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王 - 第 90 章 長生

? 兔走烏飛,時不待人,轉眼又是兩年。

裴琦先果真再也沒有來過千燕城。

曹瑞回家探過兩次親,後來當了爹,他也就轉性了,因不舍妻兒,怕自己有一天會死在外面,便順從他老子的意,留在長安做了文官。

聽說北邊的草原一直不太平,早年是內亂,後來是伽陀部吞并了其他部族,統一稱王,跟大徵打了很多年的仗,再往後,敗走的光明汗王葛邏不知怎麽又率兵冒出來了,東西草原遂連成一線,共擊大徵,好在有一員名成尉的大将,誓死守衛北線,頗給了突厥人一些顏色瞧。

……

昭德三十四年,敬元帝沉迷于修仙煉丹已經有幾個年頭了,似乎是從穆皇後薨逝的那一年開始,他就有了求長生的念頭,他對長生孜孜以求,他的太子也對他的皇位惦念已久,于是在這一年的八月,太子柴啓言進奉給他三枚“仙藥”,若不是太史令沈臨發覺得早,後果真是不堪設想,敬元帝憤怒二廢太子,柴啓言被貶為庶人,囚禁于永州,終生不能還朝,但是自“仙藥案”之後,據聞敬元帝的身體也是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了。

同年十月,吳王柴昭奉旨巡恤邊關,第一站就到了千燕城。

柴昭見到許璟,頭一句話就是問她:“你知道我三哥被召回長安了嗎?”

看到許璟面容失色,啞聲驚立,柴昭又補充說:“九月下的诏書,我奉旨出來的時候,三哥剛到長安,複封蜀王。”

廢黜太子不到一月,柴恪就以蜀王的身份重新回到了長安……

立儲一事,必又會被各派退至風口浪尖處,朝中正是局勢最波谲雲詭的時候,穆氏一脈的兩位太子都沒能在東宮坐安穩,豈能輕易容得他人上位?柴恪此時回朝,只怕日子不會好過到哪裏去,他又是那樣一副不服輸要争要搶的性格,凡事不避鋒芒,可能也會自找苦頭吃。

許璟驚憂,坐立不安,審慎思量後,決定請奏回長安。

日盼夜盼,大半月後,終于盼到了敬元帝恩诏回返的旨意。

所有事宜交接清楚,收拾行裝的時候,雲炜打趣說,突然要回去了,還真是有些舍不得千燕城。

許璟愣了一愣,猶豫再三,壓低聲音說道:“我希望回了長安以後,你不要因為我再耽誤自己了。”

雲炜正伸手去倒水喝,手一抖,水潑了半桌子,他默默無話,靜立半晌,倏忽發笑:“我總小心翼翼,想做得不露痕跡一點……原來都是百忙一場啊。”

許璟垂下眼睫:“你陪我在這裏待了五年,事事以我為先,在戰場上更幾次舍命救我,我要再看不出來,那真的算是很沒有良心。”

雲炜喝了一口溫水,定了定神,認真問她:“我聽說柴恪回長安了,你這麽急着回去,是為了他嗎?”

“是。”許璟沒有猶豫,回答得很幹脆,“長安對他來說,是兇險之地,我回去,即使幫不上他什麽,但萬一他身陷險境,我也好援手救他,而不是像現在,隔着千萬裏,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做不了。”

雲炜擱下水杯,低頭笑了一聲:“看來,我們雲家以後是要偏幫三皇子的了。”

十一月廿一,許璟回到長安,回到東靖王府。

王府衆人都很高興,尤其是董賬房,卧床久病的他臉上泛起喜慶的紅光,在旁人的攙扶下竟能下地行走了,他顫巍巍到前廳來見許璟,管季白提前告訴過許璟,董賬房人老了記性很差,很多事情他會搞糊塗,果然,董賬房見着許璟,先是問她好,再是問起王爺何時回家,絮絮叨叨念着,說是快過年了,郡主回來了,王爺也該回來了,沒說幾句就累了,要回房睡覺,起身看到喜寶,吃驚忙問,這是誰家的大狗……

許璟看到董賬房這般模樣,心裏很是難過:“管叔,董先生怎麽連喜寶都不認得了?明明喜寶走的時候,就是這個模樣的。”

管季白安慰她:“沒什麽的,人老糊塗了,忘記了一些東西也是正常。”

停了一停,又道:“郡主明早要進宮面見聖上,今天接風洗塵的席宴就從簡吧?還是早些休息為好。”

是日夜,簡單熱鬧了一番,許璟就回屋歇下了。

第二日在長生殿拜見了敬元帝之後離宮,才出宮門,府裏就有小厮迎上來報,董先生沒了……

董賬房是王府裏的老人,雖然也曾做過錯事被逐出去,但他在許家做了幾十年的賬房,是看着許璟出生長大的,許璟念舊,後來還是讓他回來在王府終老,許璟離家數年,一回來,董賬房很快就去世了,許璟想起前一天一個大活人還在高采烈和她言談時的情形,只覺得心中忽然萬分悲恸,她頭暈目眩,險些栽倒在宮門前,被人扶回府中後,她在董賬房的靈前痛哭了許久……

