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摘下高嶺之花 - 第 44 章

站在冰天雪地之間, 楊鴻軒打了個哆嗦。

在堪比凜冬的刺骨寒風面前, 神武真龍訣還比不上一件厚實的棉衣,以至于他在一瞬間懷疑淩仲文把自己帶到這裏來是為了殺人滅口。

你看,遍地都是冰葬,連埋人的功夫都省下了。

“阿嚏!”

心中暗暗決定回去就向老頭子告上一狀的康樂郡王打了個噴嚏,再擡起頭,就發現面前默默出現了一方手帕。

想起江州紅顏給的定情信物已經被淩玥拿去包紙條了, 楊鴻軒接過手帕, 給予少年一個贊賞的笑容, “有心了。”

淩湛搖了搖頭, 擡手指了指臉上的傷——這是在問他還要不要血。

與最初的衣冠整齊相比,楊鴻軒此時四處都是斑駁血跡,每當一塊幹透, 就要立馬補上新的, 稍微耽擱一下,就會招來不得了的東西。

他外袍上那道撕裂爪印, 就是某次疏忽後的結果。

由于頻繁取血,淩湛臉頰上的傷口外側卷了起來,在低溫下泛出晦暗的紫色。放在平日, 對自身外表頗為在意的小少爺只怕早就哭鬧了起來。

可現在, 他只是麻木的撕開結痂的傷口取血, 仿佛根本感覺不到疼。

這一切的源頭,就在于前面領路的男子。

淩仲文此時的狀态其實算不得好。

在祖地外圍,只是金丹中期的他與元嬰修為的淩晉峰硬拼了一招, 真氣反沖之下,在體內橫沖直撞,把經脈傷的不輕,然而,正是他的當機立斷,才讓三人逃離了魔爪。

對兒子狠,對自己更狠,這一系列的壯士斷腕,令楊鴻軒對這位平日接觸不多的前姻親刮目相看。

他甚至有一種感覺,只怕滿朝文武對這位傀儡侯爺都……看走了眼。

就是不知道,淩玥那丫頭逃沒逃出來。

“郡王不必憂心。”仿佛背後長眼一般,淩仲文突然開口,“我那侄女向來是不肯吃虧的性子,心中成算勝過我家這傻小子百倍,大長老定奈何不了她。”

“侯爺早就知道大長老并非善類?”楊鴻軒用扇子在掌心輕敲了一下。

“郡王有所不知,像我們這種人家,延續的年歲久了,稀奇古怪的事情就多了。”淩仲文平靜的回道,“唯有人人不求甚解,才能稀裏糊塗的過下去。”

“大長老是人也好,是魔也罷,他的存在于我淩氏有益,便留着,于我淩氏有害,便除去。凡事想的多了,只會自受其亂。”

這句話粗聽不過是難得糊塗,往細裏一品,卻令楊鴻軒感到了一絲毛骨悚然。

老頭子說的對,這些存在萬年的世家,果真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我們到了。”這麽說着,淩仲文停下了腳步。

楊鴻軒擡眼看去,卻當下一愣。

只見那在鱗次栉比的冰柱之中,有一處格外突兀。

那是一個目測足有十尺見方的圓。

焦黑的凍土蔓延到那裏就變成了松軟的黃沙,漂浮的寒氣被蒸騰成大片的煙霧,而在圓圈中央,有一道人影以罩門大開之姿坐在漆黑的椅子之上,有數道鐵鏈從身後的鐵柱上垂下,穿透了他的身體,又重新繞回原處。

“咕嘟。”淩湛吞咽唾沫的聲音大的像擂鼓。

一滴汗水順着腦門淌下,楊鴻軒擡手去擦,才發現不知不覺之間,自己竟然出了一腦門的汗珠。

不,是溫度确确實實在上升。

看着手心原本幹涸的血跡在汗水的暈染下重新變得濕潤,楊鴻軒心裏陡然“咯噔”了一聲。

黃沙、蒸汽還有高溫,這些乍看與墓園格格不入,可若是抛開了先入為主的觀念,一個詞就會猛然躍入腦海:

旱魃。

赤地千裏的旱魃。

足以令天下哀鴻遍野的旱魃。

“這……?”楊鴻軒在淩仲文那裏尋求答案。

“這是家父。”男人注視着被綁在鐵柱上的“人”,“起碼生前是。”

“隐瞞旱魃出世是欺君滅族之罪!”浪跡花叢的康樂郡王第一次丢下了從容,“如此行事的後果,淩侯,你可得好好掂量一下!”

