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摘下高嶺之花 - 第 154 章 (1)
“南天門……是怎麽碎的?”
孤城之內, 淩玥與楊戬并肩走在空曠的街道上。
與第一次進入時的步步危機不同, 折葉留下的種種機關在楊戬這位真正的城主面前無所遁形,二人幾乎不費什麽功夫, 就進入了曾奮力拼殺過的內城。
、
“要解釋清楚的話, 就必須要從更早聊起。”
楊戬擡腿邁過一道土胚,上次戰鬥的痕跡依然留在城中,趙乾峰的劍印貫穿了整個孤城,一直到玉石宮殿前才停下。
“還記得珈藍法會後,咱們湊在一起聊的絕地天通嗎?”
淩玥當然記得, 當時他們幾個湊在那間養傷的病房裏,對于孤城的情況蒙頭猜了一通, 沒想到還真能中上一項。
“軒轅氏絕地天通,一是為了防止蚩尤舊部迫害禍亂天下, 二是為了奠定人族在這天地間的主導地位。”
“然而, 此舉說着容易, 做到卻絕非易事。從黃帝問道, 一直到其孫颛顼,才摸索了出了一條道路來。”
“這個我知道,”淩玥舉手,“黃帝問道廣成子嘛!”
這種人間一哥挨噴的故事真是百聽不厭!
“廣成子師伯一直很煩他, ”楊戬偷偷的跟她咬耳朵,“他說軒轅氏是朽木不可雕也,也就房(中)術練的還行。”
怎麽會有人跟妙齡少女聊黃帝練房(中)術的事?
淩玥震驚的看着他。
她真的很好奇啊,能不能多說點?
然而楊戬卻堅決不肯再說了, “颛顼讓兩個孫子重和黎,一個撐着天,一個按住地,各封為王,自此天地各行其道,互不幹擾,聽起來是不是有點奇怪?”
“是很奇怪,”淩玥點了點頭,“照這個說法,那自三皇五帝時期,九重天就自成一派了,那還要封神大戰做什麽?”
所謂的封神之戰,本質上不就是在為天庭的建立選苦力嗎?
打贏了你就可以聽調不聽宣,打輸了就要乖乖給人家當牛做馬,稍有怠慢就容易挨鞭子,可真是應了那句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只不過,這場戰事裏還有一個隐藏的終極大贏家。
那就是賺了個盆滿缽滿的昊天上帝。
從一個要啥沒啥的光杆司令,一下子就變成了坐擁無數八部天神的玉皇大帝,平日裏對他不屑一顧的截、闡兩教修士都要在他手下做事,頓時就跟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齊平了呢。
“且慢,”淩玥突然出聲,“重和昊天上帝是什麽關系?”
颛顼命孫子重掌管天上衆神。
昊天上帝持封神榜掌天庭權柄。
這聽上去,難道不像一回事嗎?
假如這兩人其實是一幫的,或者幹脆就是一個……那麽所謂的“天上衆神”就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了啊!
蚩尤的部下裏,比如着名的風伯和雨師,已經足夠執掌風雨,然而在上古封神之戰後,姜子牙照樣加封了魔家四将為四大金剛,執掌風調雨順。
“絕地天通是為了隔絕蚩尤部下,可是如今早就沒了蚩尤部下的影子,假設他們全都老死了……那天庭肯定就還需要再進人。”淩玥喃喃自語,“說起來,姜子牙那個八部天□□單,到底是哪來的啊?”
就像是有人,提前把需求職位給列好了一樣。
誰能寫出這樣一張單子?
當然是昊天上帝。
這樣看來……封神之戰簡直就像絕地天通的補完計劃啊!
如果把天庭比作一個門派的話,玉皇大帝算是掌教,八部天神是門徒弟子,那麽像楊戬、哪吒這樣平日裏指揮不動,但關鍵時刻會伸手幫上一幫的……不就是客卿嗎?
