔悴消瘦了很多,他心生愧疚,張口說的第一句話是:“我睡了多久?”
赤璃沒回答他,讓他先躺躺,自去端熱米湯來給他喝。
後來,軒轅辰從蔡大夫嘴裏得知,他高燒昏迷了四天。
四天裏,是赤璃衣不解帶地守着他,醒了尚病弱,府中只有兩個做粗活的小厮,免不了仍要赤璃服侍左右,軒轅辰心裏愧疚更深,而赤璃勤謹侍奉,并無任何怨言。
能再見到許璟,軒轅辰實是意外。
一開始,誰也沒用心去注意蔡大夫帶來的“小徒弟”,直到送蔡大夫進來的守衛轉身走了,跪在藥箱旁邊的“小徒弟”才擡起頭,輕輕喚他道:“軒轅将軍。”
軒轅辰自知處境如何,不想再拖累任何人,他認出了許璟,心下驚涼,欲張口斥責,卻一時岔了氣,抑不住咳嗽連連。
軒轅辰好不容易緩下氣來,沒等他再開口,許璟搶白道:“你一定是想說我不應該來吧?放心,來一次太難了,我就來這麽一回,看看你們好不好。”
軒轅辰的臉色果然是不好看的:“簡直是胡鬧!”
赤璃曉得許璟是一番好意,她扶着軒轅辰,為他輕拍着背,嫣然向許璟道:“我們很好,謝謝你,郡主。”
許璟問守衛可有為難他們,赤璃道沒有,又問缺什麽、需要什麽,赤璃回答說只是被禁足不能出府,該有的東西一樣不缺……
人心冷暖,最易在一些細枝末節上體現出來,軒轅辰雖認為許璟不應該來,但她既然來了,他心底還是有感激。
話沒有說上幾句,很快就要走了,臨走前,許璟忽然想起藥箱裏還藏了一包銀絲糖,匆匆忙忙把它翻出來,塞到了赤璃的手上:“早知道守衛不會翻查的話,我一定多藏一包。”
許璟像來時一樣,低頭跟在“師父”身後出去了。
軒轅辰知道赤璃喜歡銀絲糖,卻不知道她為什麽喜歡這樣的小玩意兒,于是問她原因。
“哦,因為小時候舞跳得好,秦姨就會獎勵我一塊銀絲糖,每次看到銀絲糖,我便知道我不用挨打了。”
聽着赤璃輕描淡寫的回答,軒轅辰眉角微微蹙起:“怎麽,你小時候總是挨打嗎?”
赤璃低着頭,含笑答道:“舞跳不好,自然是要挨打的。”
軒轅辰看着纖瘦單弱的赤璃,驀地心軟了好幾分,漸漸對她生起憐惜之意來,他認真凝視着她的側臉問道:“除了銀絲糖,你還喜歡什麽?若有機會,我送給你。”
赤璃愣了愣,旋即望向他,莞爾道:“也沒有什麽,只是後來到了這将軍府,又喜歡上了那一園的杏花。”
“杏花?”軒轅辰微愕,轉而就笑了,“好辦啊,等來年春初花開的時候,我們就住到杏園中去,我陪你一起賞花。”
聽了這樣的話,赤璃似是有些受寵若驚,她呆怔望着軒轅辰。
“我說真的,不騙你。”軒轅辰傾過身,擡手,将她的一縷垂發攏向了耳後,微笑道,“我記得杏花很美,卻從來沒有細致瞧過,說是陪你,倒不如說,是希望你能賞光,陪我一起看看。”
赤璃的耳根倏忽紅熱,她慌忙垂下臉,輕聲地說:“好,到那個時候,我一定新作一支舞跳給你看……”
赤璃心裏很清楚,軒轅辰并不喜歡她,但是他縱使不喜歡她,卻起碼真的對她很好,而她,卻是真心喜歡他的……
初來将軍府的時候,杏園的花都謝了,一天風露,一地的白,猶如鋪雪,那座園子很安靜,赤璃想,滿園杏花剛剛綻放的時候,胭脂萬點,花影妖嬈,那景象一定是極美的,她真希望能長長久久地在這園子裏待下去,從見到趙諾的第一面開始,她就知道軒轅辰把她帶進府是為什麽,但軒轅辰不點破,她也什麽話都不說,裝作不知道的樣子,她清楚自己的身份,為了不招惹軒轅辰的厭惡,她除了陪他演戲給趙諾看之外,時時刻刻都十分注意自己的言行,努力去做一個存在感很低的人,事實證明,她的存在,在軒轅辰心裏的确微不足道,又是從相府裏出來的人,軒轅辰就更不在乎她了,次年杏花盛放的時候,她一個人住在杏園裏,每天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門前,看豔溢香融的嬌姿花朵,聽繁花枝桠間的鳥雀啼啭,她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再也不會有人因為她踏錯了舞步,或者跳得不夠好,而用鞭子抽她,她感覺她的一生,從來沒有那樣自由快活過。
蔡大夫再來的時候,赤璃正在外面煎藥,蔡大夫轉頭看了看廊下認真照看火爐的人,眯着眼捋須笑道:“說起來,将軍真是好福氣啊,能有這麽一位細心的姑娘在身邊照料着。你可不知,那時你病得厲害了,赤璃姑娘求門口守衛立刻請大夫來,守衛們不大上心,說要先往宮裏通傳才行。人命關天的大事哪裏能拖延?姑娘急得直哭,跪下給守衛們磕頭,将頭都磕破了,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其中一個守衛就趕忙跑到醫館來找我了……”
軒轅辰心頭突地跳了一下,愣怔地問:“她額上的傷不是摔的?”
蔡大夫不置可否,只是意味深長地笑笑:“所以說,這姑娘呀,真是個不錯的人。”
軒轅辰靠在榻上,一時間默默無言,只情發呆。
蔡大夫看診完,起身又道:“将軍,恕我多句嘴,凡事想開些,心境開了,就什麽都好了,往後這酒啊,能不喝便不喝了罷!”
蔡大夫領着小徒弟告辭走了。
軒轅辰隔着花窗看赤璃在門外煎藥,他記起昔年他曾對裴小侯說過的一句話,因為什麽事而起的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和趙諾有關吧,其中牽涉提到了許璟,他當時很生氣地對裴小侯說:“在我眼裏,許璟就像小孩子,你也好不到哪裏去!”
他年長于衆人,始終覺得人世經歷比所有人都冗長哀涼,他來到長安,可以與像裴琦先、虞君方、袁雅這樣的官宦子弟結交為友,然而卻清晰自知,彼此的人生并不在相同的起_點上,他們是京中的富戶貴族,未嘗疾苦,不足以語人生……
“将軍,藥熬好了。”許久後,赤璃端着藥碗到他跟前來,打斷了他的思緒,“透涼了幾分,不燙口,趁熱喝了吧。”
軒轅辰病白的臉上綻起笑意,他對她笑了笑,擡手接過了藥碗,湯藥還熱着,但的确不十分燙口了,他仰頭喝盡碗中烏黑的藥汁,真苦——
他擡眼看着赤璃,忽然間想起了很久以前,他趕她走時她說過的一句話,她說:“将軍,我沒有家,無處可去。”
……這世上,誰又真的知道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