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摘下高嶺之花 - 第 48 章

方笙是在打水的時候發現那個男人的。

玉泉山上沒有水源, 唯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河自西向東流經山腳下的小鎮, 在差幾步路就到玉泉山的時候突然拐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彎,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靈敏迅速逃離了山上嗷嗷待哺的人和樹。

鎮子裏的人稱這條生命之泉為“禮河”,據鎮長說,這是見它懂禮知進退才取得名字,至于懂得是哪門子禮,知的是哪門子進退就很難從語焉不詳的縣志上找到答案了。

方笙沒覺得這個名字有什麽問題, 也不懂為什麽鎮長在解釋的時候要抱着桌腳瑟瑟發抖, 不過三師妹說, 這禮河是在歧視他們玉泉山, 為了以示懲戒,在湍流拐角處修了一所“拜仙臺”,臺子上立了塊牌子寫着“心誠則靈”, 又在水中下了一個用于困物的金光圈。

自此, 拜仙臺就成了玉泉山的聚寶盆。

但凡有行腳商路過,總會前去拜上一拜, 天長日久之下,也有了些靈驗的名頭。

有句老話說的好:不管你信不信,三師妹總是對的。

提着木水桶, 女子慢悠悠的走在禮河畔, 對岸正在換洗衣物的大姑娘小媳婦見她發出一陣陣善意的哄笑。

方笙定期下山打水, 幾乎人人都認得她。

此時的拜仙臺上正有幾名商賈打扮的男子在高談闊論,不時有一言半語順着風聲飄入她的耳朵,內容大都是“山不在高”、“有仙則靈”之類的勸慰話。

在岸邊的礁石坐下, 将**的雙腳點入清涼的水中,方笙等着這幾只肥羊慷慨解囊。

咦?她為什麽要說肥羊?

其實這拜仙臺也不全是在哄人,真正家中有難的人可以将所求寫上木牌,挂在臺子的木欄上,玉柄真人每月會從中抽取幾個真有妖邪作祟的,讓弟子們下山去歷練一番。

這可是宗門收入的重頭戲。

拜仙臺上的商賈們已經掏出了一串銅板,走到木欄邊,正在解開錢串的系繩,低頭往水裏一看,突然發出了一陣驚叫,一個勁兒的往後撤,手中的錢串也脫了手,一枚枚銅板自線圈上脫落,掉進河裏砸出了一連串水花。

幾名商賈連滾帶爬的逃回了貨船上,吆喝這讓船工趕緊開船。

見狀不對,方笙從礁石上站起來,顧不上河畔鎮民驚異的眼神,淩空踩水走到了金光圈裏,俯下身仔細查看。

湍急的流水下,各類路人投入的錢幣清晰可見,有幾錠金銀被隐藏在水草之中,她甚至看到了一枚露出小半的玉佩。

……玉佩?

從手中的木桶裏拿出一只水勺,方笙将水勺在河面上點了點,一股清水彙聚成鯉魚形狀,将河底的金銀銅板吞進腹中,直撐的肚子滿滿當當,才尾部一掃,躍出水面,落入了木水桶裏。

等到第五條鯉魚躍入木桶,河底的寶光才被清理幹淨,沒有了財物遮掩,一道不太尋常的凸起就顯了出來。

将木桶手把上纏繞的粗繩解下抛入水中,女子把另一端扔到岸邊,水下的繩頭尋着那道凸起而去,纏住了凸起的本體,繩索迅速卷起,一下子把那東西給收到了岸邊。

回到礁石上,方笙舀起一瓢清水澆到那物上,渾濁的泥沙被沖開,露出了一張慘白的臉。

那是一個雙目緊閉的男人。

這人看上去二十五六上下,樣貌平平無奇,丢人堆裏能瞬間被淹沒,配上毫無血色的嘴唇和被泡的都有些浮腫的皮膚,幾乎可以說是吓人。

用手抵在了男人脖頸,方笙察覺到了一絲脈動,雖然微弱,但确實存在。

能夠在水底轉內息,這家夥絕非凡人。

确認這一點後,玉泉山大師姐罕見的有些犯難。

撇除從天上掉下砸到竹屋的、挂在懸崖峭壁上的、餓暈在她門前的……她救過的人中十之**都來自這禮河,以致于段情曾開玩笑說要将它更名為“送醫河”。

早些年的時候,她什麽人都往回救,其中不乏窮兇極惡之輩,也惹出過不少亂子。惹出的麻煩多了,後來再撿到了人,方笙都會去向三師妹報備一聲。

畢竟她只是天性良善,并非是真的愚鈍。

一般而言,山下凡人救了便救了,還能賺個好名聲,可像這樣來歷不明的同道中人……到底是救還是不救?