“所以說,這算什麽?”她看向師弟,“天庭沒人了,所以我們打算新招一批?”
楊戬道:“要是能這麽一勞永逸,倒也算是好事。”
“然而一旦上了封神榜,前路便會封死,終生修為不得寸進。”
這意味着,八部天神的實力無法提升,終究要面對力有不逮的窘境。
他們會受傷,會衰老,甚至會被殺。
神仙,神仙,當神易,成仙難。
談話間,二人已經走到了玉石宮殿腳下,那扇沉重的宮門自打神鞭脫困後就變得生冷不忌,誰推能都開,不複最初的高冷模樣。
而穿過這扇宮門,出現在二人面前的,便是曾經令淩玥百思不得其解的五幅壁畫。
如今她已知曉最後兩幅講的是楊戬将打神鞭封印在孤城,又将封神榜投到落霞谷的事情,在此情況下,另外三幅就顯得格外意義重大。
“這些畫是我留給自己的提示,”楊戬擡起頭,“我做此決定時已是破釜沉舟,不知道自己何日才能醒來,也不知計劃是否順利,只能提前做些記號。”
淩玥順着他的視線望去,映入眼簾的便是從崩裂天空中伸出的無數手臂,而在天幕之下,是一座斷裂的山峰和無數掙紮的人影。
在這一刻,她突然靈光一現,“這不會是……”
“這是天庭與昆侖相撞的畫面。”
楊戬靠在門上,腦袋微微仰起,露出了線條漂亮的下颚。
“你們不是一直很好奇,為何前路死活走不通嗎?
“那是因為,作為天梯連接天地的昆侖山,已經被撞毀了。”
淩玥扭頭瞧他,腦海中閃過文景煥在漠北時說的話——“我家老祖要重開昆侖!”
文景煥口中的老祖,自然就是無當聖母。
少女花了點功夫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天庭為何要撞昆侖?”
“我一直住在灌江口,”楊戬垂下眼眸,“時至今日,我也不知當日的天庭到底發生了什麽,有的,只是猜測。”
這麽說着,他站直身體,走到了繪有昆侖的壁畫前,手指碰觸着斷裂的山峰,回過了頭。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絕地天通之後,人還是可以成仙呢?”
淩玥一歪頭,“為了維持天庭的存在?”
“那天庭為何一定要存在呢?”楊戬繼續問道,“蚩尤的部下已經不在,絕地天通的目的早就達到,為何三清還要不惜造一場殺劫,也要維系岌岌可危的天庭呢?”
淩玥思忖了片刻,抛出了一個幾近匪夷所思的答案,“因為……天庭其實是人族的後手?”
這樣的回答未免過于異想天開,然而楊戬緩緩勾起的嘴角證明她正中了靶心。
“神與神,是不一樣的。”他說道,“當異族神明消逝,本族神明取而代之,神便有了新的意義。”
“可惜,有人并不想喜歡這場更疊。”
“這樣看來,對方的目标就是人間?天庭與昆侖相撞,是為了一石二鳥?”淩玥接着他說了下去,“既阻斷了神回人間的機會,又能徹底毀掉人族翻盤的可能?”
“可他既然目的達到了,為何這麽多年一直都沒有動手?”
“因為計劃出了岔子,他同樣被困在天庭了。”楊戬微微一笑。
“天庭與昆侖之事我并不在場,加上這家夥掩飾極深,始終拿不準他的身份。為此,我不惜重入人世,跳出藩籬,希望能夠破解僵局。”
“然而那家夥十分謹慎,即便自以為對手盡死,也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直到——”
“直到?”
“直到你下九幽那日,我心血來潮,激活了在天庭留下的一道分神……終于見到了他的臉。”
“而如今,他脫困之策,也只剩下最後一步了。”
“官家!”
宮人的呼喚在皇宮的上空回響。
“官家,您在哪呀?”
