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摘下高嶺之花 - 第 156 章 (1)

“最重要的一步?”

淩玥輕聲重複着楊戬的話, 若有所思。

軒轅氏是如何絕地天通的呢?

傳說裏, 颛顼命令重撐住天,黎按住地, 兩廂用力, 将天地越推越遠,以達到隔絕的效果——一個大力出奇跡的故事。

這顯然是閉眼胡扯。

不提“天”這無形的玩意兒要怎麽推,就算真的能推,也不是随便兩個人就能吆喝着號子把這事給辦了。

就像在珈藍法會時幾人分析的那樣,所謂的二子分天地應當是為了掩飾真相的說辭, 真正起作用的,很可能是他們在昆侖山布下的某種陣法。

那個陣法将天與地之間通道固定到了昆侖山上, 這也是為什麽昆侖會成為唯一的天梯。

順着這個思路來的話,想要破解絕地天通, 就要逆着來。

“如果我是那個家夥的話, ”少女思忖了片刻才道, “肯定要想盡辦法破壞軒轅氏留下的機關才行。”

“但我不會立即就動手, 因為我此時同樣被封在了天庭之中,可謂是四面環敵。”

這麽說着,她上前一步,凝視着頭頂的壁畫。

“我一定會先解決了天庭裏的敵人, 确定自己有了萬全的把握,才會謀求回到人間。”

伸出右手,淩玥點了下第一根手指,“首先, 我不會簡單的殺掉天庭中殘餘的仙人,因為這樣實在很浪費,洗腦也好,施法也罷,我會将他們變成我的傀儡,為我所用。”

“第二步,我會把主意打到封神榜上,”她點向下一根手指,“天庭與昆侖遭此一難,必然死傷衆多,八部天神有了空缺,而封神榜可以助我打造一支無法背叛的神仙軍隊,定會成為我手中最大的底牌。”

“可是想要開啓封神之戰,我就必須要找到一只替罪羊,由他來掀起戰事,讓我能躲在他身後坐收漁翁之利。”

“為此,我必須親自下界物色人選,雖然我的本體無法離開天庭,但這難不倒我……”淩玥放下雙手,轉頭看向楊戬,說出了下半句,“因為我是萬魔之主,寄生于人心,無處不在。”

“折葉……”她說出了那個深惡痛絕的名字,“在天庭?”

“那家夥吞掉了天庭衆神,”楊戬淡淡道,“甚至包括昊天上帝。”

“這也是他能控制天庭去撞昆侖的原因。”

“原來這就是他所說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嗎?”淩玥閉了閉眼。

“九幽與人間是一對個性迥異的雙生子。”楊戬走上前,擡手罩在她的頭頂,柔聲說道,“九幽是人間的影子,而人間,卻是九幽天魔最中意的游樂場。”

“玩弄人心和永不滿足是天魔的本性,萬魔之主也不會例外。”

淩玥擡眼瞧他,“那你說的,最重要的一步,指的是什麽?”

“是人皇血。”楊戬輕聲答道,“重和黎其實都是獻給天地的祭品。天庭與昆侖相撞,反而刺激了軒轅氏留下的陣法,令天地徹底相隔,而想要安撫它,就必須再獻上一名人皇。”

“你覺得,放眼天下,誰是最适合的那個人?”

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陽謀。

選擇保住人皇,天下便會飽受瘟疫之苦。

而想要解救世人,就必須要殺掉變成母蠱的人皇。

“太子和鴻姐姐都動不了手,”淩玥擡手抓住他的手掌,“這便是柳千易想要看的‘笑話’。”

楊戬聞言嘆了口氣,“三師姐,我一直不喜歡舅舅,他為了一場雄心壯志舍棄了我娘。”

這是重逢以來,他第一次用回了以前的語氣。

“但他也會為了這一場雄心壯志,舍棄他自己。”

話音剛落,一縷紅光照進宮殿,淩玥似有所感,扭頭望向門外,就見自上京城方向,有一道火光沖天而起,直指蒼穹!

