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王 - 第 92 章 戴罪
? 最終只找到一個重傷昏迷倒在草叢裏的王钺。
再往前去,是一壁陡崖,一匹馬孤零零立在崖邊,崖下水流湍急,淺石灘上大攤淋漓的血跡,毫無柴恪的影蹤。
大家都說,從那麽高摔下去,肯定是難活的,就算一時沒摔死,被水流卷着沖走也該沒命了,許璟不信,柴雨棠、柴英也不肯信,沿着河流找了整整十天,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依舊是沒能找到。
在河上打漁的老人家看他們日日在尋一個什麽受了傷的人,不禁搖頭嘆道:“娃子們甭找了,這江中的大魚厲害着呢,又是一個受了傷血腥氣重的人,到了這水裏還能活?怕是早被大魚啃食幹淨,剩一副白骨沉在江底了。”
王钺被救回了東靖王府,昏睡三天醒了,柴英拿來一物給他辨認,是在石灘上發現的,一枚掌心大小的玉牌,摔缺了角,問是不是蜀王的東西,王钺捧着那枚玉牌,面色作死灰,突然間埋頭恸哭,柴英便心中有數了。
繼續找了很多天,後來,柴雨棠、柴英都漸漸覺得,柴恪活着的希望微乎其微,幾乎是不可能的了,也許真像老漁人所說,是沉屍在江底了……
連管季白都說:“石灘上那樣多的血,人怕是活不下來了。”
許璟白着臉打翻了他端來的藥,一字一句都不肯信,只一味堅持道:“他不會死的!”
管季白默默無話,低頭俯身,收拾了地上的碎片和藥污,轉頭出去,見到王钺扶門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
“這個……”王钺走近許璟身邊,将手裏一枚玉牌遞給她,“這是去年被召回長安的時候,殿下特意琢來,想送給郡主作生辰賀禮的,但一直沒有機會……”
小小一枚玉牌,摔裂了角,琢的是如意喜鵲和一簇玉棠花,刀功不算好,棱角處大都尖銳不圓滑,背後淺刻“安康喜樂”四字。
王钺低聲說:“殿下不會琢玉,幾番弄傷了手,勸他不要琢了,他不聽,說,好些年沒有見過郡主,想送一件像樣的禮物給郡主……”
許璟握緊玉牌,捂住臉壓抑地哭,想起那日走遠的車馬,想起柴恪在雪地裏叫住自己卻又皺眉抿口不言語的別扭樣子……
晚些時候,管季白再端藥來,猶豫着告訴許璟:“你記得你剛回來那一年,在府門外買的兩盆水仙嗎?水仙花,在冬日的長安是極難得見的,你卻以很低的價格買了回來,光是那花底的雨花石都遠不是幾兩銀子的事,那個時候我就疑心,水仙花是有人故意送給你的,只是不曾道破過。”
許璟擡頭看管季白,她知道他不是一個會無端提起舊事的人。
果然,管季白繼續說道:“郡主少年時不知為何,漸漸與三殿下疏遠了,三殿下也再沒來過王府,在那之前,每一年的生日,三殿下都會送禮物給郡主,疏遠之後,便不再有了,但是每年到了臘月初七那一天,郡主總能意外地收獲一些東西,我心裏疑惑,覺得那些事情未免太過湊巧,後來看到水仙花,因那不是尋常可得之物,就猜想,可能這麽多年,在逗郡主開心的始終是三殿下。”
許璟望着管季白,訝異之外,不覺眉心微蹙,欲言又止。
“我應該早些告訴你的,如果知道,最後還是這個樣子的話。”管季白垂頭笑了,言語裏既有愧疚,又有深深的遺憾,“三殿下心氣高傲,欲為天下主,但他選的這條路太艱險難行,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場,所以我不希望你和他過于親近,更費盡心機地将你推向裴世子……唉,終是我誤了你啊。”
秋意一寸寸深了。
許璟擡起僵冷的手捂住眼睛,搖頭啞聲地說:“不是,與他人無關,是我自己懦弱、逃避,一直在自欺欺人。”
數月後,長安初雪。
所有人心照不宣,都默默接受了柴恪已死的事實,唯獨許璟和王钺,始終堅信柴恪還活着。
這年冬天,曹瑞送給許璟的那只綠皮鹦鹉死了,一直飼養它的楊總管哭得很傷心。
自從柴恪失蹤以後,許璟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她臉上白無血色,意志也變得消沉,冬天下大雪的時候,她倚坐在屋子裏鋪了厚厚軟褥的藤椅上,敞着門,光是看外面飄雪,就能一動不動看上大半天。
得知綠羅死了,曹瑞到東靖王府來看望許璟,陪坐着看下雪,過了好久,曹瑞才悠悠喟嘆道:“略算一算,那個小東西,也活了快十個年頭了。”
十個年頭。
許璟驀地心驚。
原來不知不覺地,一晃眼,竟是這麽多年過去了……
次年改元永業,承明帝柴英勵精圖治,革除宿弊,廣施仁政,頗有些作為。
永業元年三月,太尉府夜宴,安樂郡主許璟趁隙于花園中行刺穆太尉,十數文武大臣有目共睹,幸得武衛救護及時,太尉無性命之虞,只是傷了臂膀。
穆太尉是承明帝的親娘舅,夜中宴飲遇刺,不是小事,而太尉自身也要求将行刺之人從嚴處置,半朝大臣附議,另一半,大多不吱聲,為許璟求情的,數來數去,也就那麽寥寥幾個:吳王,曹司農、邢國公、雲将軍、顏大夫、襄國公世子。
柴英召見許璟,氣惱得不知該說什麽才好:“你……你這番事做得也太叫朕為難了!”