一名宮女慌慌張張的從禦膳房門口跑過,險些與迎面而來的小太監撞個正着。
“哎呀!”小太監翹起蘭花指,“你看點路!”
“我現在哪還有心情看路!”宮女也不是吃素的,“你找到官家了嗎?”
一聽這個,小太監的氣焰也消了,“……沒呢。”
宮女也跟着喪氣,“你說……咱們官家不會被妖人給抓走了吧?”
“呸呸呸,”小太監伸出手指用力的點了一下她的腦門,“哪個妖人能來上京城掠人?你當流仙盟的仙長們是死的嗎?”
“況且,抓咱們官家做甚麽,官家他都……”
都病入膏肓了。
自知失言,小太監猛地捂住了嘴,眼珠子滴溜溜的轉個不停,然後猛地推了一把眼巴巴等着自己下半句的宮女,扭身一溜煙跑了。
宮女突然被來了這麽一下,差點摔了個屁股蹲,一頭霧水的望着小太監跑走的方向,低聲道了句“晦氣”然後朝相反的方向摸了過去。
他們不知道的是,就在禦膳房內,他們遍尋不到的目标就坐在一個大笸籮裏,端着一盤糕點吃的風生水起。
自打得病以後,晉帝就沒進過湯藥之外的東西,嘴巴都苦成了黃連,是以,重獲自由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禦膳房翻了底朝天。
宮人們怎麽也想不到,他們英明神武、愛發如命的皇帝陛下會躲在一個笸籮裏偷吃東西,即便有人心血來潮跑進禦膳房查看,也沒打過那個大號笸籮的主意。
晉帝吃的很慢,每咬一口都需要嚼很多很多下,半塊點心就能磨蹭好一會兒。慢條斯理的咽下最後一口糕點,男人彈了彈龍袍上的渣子,從笸籮裏爬了出來。久違的進食讓他虛弱的身體積蓄了點力量,比起一開始的一步三晃,如今也算是小碎步邁起來了。
“誰說神武真龍訣沒用的……”他嘀嘀咕咕,“朕要用行動打腫流仙盟那群神棍的臉!”
晉帝也有過貓嫌狗厭的年紀,那時候的他拿着根樹枝都能把天桶出一個窟窿來,每天除了在皇宮裏跑來跑去,就是把其他兄弟按在地上揍過來再揍回去,當他們鼻青臉腫的跪在乾元殿門口的時候,先帝的咆哮聲總能繞梁三日而不絕。
作為楊開宣的伴讀,淩伯海哪怕不動手,也會莫名其妙的卷入幾名皇子的鬥毆活動。這小子蹿個兒晚,站在一群人高馬大的皇家子弟中總能成功的凹下去,打架的時候老被人當軟柿子捏——當然,這麽幹過的人都哭暈在了乾元殿前。
淩家人似乎天生就能打。
哦,除了淩湛,說起來,那小子好像還被他們關在別院修煉,也不知道戰事結束之後,雲湖侯還能不能想起自己這個不争氣的兒子。
拍了拍腦袋,晉帝躲過了一隊全副武裝的禁軍,溜進了四下無人的禦花園。
皇宮內人人自危,然而草木卻生長的格外茂盛。沒有了宮人的按時修剪,禦花園內的花草肆意舒展着枝蔓,形成了一道道天然的遮掩。
循着少時的記憶,晉帝熟門熟路的躲到了假山的石洞裏,把頭靠在冰冷的山石上,陽光透過石頭的縫隙灑在臉上,帶來了融融的暖意。
就在困意漸漸上湧之時,就聽到了兩道腳步聲正不緊不慢的向自己靠近。
“封神之戰就這麽結束了啊。”
腳步聲停在了假山之前,有一道聲音如此感嘆。
“我本以為大晉輸定了呢,沒想到還能峰回路轉。”
“那還不是因為清和仙子力挽狂瀾,”另一道聲音說道,“老實說,要不是掌教勒令我們不能摻和,我也想去戰場上一展身手。”
“将軍百戰,馬革裹屍,聽上去就很威風唉。”
“……是啊,別人百戰,馬革裹你,”最先的男聲糗他,“沒有那金剛鑽,就別攬那瓷器活,想想李師弟他們家的遭遇吧,你是沒看到,全族男丁都不足十個了!”