在火光之中,有一條若隐若現的金龍盤旋而上,包含痛楚的龍吟響徹天際。随着金龍的身影越來越淡,一張繁複華美到極致的陣圖橫亘在了天地之間,與此同時,天幕再現裂痕,露出了一只巨大的眼珠。

那眼珠滴溜溜的轉着,隐隐透出了一股癫狂的笑意。

“祭品已經就位,”楊戬低聲說道,“但這盤棋——還沒下完!”

像是為了應和他所思所言,一道巨大的獸影從漠北升起,對準上京咆哮而來。

只見那巨獸幾可頂天立地,生的好似白虎,卻有着九個頭顱,須發怒張,十八只眼睛一齊瞪向空中的巨眼!

神獸開明,瞪懾昆侖!

一十八道法光從開明獸的眼中射出,無比宏偉的群山虛影浮現在陣圖之下,鎮壓住了整個神州大地。

此山一經現身,空中便飄起了洋洋灑灑的雪花,攝人的寒意直入魂魄,驅散了籠罩在其上的陰雲。

開明獸口中長嘯不停,數條羊腸小道從山腳伸出,一路順延向了四面八方。

萬山之祖,昆侖門開!

随着寒意愈勝,群山之中有一十二道金光飛出,化為了一十二道形貌各異的人影,盤旋在山體之外,其中一人對準天幕上的巨眼,用力擲出了一物——

“天塌啦!”

番天印帶着一往無前之勢,迎上了那只魔眼!

轟。

無聲的波浪自二者相撞處激蕩,席卷了整個天空。

淩玥望着其中一條徑直向着二人而來的小路,就聽身旁楊戬低喝一聲,“封神榜來!”

閃爍着金輝的封神榜從少女的衣袖中飛出,落入了少年的手中,就見他一把拉開卷軸,卷紙上黯淡的名字因這個動作而逐一點亮,就在光芒極盛之時,楊戬将整個榜單抛了出去。

封神榜疾射而出,一路上彙聚榜上真靈,化為一只倒扣的大碗,罩在了陣圖與昆侖中間。

然而番天印與魔眼的較量仍在繼續,面對魔眼中不斷放出的法光,番天印寸步不讓,印體的光暈卻肉眼可見的暗淡了下去。

見狀,楊戬朗聲說道:“無當師伯,你還要袖手旁觀到何時?”

話音剛落,極北的天空便湧起了朵朵白蓮,那蓮花如霧似幻,仿佛流雲一般劃過天幕,聚攏在了魔眼跟前。

“趁此機會,”少年向淩玥伸出手,“師姐可願随我一觀天庭?”

去天庭?

放在今日之前,這可真是句驚天笑話,然而淩玥搭上了楊戬的手,随他踏上了羊腸小道。

除了他們,還有許多人在順着山道上行。

恐怕連開山的開明都低估了昆侖仙境對玉清弟子的吸引力,縱使無人帶頭,所有人也不約而同的踏上了朝聖之路。

淩玥看到了很多熟面孔。

連蛟龍都帶上了的五龍山可謂是浩浩蕩蕩,曾經與她有過過節的陸菡萏甚至還停下來特意點了一下頭。

二仙山人少但排場不容小觑,巨大的寶船之上,一個個弟子背着裝滿奇怪用具得布袋,一手拿着羅盤,另一只手在浮在空中的竹簡上寫寫畫畫,似乎想趁機推出昆侖的真正所在。

龍虎山正一教與素問派等人聚在了一處,叽叽喳喳的說個不停,活像是來踏青的。

就連本該在南洋與金鳌島一分高下的太華山都到了,淩玥看到了衣衫褴褛的微北生和韓焉,而他們身後,則是一臉氣鼓鼓的肖楚,似乎對全場自己最矮十分不滿。

等到玉清弟子走完,一南一北的山道就出現了兩隊不速之客。

無當聖母以白蓮掩面,帶着羅教諸人緩緩前行,與之相對的,金鳌島這邊,光是給金光仙拉裙擺的道士就有近十個。

無論闡教還是截教,甚至是居無定所的散修,他們的目标只有一個。

昆侖!