董賬房膝下無兒無女,更無親眷,但東靖王府沒有薄待他,喪事辦得風光體面,出殡那天,許璟随棺出城,送了很遠一段路。

回府時天色昏暗,不遠前方一輛馬車剛走不久,許璟因悲傷倦累,沒有注意到,同她一起下車的岑盈堂卻覺得那馬車式樣看着不對勁,于是悄悄指給許璟看:“郡主,那像是宮裏的車馬。”

許璟按他所指望過去,看到駕車的那一個人形貌依稀像是王钺,眨眼就被車身擋住了,她沒有多說什麽,在府門前默默站了一會兒就進去了。

新歲去宮裏請安,不預期能與柴恪迎面碰上。

許璟立在雪地裏發愣,回過神來,低頭恭敬道一聲:“蜀王殿下千安。”

見她行完禮就要走,柴恪心念微微一動,匆忙叫住她:“許璟!”

許璟停下腳步,回過頭看他。

柴恪擰眉,半晌無話。

許璟問:“殿下有什麽事嗎?”

“沒,沒有……”柴恪的目光黯了黯,“只是雪天路滑,想提醒你行走小心些。”

許璟客氣謝過了他,繼續往長生殿的方向去了,她沒有發現柴恪手裏緊緊攥着的一塊玉牌,更沒瞧見他站在茫茫大雪裏臉上懊惱的神情。

新年裏,敬元帝的身體更不好了,他私下問過沈臨,帝陵修得怎樣了,沈臨回答說,已經修好了,于是他稍微有些安心,大概是擔心自己熬不住吧,二月就重立了太子,選的人是年歲最小的皇子、最沒想過做皇帝的柴英,那天在朝上宣布此事時,滿朝嘩然,文武百官都感到非常意外。

十八歲的柴英被立為儲君,從還未搬進東宮開始,敬元帝就不斷地告誡他說:“無論将來發生什麽,一定要珍愛自己的兄弟姐妹,不管他們和你,是否為一母所生。”

敬元帝殚精竭慮,試圖為柴家的江山社稷、為他鐘愛的兒女們做好最兩全其美的打算,但他的一番苦心,并不能叫過多的人知曉——朝野內外,無數的人是在議論說,到底柴家的千秋基業還是要倚靠穆家啊——權當是如此吧,敬元帝已經沒有精力去關心臣民們的想法了。

三立太子,皆出于穆家,就連小小年紀、天真文弱的柴英也可以入主東宮了,最不能甘心的是柴恪,然而再不甘心,又能怎麽樣呢?做出決定的那個人,畢竟是他的父皇,是這大徵權位至高的帝王啊!

春來氣候轉暖,百花盛開,有那麽三兩個月,敬元帝的氣色漸漸好了,他常召太子柴英至長生殿,教他以治國的道理,柴英都認真地記下,再後來,百官奏疏,也聽詢太子有何建議,柴英雖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君臨天下,但他的父皇有意栽培他,他自知兩個哥哥做得不好,因此很順從敬元帝的心意,凡事格外上心肯學,更處處克制年少貪玩之心性,恪守禮法典範,短短時日便大有長進,太師、少師都誇贊他天資絕高,極具禀賦。

春去夏逝,漸至秋涼,敬元帝精神短促,沉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朝政國事,皆委于太子及若幹老臣。

重陽那日,許璟進宮拜見,王淼出來告訴她,聖上未醒,請她回去。

遂乘車歸府,未及進門,便有宮人追至,傳旨令其入宮。

許璟跪在長生殿上,紗幔後人影紛錯,敬元帝一聲一聲沉悶地咳,過了很久才稍有平息,紗幔用金鈎挂起,所有宮女內侍退出殿外,王淼接過染血的布帕,重新遞上一塊幹淨的,敬元帝握住雪白布帕,倦累倚着。

“沈卿。”敬元帝低喚道。

侍立在旁的沈臨即奉一诏書至前。

“朕,自感大限将至,實在無力撐持了,召你前來,是有要事相托付。”敬元帝氣息奄奄,命如殘燭,一字一句,說得費力沉緩,他微一颔首,道,“來,你到朕跟前來。”

許璟白着臉,近前跪下。

敬元帝指一指沈臨手上的诏書:“收好它,必要時,一定拿出來,救柴恪的性命。”

許璟震驚,接過诏書,一雙冰涼的手絲絲顫抖,臉色也愈顯蒼白:“皇帝陛下……”

敬元帝吃力傾身,一只手牢牢按緊了許璟瘦弱的肩膀,語重心長與她說道:“這江山天下,朕不是不想給他,而是怕他要不起,鎮不住啊!咳、咳咳……好孩子,這麽多年,也耽誤你了,可朕,實在沒有別的法子……三子靈辄,朕最愛之!你……咳……你一定,幫他,救他……切切!”

鮮血從口中噴湧,雪白的布帕再次被浸染透,許璟驚怖發抖,握緊诏書扶住敬元帝,低頭垂淚不止。

“朕、朕之托付,你可、可曾記清了?”

“是,記清了……”

“很好,去、去罷。”

是夜子時,中夜寂靜,忽聞喪鐘聲響,滿城驚駭。

昭德三十五年九月初九夜,帝崩于長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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