戰事結束了啊……
晉帝出神地想到,不知怎得,腦海中突然浮現出第一次送淩伯海上戰場時的情景。
雲湖侯府以戰功起家,歷代侯爺都使得一手漂亮至極的刀法,被譽為晉土第一刀,甚至有好事者一口咬定,就連他們家門口的河蟹都能像模像樣的耍幾把式。
對此,淩伯海嗤之以鼻,“是個蟹子就會揮舞大鉗好嗎?”
身為下一代雲湖侯,淩伯海也是要上戰場歷練的。
晉帝還記得,在那小子出征前一晚,他倆就這麽從禦膳房裏偷了貢酒,躲到了這個假山洞中,對着天上的月亮,一邊被酒液辣的涕泗橫流,一邊還要強撐着謅胡詩。
從“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胡謅到“你看這個月亮,它又大又圓”,最後還為了兩個人同時舉杯,對影到底成幾人吵了起來。
他說六人,淩伯海堅持認為是四人,誰也說服不了誰,于是一場送別順理成章的變成了揭短大會。
淩伯海嘲他身手就是花架子,他則譏諷前者天星算術學的稀爛,還不如禦膳房那頭待烤的小乳豬。
然而到了最後的最後,酒喝完了,架打累了,他倆對視一眼,抱頭痛哭。
他那時候哭到一直打嗝,指天畫地的發誓要當千古一帝,一定不會辜負摯友抛得頭顱和灑得熱血,而淩伯海一邊罵他“去你娘的,老子死不了!”,一邊許願得勝歸來後,做一個風風光光的将軍,再娶一個賢惠溫柔的美嬌娘。
第二日,他頂着雞窩一樣的腦袋和腫成核桃那麽大的眼睛去給大軍送行,讓差點氣炸肺的父皇打斷了一根雞毛撣子。
後來,他倆的信就一直沒斷過。
他在信裏寫了昨日如何惹得父皇大動肝火,今日那個新封的娘娘有多讨厭,而淩伯海的回信也從描述邊疆是何等遼闊,山河是如何壯麗,西蠻人長得何等古怪,變成了大倒苦水。
淩伯海告訴他,軍隊的主帥是個暴脾氣,天天逼着他們繞軍營跑圈,誰跑的慢了誰就得刷全軍的碗。
淩伯海告訴他,随軍大夫是個素問派女弟子,極不好惹,動不動就把男人往地上摔,比西北的蠻子都兇。
于是,當淩伯海第一百零一次向他抱怨被女軍醫整的哭爹喊娘後,困守上京的皇子對伴讀的遭遇滿心憐憫。
看那小子這麽慘的份上,要不等他掙了軍功,就把羅纓嫁給他吧。
彼時尚還天真的他這麽想到,反正自家妹妹簡直就是比着“溫柔”和“賢淑”生的。
當然,還有“貌美”。
到了後來,淩伯海娶了“比蠻子都兇”的素問派姑娘,羅纓公主也沒等到兄長為自己選婿的那一日,而他自己……也在世俗沉浮中丢掉了最後的天真。
見交談的二人已走遠,睡意盡消的晉帝爬出假山,朝着後宮的方向走去。
在出宮建府之前,他和妹妹一直住在母妃的霜花宮裏,直到現在,他的妃嫔取代了父皇的美人填滿了整座後宮,該留的東西,也一直都留着。
拿禦花園裏的石頭砸暈了一名四處搜尋自己的太監,晉帝手腳麻利的扒下了對方的衣物。
粗糙的布料劃得他手生疼,猶豫再三,養尊楚允的皇帝陛下還是沒狠下心折磨自己,反而仗着如今能去跳驚鴻舞的纖細身材,愣是把龍袍和裏衣統統塞進了這件外袍裏。