雙手一用力,方笙輕輕松松的将男子提了起來,曬被子一般抖了抖,從他的口鼻中抖出了一股股清水。

很好,沒有腸子掉出來,也沒有直接裂成好幾半,起碼不會弄髒山路,幹脆先撿回去再說吧?

提起木桶,用麻繩牽着漂浮的男人,好久沒有背着三師妹撿人的方笙覺得做壞事的感覺真是好生刺激。

她好喜歡這種感覺,甚至還想再來幾輪。

然而,這種偷偷摸摸做壞事的快樂在方笙走到玉泉山山門外時就蕩然無存了。

說人山人海、鑼鼓喧天可能誇張了些,但起碼宗門超過大半數的人都等在了那裏,為首的就是板着臉的師尊大人。

今日的玉柄真人難得穿戴整齊,一展掌教威嚴。

方笙顫巍巍的眼神從明顯是被拉來充數的楊戬掃到專門看熱鬧的龐太真等人,最後落在了一對正執手相看淚眼的狗男女身上。

“秀蘭,這一次多虧了你。”段情拉着嬌俏小娘子的手,深情的說道,“要不是有你提醒,我師姐就要誤入歧途了。”

“段郎~”小娘子臉蛋羞紅,水盈盈的眼睛裏滿是激動。

方笙後知後覺的想起,鎮子裏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是自家師弟的眼線。

“你、你們無恥!”她臉也一下子紅了,不過是氣的。

見苦主冒頭,高密的小娘子捂着臉,害羞的跑走了。

“秀蘭,路上小心!”段情貼心的囑咐完,回頭就見到小師弟正面無表情的瞧着自己,只是那眼神怎麽瞧怎麽有點嫌棄。

他心中悚然一驚,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你……你是不是見過楊鴻軒了?”

楊戬不明所以,但還是颔首。

青年臉色頓時一黑,“你是不是也覺得他比我好?”

楊戬:“……”

見少年不說話,段情更氣惱了,雙手握拳,咬牙切齒的說道:“楊鴻軒……我的一生之敵,可惡啊!”

這廂聊的驢唇不對馬嘴,那廂玉柄真人已經率先向大徒弟發了難。

“為師早就跟你說過,”他氣勢洶洶的走到女子面前,指着她身後那一坨,“不要随便撿垃圾回來,你為什麽就是不聽?”

方笙眼神飄忽,很是心虛,“弟子見他傷勢頗重……”

沒等到她說完,玉柄真人就聲淚俱下的控訴了起來,“難道你忘了上次、大上次還有大大上次的教訓?”

“師尊,上次是救流仙盟的送信人。”身旁有弟子小聲提醒。

“難道你忘了大上次、大大上次還有大大大上次的教訓?”玉柄真人從善如流。

方笙想起曾經搞出的萬魔朝聖和妖精大會,一時語塞。

這些年玉泉山的名聲越來越差,她也是從中花過大力氣的。

“弟子覺得這人應當沒什麽問題。”她用超小聲說道。

“你憑什麽這麽說!”玉柄真人吹胡子瞪眼。

“師尊,你看,”方笙讓開一步,指着男子的臉,“他長得那麽普通,怎麽都不像大人物啊?”

這一回換玉柄真人語塞了。

他很想教育弟子不能以貌取人,然而看着對方那張路人臉,又實在開不了口。

衆所周知,元嬰以上的修士大都賣相極佳,就算不是年輕貌美,也個個道骨仙風,主要是因為,紫府凝嬰的時候,誰都可以好好拾到一下自己,像太華山的赤雲老怪,就是拾到的時候有點過了頭。