“郡王不必緊張,”淩仲文冷漠的回視他,“您也說了,是出世。”

“家父不是在祖墳裏好好呆着嗎?”

那雙宛若一潭死水的眼睛,看得楊鴻軒心中生寒。

見青年不再說話,淩仲文望着面目全非的父親,遇到微微緩和,“十年之前,我随族老祭祖,卻發現整片祖地化為了汪洋。”

“郡王大概無法想象吧,那種在極熱與極冷之間徘徊的感覺,每一息都想要立刻死去。”他回過頭看向青年,微微一笑,“那日之後,沒有受傷修養的元嬰長老,只剩下大長老一人。”

不跟青年接話的餘地,淩仲文繼續說道:“郡王大概也聽過,家父是死于天人五衰。”

“衣服垢穢、頭上華萎、腋下流汗、身體臭穢、不樂本座……在我親眼目睹之前,也只以為是神話傳說中的故事而已。”

男人的語氣平靜,卻壓抑。

“等到最後,家父在床上枯瘦的像是朽木,被葬入祖墳時,甚至受不住冰棺,捎一用力,就會化為飛灰。”

“那時我才明白,原來成就元嬰之後,也是會病死的。”

聽到這裏,楊鴻軒終于抓住了對方話裏的未盡之意,“死于五衰的修士……怎麽能變成旱魃?”

僵屍誕生的首要條件就是肉身足夠強橫,可經過五衰之後的淩尚雲恐怕連一滴精血都留不下,怎麽可能異變成最為恐怖的旱魃?

楊鴻軒有一種預感——他抓住了關鍵。

“可以的。”淩仲文笑了笑,“只要在他舌頭下面壓上玉泉秘寶的鑰匙就行了。”

楊鴻軒呼吸一窒。

“昔日的道門第一山果然不凡,僅僅是一塊敲門磚也能化腐朽為神奇。”男人說道。

“當日我就想取出來看個究竟,可惜,在場諸人,唯有大長老與我想法相同。”

所以,淩晉峰非留不可。

“侯爺好謀劃。”沉默良久,楊鴻軒嘆了一句。

淩仲文依舊神色淡淡:“父親和大哥都是天才,天才永遠沒有凡人的苦惱。”

“以侯爺的心智、計謀,也不必以凡人自謙了。”青年搖了搖頭。

這位雲湖侯隐藏在平庸面具下的城府之深,遠超上京城所有人的預料。

以至于,他這位遠道而來的分餅人,恐怕沒法賺的盆滿缽滿。

楊鴻軒由衷的祝願他那個送兒子上賊船的父皇早日駕鶴西去。

“侯爺謬贊了。”淩仲文說道,伸手對兒子一招手,“湛兒,來,去給你祖父上柱香。”

“……爹,”淩湛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孩兒不想去。”

淩仲文深深的看着他,“淩家從來沒有過膽小如鼠的家主。”

“所以我當不了家主。”深吸一口氣,淩湛壓下了快要湧到嗓子眼的尖叫,“一個實力不夠的家主要如何服衆?爹你應該最清楚這一點才是。”

“只要拿到玉泉秘寶,這個問題對你就不複存在。”

“問題是,我!不!要!”

歇斯底裏的怒吼、布滿血絲的眼珠,沉默已久的少年終于爆發了。

“我不想抗着淩家!我不想要那些責任!老姐處處都比我強,為什麽爹你就是不願看清楚!”

“因為!”淩仲文的聲音宛若穿透了這片幽冥鬼蜮,“在她心裏,淩家什麽也不是了。”

淩湛愣在原地,腦海裏回蕩着那一句“什麽也不是了”,嗓子突然堵的厲害。

淩仲文雙手搭在兒子肩上,俯下身看着他,眼眶通紅,“明白了的話,就去吧。”

明白嗎?