把昏迷的倒黴太監藏到花叢裏,新鮮出爐的楊內侍邁着小碎步,一點一點接近了封閉的後宮。
大概是把所有的人手都調去尋他了,并沒有人守在前後宮的通道前,得意的楊內侍簡直走出了六親不認的步伐,一想到大兒子此時一定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就有一種當年騎在先帝頭上拔虎須的快樂。
果然是越活越回去了。
霜花宮位于後宮的西南角,位置相當偏僻,可見他母妃當年并不如何受寵,日後能混成太後,全靠他這個兒子争氣。
不過偏僻也有偏僻的好,起碼從來沒有人奇怪為什麽這裏一直空着。
為了維持宮殿的整潔,晉帝時不時會暗示心腹大太監前來打掃一番,也會安排專門的宮人在此守門,自己卻從來不去。
久而久之,宮中就算偶有留言,最終也會落到“官家挂念舊情,但不願睹物思人”上。
畢竟與他人私奔的羅纓在這禁宮之中已成禁忌,就算她有個皇帝當哥哥,也只能靠“暴斃”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皇帝,有時候也沒法随心所欲,但在這深宮之中為胞妹保留一處歸來之所,還是能夠做到的。
要說羅纓和他,雖然是雙生子,但除了長得像外,其他真是一點都不一樣。
按照司天監的說法,他從出生時就滿室紅光,咕咕落地便有了天縱英才之像,長大後更是哪哪都像先帝,成功從一衆皇子中脫穎而出。
而羅纓呢,除了出生時蹭了他的紅光外,性格才智都随了母妃,什麽都不争,什麽都不搶,明明有着冠絕六宮的好顏色,卻活生生的活成了擺在桌案上的玉瓶——除了足夠好看,也沒什麽太多的用處。
晉帝很是恨鐵不成鋼過,哪怕羅纓有一點像他,他們兄妹倆都能披荊斬棘,提前個十年制霸皇宮。這樣一來,他和那群蠢貨兄弟還争什麽争,皇位老早就能寫上他的名字。
走着走着神,晉帝就走到了霜花宮前,此時的宮門敞開了一條小縫,至于門可羅雀……如今每個宮前都這樣,倒顯不出它來了。
負責打理霜花宮的嬷嬷原本是伺候羅纓的大宮女,在主子被那個不要臉的道士拐走後,她無處可去,便自願守在了這裏,也算是謀了條生路。
此時,她正站在院門口,一臉警惕的盯着楊內侍。
“你是哪個宮的?不知這裏不能來嗎?”
按理來說,羅纓的貼身宮女不至于認不出她哥,奈何晉帝如今瘦脫了型,別說她這樣幾十年沒碰面的認不出,就連枕邊人,此時能一眼認出他的也沒幾個。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捏着鼻子說道:“咱家早年受過羅纓公主的恩典,如今宮中這番樣子,特來拜祭一下公主。”
“……我怎麽從沒見過你?”嬷嬷狐疑道,“公主走了這麽多年,你現在才……”
晉帝半點不慌,學着大太監的語調說道:“咱家一直在前朝伺候,況且官家他……”
後半句近乎于耳語,卻直直的紮進了嬷嬷的心中。
是了,官家對公主的事諱莫如深,在前面伺候的人哪個願意為了一點小恩小惠就搭上前程呢?