沒有人明說,但所有人心照不宣——修真界能否擺脫修煉到最後的窮途末路,就全看這一回了。

眼前這座巍峨的山岳與昆侖幻境裏的幾乎一般無二,然而淩玥又深切的感覺到了二者之間的截然不同。

假的就是假的,即便相像到了幾可亂真的地步,一場虛無的幻影也無法令修士們産生熱淚盈眶,乃至頂禮膜拜的沖動。

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感動,就像是給了在沙漠中跋涉了無數個日夜的旅人一捧清泉,甘甜的泉水滑過幹澀的喉嚨流進胃袋。

在那一刻,足夠心如鋼鐵的人淚流滿面。

淩玥跟着楊戬走近了山峰,從她的角度,已經能看到山體上縱橫的裂縫與傷疤,順着這些“傷疤”向上,隐約能看到峰頂一路通到了天上,直直的紮進了雲層之中。

而在那裏,有着前往九重天的道路。

仔細端詳的,會發現昆侖上遍布碎裂的山峰,然而一柄鋒利的長刀将它們串在一處,死死的釘在了山體之上。

楊戬向着長刀伸出手,長長的的刀柄連同巨大的刀身化為流光從群山中飛出,奔向他的掌心,凝聚成了正常大小。

與此同時,一道巨大的漩渦出現在天幕之上,盤旋于頂峰之間,露出了一座幾近破碎的白玉仙城。

天庭!

沒來由的,這兩個字同時出現在所有人心中。

淩玥注視着殘破的仙宮,視線卻透過那矗立的宮殿,與一雙寫滿了瘋狂的猩紅眸子對了個正着。

漩渦瘋狂滾動了起來,巨大的吸力油然而生,不由分說的将山道上的修士往仙宮拉去!

天旋地轉。

天地像是一瞬間便暗了下來,等淩玥回過神,身體已處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而原本拉住她右手的楊戬則不知去向。

突然,在這片純然的黑暗中出現了一個光點。

它迅速拉長、擴大,變成了一道拱形的長廊,而在長廊的盡頭,則是一扇半開的門。

“噠。”

一踏上長廊,淩玥就聽到了格外清晰響亮的腳步聲。低下頭,光潔的地面映出了她的容顏,仿佛正踩在一塊鏡面之上。

越往前走,腳步聲就越大,由最初的單音變為了密集的鼓點,仿佛有無數人正攆在她身後,七嘴八舌的催促道:“走快點啊!是不是沒吃飯?”

在這愈演愈烈的變相叫喚裏,淩玥來到了半開的門前,伸手推開門扉,滿目映入的是……鳥語花香。

撥開擋在面前的叢叢灌木,少女邁出了花圃,迎面便撞上了一名彩衣姑娘。

那姑娘走起路來無聲無息,看到她也不慌不忙,雙手覺着放慢瓜果的托盤,笑意吟吟的從她身上——穿了過去。

被人直接穿體而出是十分新奇的體驗,淩玥活動了一下筋骨,沒有感受到類似于“被澆了一盆冷水”、“有什麽東西永遠的離我而去”之類的奇異感受,最多是被濃郁的果香勾起了肚子裏的饞蟲。

那麽到底是“我”是幻影,還是“我”所處此地才是幻影呢?

一邊思考着沒有答案的問題,淩玥正大光明的跟上了拖着果盤的女子,二人一前一後在錯落有致的花園中穿梭,沒過多久,眼前便豁然開朗。

出現在視野裏的是一場歡宴。

一道清泉自天而降,落入一口黃銅大缸之中,水流從缸頭的獸口中淌出,被人用竹竿引下入地上以鵝卵石鋪就的水道,化為了潺潺的溪流。而在溪流之中,有無數瓜果酒壺順流而下,頗有曲水流觞的意思。