淩湛木木的轉過身,向被困在中央的祖父走去,鞋子陷入松軟的黃沙之中,高溫襲來,蒸幹了他眼眶裏的淚水。

湊近了看才知道,除開手腕粗的玄鐵鎖鏈,淩尚雲渾身上下皆是密密麻麻的鎮魂釘,最長的一根自天靈蓋直直插下,甚至從下腦透了出來,為青年帶來了足以破壞他英俊外表的痛楚。

淩湛從未見過面目如此猙獰的祖父,在他的記憶裏,對方是宗族畫像裏豐神俊朗的青年,透着遮不住的意氣風發。

化為旱魃的淩尚雲眼神空洞,似乎對周圍的一切毫無知覺。

顫抖的伸出手,淩湛探入屍體幹枯的口腔,将與石頭無異的舌頭微微掀起了一點。

一抹瑩瑩藍光自旱魃的舌後探出,少年的眼皮一跳,手指些微用力,将舌頭擡的更高了一些。

自此,藍光的真面目映入了他的眼簾。

沒有了舌頭的壓制,瑩藍色的光團在屍體的口腔裏跳動,似乎随時都會蹦出來。而在光暈之內,是一道淩湛看不懂的三角符文,符文中有一點,正在律動,宛若心髒。

是這個。

有道聲音在他耳畔催促。

就是這個。

在連番催促下,淩湛顫抖着将符文握進了手心,感覺自己握住了一個熾熱的太陽。

砰、砰、砰。

掌心傳來規律的心跳聲,一股熱流透過皮膚淌進少年的身體,暖融融的舒适感上湧,令他忍不住眯了下眼睛,幾乎要發出舒服的喟嘆。

随着淩湛緩緩抽出手臂,淩尚文飽滿的臉頰瞬間幹癟了起來,黯淡枯黃自上而下蔓延,連帶着空氣中的灼熱都在下降。

男人渾濁的眼珠動了動,身上的鎮魂釘發出了清越的鳴叫。

“快回來!”

淩仲文的呼喊自身後響起,然而神魂早已飄飄然的淩湛卻聽不真切,只是遲鈍的扭過頭,像是要看清父親的口型。

就在他扭身的這一瞬間,一只手自鐵椅後面伸出,輕輕搭在了他握有符文的胳膊上。

那是一只宛若玉雕般精美的手,多一分嫌肥,少一分嫌瘦,月光之下,甚至有幾分淡紫色的流光在上閃動。

“湛兒!”淩仲文大喊一聲,腳下一蹬就向前方撲來!

然而,還是晚了。

手的主人扣住淩湛的手腕,迅速向下一抻,而淩湛只感覺到自己的手心一空,下一息,就被一掌打飛了出去!

符文一離手,暈陶陶的感覺立即散的一幹二淨,淩湛奮力在空中掙紮,被趕到的父親一把領着衣領給扔出了圈外。

“幸會啊,叔父。”

将淩湛打飛出去的人笑吟吟地站在淩尚文旁邊,空閑的左手捏在了旱魃頭頂的鎮魂針上。

“一月未見,您過的可好?”

“玥丫頭。”淩仲文面皮抽搐了一下,“把東西給我。”

“為何?”淩玥作出一副吃驚的樣子,“叔父你喊我回來,難道不就是為了能物歸原主?”

見她如此做派,淩仲文面無表情,不再說話。

“我爹說,您是成不了大事的人。”

“當時我沒有聽懂,如今倒是稍微看清了一點。”

“叔父表面上不茍言笑,實際比誰都要心軟。”淩玥一邊說一邊緩緩将手中的鎮魂針向外拔,“想守住淩家,又覺得愧對我,想要得到玉泉秘寶,又覺得愧對祖父……一直來來回回、自相矛盾,最終做什麽都是個半吊子。”

足有十一寸長的鎮魂釘被她從淩尚文的腦中拔出,當最後的針尾離體,仰天怒吼的旱魃嘴裏發出了一聲厲嘯,四肢扭動,帶着鎖鏈乒乓作響,渾濁的眼睛染上了血色。

“就連想要解脫自己的親爹,都要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隐忍十年之久。”

從始至終,淩仲文都像是被定在地上,一動不動。

将手中的長釘丢到地上,在旱魃的嘶吼聲中,淩玥松開緊握的右手,左手罩在熒藍字符之上,猛地下壓!

藍色字符竟然被她一點一點的壓進了掌心之中。

與此同時,二人頭頂傳來了一聲悶響,有什麽東西,正在夜空中彙聚翻滾。

“師尊教過我,修士一旦死後屍身成魔,三魂七魄無所歸處,只能被日日夜夜困于肉(身),永受折磨,唯有在天雷之下散盡邪氣,才能解脫。”

“十二年前,叔父為我在太華山前跪了三天三夜。”

“十二年後,我為叔父引一道天雷。”

雙手一轉,淩玥全身氣勢陡然攀升,甚至有了隐隐超過淩仲文之勢。

“啪。”

穿透旱魃手掌的鎮魂釘被擠出體外,緊接着便是雙腳,男人從座位上跳起,瘋狂撕扯着身上的鐵鏈。

右手擡到胸前,淩玥擡頭看向漫天的劫雲,布滿藍光的掌心向上。

在陣陣風雷聲中,雪亮的白光自天而降!

少女掌心一翻。

翻天掌第一式——風雪無人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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