況且,如今官家也……
“進來吧,”嬷嬷打開了宮門,“不過就能看一眼。”
“麻煩嬷嬷了,”晉帝乖乖的跟在她身後。
霜花宮的擺設不算華貴,最多能贊賞一句“素雅”,不少小物件還維持着羅纓在時的樣子,比如她最喜歡把玩的幾個手把件,都擦得幹幹淨淨,放在随手就能拿到的地方,還有正殿書案上的一只燒有喜鵲報春圖案的瓷瓶,無論是位置還是款式,都與他記憶中一模一樣。
除了裏面再也沒有了精心挑選的鮮花。
羅纓還在的時候,瓷瓶裏的花在一周內是斷不會重樣的。
他每日清晨下了早課,從演武場往書房走,就能瞧見胞妹帶着侍女,拿着一把秀氣的花剪,在禦花園裏挑來挑去。
可惜彼時禦花園裏雖有百花争妍,卻大都是宮人口中“某某妃子最喜歡”、“皇後娘娘特意關照”過的,真能讓她下剪的并不多,可羅纓每次都能帶回恰到好處的花枝,将清冷的宮殿裝點的漂漂亮亮。
霜花宮裏并不是沒有花草,院子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株打他倆降生那年,先帝親手種下的紅梅。
別的皇子皇女都是什麽牡丹、芍藥、萬年青,到他們這裏就成了臘梅。
也不知道那死老頭子是希望他們淩霜傲骨呢?還是提前在說“兒啊,爹我要渣了,你們倆好好挺過這個寒冬哈”。
大約是為了配合臘梅的寓意,先帝對他們的态度真如宮名一般——霜花、霜花,那不就是又冷淡又花心嗎?
哪怕到了後來,晉帝已經明白了“受寵不一定愛,不受寵未必不愛”這條後宮中看得破說不破的道理,也忍不住在每年清明時把親爹罵的狗血淋頭的沖動。
“狗不一定是狗,但你是真的狗啊!”
不過罵歸罵,說歸說,作為“狗兒子”的他繼位之後,也只能日漸變狗——後宮就是朝堂的照妖鏡,就算貴為一國之君,也不能太由着性子亂來。
霜花宮算不得太大,兩人很快便轉到了後院,見到了那株見證了風風雨雨的紅梅。
與兄妹二人不同,這株臘梅受到了悉心的照料,哪怕主人死的死、走的走,也活的茁壯無比,到了滿樹紅花開的寒冬,與滿地純白相映成趣。
這株紅梅一樹嬌豔,但羅纓向來是舍不得折的。
她寧肯頂着寒風多走無數步,帶一枝別宮的回來,也不肯對着這株寶貝動哪怕一下剪刀。
只有一次除外。
“我看屋外梅花有一枝立在梢頭,開的正好。”羅纓望着窗外對他說道,“皇兄剪給我可好?”
彼時晉帝正到了争位的關鍵,滿腦子都是爾虞我詐,聽到羅纓開口要折梅,嘴上答應的好好,轉頭又忘到了腦後——反正等到他登基以後,別說是一枝紅梅,就算是将整個皇宮都換成紅梅,又有何難?
或許從那個時候,羅纓就有了逃出皇宮的念頭。
事後,晉帝也在無數後悔,明明是舉手之勞的事情,當初為什麽不能順帶着幫妹妹折上一枝紅梅呢?
要是他察覺到了妹妹的心思,稍稍加以安撫,以羅纓的性子,定然不會鬧出後來的軒然大波。
然而事到如今,說什麽都晚了。
“官家和公主也是有過好日子的……”晉帝輕聲說道,“他倆一母同胞,又一起長大,相持相扶,可惜公主是個女子,只能被困于後宮,不然,與周武王、周公旦兄弟相比,也差不了什麽。”
“是啊,”嬷嬷也跟着感嘆,“老身每次看到太子與康樂郡王,就想起昔日官家與公主兄妹相宜的情景。”
“哦?”晉帝尾音一勾,“太子與郡王并不是一母所出,感情竟然也這樣好嗎?”
“你不是在禦前當差嗎?”嬷嬷納悶道,“怎麽連這也不知道?”