許璟問道:“身為臣子,膽敢誅殺先帝嫔妃、皇子、公主,聖上難道不要殺他嗎?”
聞言,柴英怔忪,爾後頹然跌坐,不禁無奈苦笑:“那件事,朕何嘗不痛心!可朕、朕初登帝位,年紀尚輕,許多事都不懂……穆家,穆家雖有外戚幹政、只手遮天之嫌,卻怎麽也是朕的母家,他們是希望朕在這位子上待長久的,如今半朝官員皆與穆家往來甚密,舅舅門生又衆多,朕,根本離不開穆家的輔佐……”
許璟看到柴英握緊的拳頭,再想說什麽,也說不出口了,她忽然就覺得,懂得審時度勢的柴英,其實是很适合當皇帝的。
“淑母妃……虞家那件事,說到底,終究是新帝幼弱,外戚專權,是皇家醜聞,不宜擴大令世人皆知,需淡化處置,穆太尉,仍舊是太尉。”靜默中,柴英皺了眉頭,繼續說道,“你,你刺殺朝廷命官,有人證、物證,是不争的事實,朕不追究東靖王府的罪責,只将你流放去豐華古城,戴罪立功罷!”
許璟忽覺耳邊轟然一響……她、她報仇心切,竟然從未想過會連累東靖王府……她臉色雪白,僵愣半晌後,慢慢倒身叩拜:“聽憑聖上發落,謝聖上,顧全之恩。”
數日後,安樂郡主北上豐華,于道中遇流寇劫殺的消息傳到了柴英的耳中。
午後小雨,承明帝屏退左右,在清涼亭召見穆太尉。
“安樂郡主傷勢不重,沒有大礙,若是當時沒有雲炜、王钺二人随行在側,拼力保護的話,後果可真是——舅舅,朕會告知所有人,安樂郡主由您負責護送,她如果再發生什麽意外,舅舅您也難逃罪責,朕不能将您怎麽樣,但令您回鄉養老還是能做到的。舅舅,您要是舍得下滿門的榮華富貴,大可将朕之言當作耳旁風,随意而為。”
“那不過是一個小女子……”
“的确是小女子,舅舅又何必要與她锱铢必較呢?”
“聖上該知道,她和虞家關系不淺,尤其是那柴恪,何況她身邊還收留了一個王钺,保不齊哪一天……臣只是不想留下禍患。”
柴英不知道他的舅舅為何還有臉提起之前的那樁事,仿佛一點愧意都沒有,仍然有斬草除根的心思,他突然間十分動怒:“一個女人,能是多大的禍患?相同的話,朕不想說兩遍!”
柴英盛氣而走,要出清涼亭前,他停了一停,側首再說道:“還有,朕欲加勳雲将軍之子雲炜為飛騎尉,勞煩太尉代為拟旨。”
穆維揚在驚愣中望着柴英走出了清涼亭。
雲炜雖然屢立戰功,但雲家并不願意他受封為武将,他自己也不在意這許多,故而“少将”、“小将軍”之類稱呼,不過是一句無所謂的稱謂,說白了,原不過是個纨绔的混小子,可一旦有了勳位,就不一樣了,是等閑動不得的……
穆維揚仰頭看着清涼亭外鉛灰色的天和細細的雨絲,不由得喃喃自嘆:“小鳥的羽翼逐漸豐滿,能自己飛了。”
不知道為什麽,柴雨棠、柴英這雙姐弟,與他們的兩位兄長很不相同,他們似乎意識不到來讓虞淑妃和她的兒女們活下去是多麽大的威脅。
古來成者王敗者寇,生在這天子之家,又是皇後嫡出,不僅是為家族榮譽,更是為了一人活、全族活的使命,他們注定沒有別的選擇。
“坐江山的人,哪裏容得婦人之仁?”頭發花白的穆太尉端起手掌,搖頭苦笑,“但願這放走的,真的僅僅是一個小女子,不然的話……”
瘦骨嶙峋的手掌遽然收緊翻覆——
如若不然,就算拼掉一條老命,也定要将爾等挫骨揚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