眼前這名受傷男子,第一修為不高,第二長得不行,怎麽看都像是話本故事裏的小角色,往往活不過前三回。

不過出于謹慎起見,玉柄真人還是決定給予他搜身伺候。

只見他一擺手,身後蓄勢待發的弟子們立馬一擁而上,七手八腳的在男子身上搜羅了起來。

很快,那塊引起方笙注意的玉佩就落到了他的手裏。

“嗯?”玉柄真人盯着這塊品相極佳、雕工精美的玉佩,上上下下、反反複複的打量,還專門舉起來放到太陽底下瞧了瞧。

只見這玉佩正面刻着一只踏火麒麟,背面則雕着一只展翅仙鶴,兩幅圖案都是栩栩如生,一看就不是凡品。

在修真界,瑞獸這種東西可不是能随便雕的。

岐山龐家仗着鳳鳴岐山的說頭,最好火鳳,是為百禽之長。

雲湖淩家有着正經的爵位,又因居于湖中,徽記大都為水蟒之屬,看淩仲文身上的蟒袍就可見一二。

其他的像橋下的蚣蝮、衙門口的狴犴等等,都很有講頭,一點都不能亂。

而這麒麟……

“正面麒麟,背面飛鶴,這是東嶺何家的東西。”

冷不丁響起的女聲把玉柄真人吓得不輕,他倉皇回頭,就見三徒弟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身後,還光明正大的接過了他手中的玉佩。

“何家代代有麟骨,便以麒麟為徽,只是這麒麟有大有小,以示尊卑。”淩玥端詳着玉佩,“這只麒麟不過一指大小,還不如飛鶴有神,可見持有人并非何氏嫡系,倒像是外來的客卿。”

“何家這一代似乎沒有什麽驚才絕豔的人物?”段情回想了一下聚英會時的情形,實在想不起來何家的繼承人長了張什麽樣的臉。

“他們上一代的麒麟子失蹤快二十年了,麟骨代代單傳,沒有他傳宗接代,剩下的都是些歪瓜裂棗。”龐太真到底出身龐家,即便是旁支,對這種世家八卦也了解不少,“唯一一個能拿出來顯擺的又……”

話沒說完,他突然意識到什麽,趕緊閉上了嘴。

“就算這樣,何家也沒有沒落到要讓這等貨色當客卿吧?”段情走到男人身邊蹲下,拍了拍他的臉頰,“這小子連築基都沒有,根骨很是一般,就這樣還能在那種大家族蹭吃蹭喝?”

要是三大世家養的客卿都是這麽個标準,那他立馬就去毛遂自薦!

“沒什麽意思。”淩玥順手将玉佩丢給楊戬,“瞧他那樣子也救不活,下山找個地方埋了吧。”

“噫!”方笙捂住嘴,楚楚可憐的望向師妹,試圖感化她那顆冰冷的心。

不過,淩玥向來對大師姐的這記絕殺傷害免疫,扭身便要走,特別冷酷無情。

誰知,一只沾着泥沙的手突然伸出,抓住了她的鞋幫。

“救……救……”經過了如此的折騰,受傷的男子終于恢複了意識,他張開嘴,卻連句連貫的話都說不出,“……重……謝……求……”

“我從來沒在何家見過你。”淩玥沒動,“你要怎麽證明,那東西不是你随便撿的?”

“……何……景……佩……問……”男子努力的從嗓子眼裏擠出聲音,眼睛裏充滿了對生的執着,“我……必……”

“有點趣了。”淩玥一挑眉,思忖了片刻,“行吧,我信你一回。”

說完,她腳踝一動,抖開了男人的手,對身後的師弟吩咐道:“拿紙筆來。”

狗腿子們得令,立馬請來了筆墨紙硯——自然還是龐太真那套。

讓兩名師弟分為兩邊将宣紙鋪開,淩玥接過師妹遞上來的筆,在其上龍飛鳳舞的寫下了幾個大字。

“将信與玉佩一同送往東嶺。”把手中的狼毫丢進洗筆池裏,少女冷笑一聲,“要是何家應了,就宰到他們哭爹喊娘。”

“要是沒應呢?”玉柄真人嘴賤道。

“要是沒應?”淩玥微微一笑,語氣溫柔,“就把這家夥論斤賣給山下的肉鋪。”

聽完最後一句,方笙打了個冷顫,下意識的扭頭去瞧男子,就見後者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仿佛已經背過氣去了。

大約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男子緩緩吐出了舌頭,死狀頓時慘烈了起來。

方笙默默的扭過頭,突然不想把這貨帶回竹屋了。

裝死能不能稍微再走點心?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19-12-07 18:41:44~2019-12-08 18:48:2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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