“禦前?”晉帝苦笑,“在禦前人人都父慈子孝、兄弟情深,哪能看出個真心來。”
“這倒是,”嬷嬷點了點頭,“你們這些在前面伺候的與我們這些在後面守着的,看到的定然是不一樣的。”
“不過照我來說,只有演個兩年、三年的,哪有演上個二十多年的。”
“你別看貴妃時不時會跟皇後娘娘別個苗頭,但咱們的太子殿下與康樂郡王是真的好。”
“皇後還會跟貴妃別苗頭?”晉帝一聽就樂了,“我還以為她就把她們當個物件養呢。”
可不是嗎?
他看人打了這麽多年的後宮葉子牌,除了消遣也是為了随時掌控後宮動向,別看下面的妃嫔打的跟鬥雞眼似得,皇後卻始終穩坐釣魚臺,偶有下場,也是為了逗一逗其他人,好給自己找找樂子。
要說争風吃醋、争搶皇寵?那是從來都沒有過的。
實際上,晉帝總覺得,自打太子地位穩固,皇後就當自己是個寡婦了,每天練練武、溜溜腿,閑了就瞅瞅嫔妃鬥法,過的比他滋潤多了。
“瞧你這說法,”嬷嬷板起了臉,“誰也不是天生就該母儀天下,再怎麽心寬大度的正室,也有九十九次想把夫君的妾室賣掉。皇後确實堪為天下表率,但耍耍小性子又有什麽稀奇?”
晉帝愣住了,過了好半天才說道:“朕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聽到有人說,皇後堪為天下表率……”
他這一句話忘了改自稱,也忘了捏嗓子,嬷嬷頓時一怔,驚疑不定的看向他,“你、你……”
然而晉帝已經沒心思去理會她了。
楊開宣第一次見到自己未來的皇子妃,是在大軍班師回朝的那一日。
淩伯海成日抱怨的暴脾氣元帥有一獨女,自小當做男兒教養,比說行事雷厲風行,就連武藝也深得父親真傳,馬上功夫比男子都好,在上京城的纨绔堆裏,是人人懼怕的煞神。
彼時他跟着父皇去給大軍接風洗塵,一眼就瞧見她把一名嚣張跋扈的軍士挑下了馬,動作煞是幹淨利落。
厲害啊。
他當時就陷入了感嘆。
這樣的恣意妄為,簡直就是他的人生理想!
因此,後來需要挑個朝中有勢的岳家時,第一個蹦入他腦海的,就是這位能把全上京的功勳子弟打的哭爹喊娘的元帥之女。
後來婚事初定,她孤身一人闖進皇子府邸,跑進了後院,四處看了又看,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雖然你渾身都散發着人渣的氣息,但長的還是很拿的出手的。”
“好好發揮,我等着當皇後。”
然後她就自顧自的跑了出去,沒去管身後一臉懵逼的準未婚夫。
後來在二人新婚燕爾,感情正濃時,他也問過她,當初為什麽那麽爽快就應下了婚事,難不成就是為了他這張價值連城的臉?
“傻孩子,”皇子妃慈愛的拍了拍他的臉頰,“咱們這種人,嫁娶還能由心?與其等什麽天賜良緣,不如選個看得順眼的。這樣我每次想揍你,都下不去手啊。”
行吧,狠還是你狠。
回憶到此戛然而止,晉帝深吸一口氣,沒去管已經吓到癱坐在地的嬷嬷,游魂似得離開了霜花宮。
大概是前宮實在是搜不到,此時的後宮已喧鬧了起來。
晉帝攏了攏衣衫,學着宮人低下頭,混進了搜尋的人群,順着人流往別處去了。
而此時,皇後正坐在銅鏡前,梳洗打扮。
“娘娘!”看她的手指不緊不慢的在妝匣裏擺弄,貼身大宮女急的嘴角都長泡了,“外面的人都找瘋了,四妃她們就差親自去找了,您這時候裝扮,要是讓人傳了出去,少不得要治個大不敬之罪啊!”
“哦?”皇後拿起一根金釵在頭上比劃了一下,“他們找誰治我的罪?太子嗎?”
“娘娘,您怎麽說不聽呢!”大宮女快哭出來了,“就算他們治不了您的罪,官家病重失蹤,您卻一點都不心急,這是要被人嚼舌根的啊!”
“嚼舌根還是輕的吶,”皇後又拿起了一支步搖,“說不準前面那群老不死就會一齊上奏,狠狠的參我一本,說我德不配位,趕緊挪位子給他們的女兒。”
“您既然都知道,為什麽還這麽幹啊?”大宮女一臉崩潰。
“嬌杏,”皇宮慢悠悠的擰開了一盒口脂,“你以為我和官家當了幾年夫妻?”
“哎?”嬌杏愣了,“奴婢聽聞,您在官家還在潛邸時就……”
“我呀,比這宮裏任何人都更了解咱們那位官家,”這麽說着,皇後放下口脂,看着鏡中嬌豔的面容,“別看他在外面風光無限,實際上,骨子裏還沒長大呢。”
“從小嬌生慣養,怕累、怕疼還怕苦,膽子比兔子還小,一有個風吹草動就能一蹦三尺高,看誰都是要害他,就連吃個東西,還要嘟嘟囔囔的喊燙,非要你吹涼以後喂他。”
“養他可比養兒子累多了。”皇後翻了個白眼。
嬌杏不敢說話。
“可是啊,他也比誰都心狠。”從盒子裏挑出一個玉镯,皇後的眼神飄遠,“越是喜歡,就越是流着血也要往下砍,哪怕哭到喘不動氣,也絕對不能回頭。”
“所謂斷舍離,大概就是如此吧。”
嬌杏想問“那您也是官家斷舍離中的一個嗎”,卻沒有那個膽子。
皇後繼續說道:“但是孩子就是孩子,就算平日裏誰給甜頭就往誰那鑽,在外面被打疼了,痛的受不了時,第一時間也會躲進娘親懷裏。”
“這個時候啊,才能看出來,他心裏面,到底向着誰。”
嬌杏隐隐聽懂了,又隐隐沒懂,就聽皇後吩咐道:“把我做的那身新衣裳拿出來,咱們今日穿個新鮮。”
她依言行事,剛幫皇後理好衣領,便聽到又小太監在外面報信,說是太子遣了人來。
“讓他進來吧,”皇後一挑眉毛,又道,“嬌杏,你先下去。”
“是。”
嬌杏應下,躬身往外走,就見一面生的宮人緊擦着自己走過,進入了內殿。
“娘娘,”那宮人低着頭,“有宮女說,在霜花宮裏見到了官家,太子派我來給您說一聲,若是有了進展,您知會一聲,他就在前朝等着,立馬就來。”
“霜花宮嗎?”皇後沉吟一聲,“官家一直是個念舊的人,會去那裏,倒也不稀奇。”
內侍彎着腰,沒有動,就聽皇後道:“我瞧着你面生的很,可是新來的?”
“回娘娘,小的原本做些粗使活計,伺候不了貴人,”內侍小聲說道,“這幾日宮裏人手短缺,才調去了殿下身邊。”
“既然如此,”皇後點了點,對他招了招手,“你過來,陪我說說話。”
內侍身體一頓,然後擡步走了過去。
“你怎麽看着這麽瘦?”等他走近,皇後上下打量了幾眼,“可是不曾好好用飯?”
“之前病了一場,”內侍啞聲說道,“這幾天才下了床。”
“那是夠遭罪的。”皇後溫柔的看着他,“我這幾日也有些煩心事。如今戰事剛歇,寰宇之內都要靠着大勝提氣,我便做主壓下了三公主的喪事,還望官家日後知曉了,不要怪我。”
內侍道:“您做的一向很好,官家是不會怪您的。”
“還有老二的婚事,”皇後又道,“貴妃之前有心選個大家閨秀給他,但選了這家便虧了那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