參加宴飲的衆人分坐于“曲水”兩側,無數與彩衣女子穿着相似的姑娘四處忙碌,有的将還沾着新鮮露水的瓜果放入水中,有的則溫着酒壺,給每位上前讨要的人滿上一杯。

效仿先賢曲水流觞的宴飲,禪宗的大和尚們在珈藍法會時也搞過,不過那場天海大師個人講經會與眼下的場景比起來,只能算是邯鄲學步。

靠淩玥最近的,是一夥古怪的棋手。

說是棋手也不貼切,因為這群人分成三撮,卻只有兩撮在老老實實的下棋,最後一撮竟然是在彈石子。就算是前兩撮,下的棋也大不一樣。

正在下圍棋的是一對須發皆白的老頭,兩個人胡子打在一起都能繞院子兩圈了。其中一人生的不威自怒,然而眉間卻多長了一只眼睛,每當有微風吹過,長長的白眉糊住了中間的那只眼睛,他就忍不住眨了起來,好好的威嚴仙人就變成了擠眉弄眼的糟老頭子。

而坐在他對面的老頭就得瑟多了,瞧那得意洋洋的表情和随着宴中樂曲抖動的老腿,就差在臉上寫個“老子春風得意”了。

誰占上風真是一目了然。

兩老頭身後還有一衆觀棋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個個相貌堂堂,聚精會神的盯着膠着在一處的黑白二子。

相比之下,第二撮的象棋局就吵鬧多了。

執棋人分別是兩名高壯漢子,圍觀者也以勇猛武将居多,唯一例外的是一名清俊青年,不過他看的最為入迷,時不時就會擊打其中一名執棋人的肩膀,口中高呼,“爹爹爹!別走這個!”

這時候,快被他拍出血的武将就會無奈開口,“天化,安靜點。”

于是青年只能悻悻的閉上嘴,但沒過一會兒就會舊态複萌。

大概是嫌棄他們太吵,三眼老頭在下了一步臭棋後,火冒三丈地喊道:“黃飛虎管管你兒子!這麽大個人了,還不懂什麽叫觀棋不語嗎!”

“得了吧,聞老頭!”他的對手哈哈大笑,“你自己水平不行,就別拿小輩撒火!”

“姓呂的你別得意!”聞老頭怒氣沖沖的轉回來,“老夫看你就是耍小動作才贏了老夫!”

“聞仲你別血口噴人!”對面老頭一聽就變了臉,“你腦袋上的天眼可開着呢,誰能在你眼皮子底下玩花樣?我告你啊,下棋歸玩棋,你可別輸不起,我呂岳怎麽說也是瘟部正神,不怕你這個雷部正神!”

“要不是那邊玩象棋的小子太吵,你以為老夫會輸給你?”聞仲拍案……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一把抄起放在一旁的拐杖,“今日老夫就給你點顏色看看!”

“能被叽叽喳喳的莽夫影響,你老聞頭真是越回越回去。”呂岳把腦袋搖的那叫一個欠揍,“就你這點定性,玩什麽圍棋啊,趁早去耍象棋吧!”

這話黃飛虎他們就不愛聽了,怎麽圍棋就比象棋高一等了?

你他娘的是不是在歧視神?

“老子說的是實話!”面對一圈氣勢洶洶的壯漢,呂岳顫着老胳膊老腿,嘴硬道,“老子是教主之下第一!老子說什麽都是對的!”

“行了,行了,都少說幾句。”眼看雙方就要打起來,作為在場地位最高的女仙,金靈聖母出來打了圓場,“都是幾千上萬歲的人了,怎麽還跟小孩子似的,你們吵不要緊,別影響人家彈石子。”

對哦,那邊還有一個玩石頭的!

兩方人頓時找到了出氣的目标,齊齊把鄙視的目光投向了最邊上的二人。

被強勢圍觀的人不幹了。

矮個子的男人一下子蹦了三尺高,掐着腰沖這群家夥嚷嚷,“看什麽!看什麽!沒見過別人重溫童年時光啊!”

他這一蹦跶,就把原本擺好的石子震離了方向,引得一旁的窈窕女子勃然大怒,“土、行、孫!”

“啊啊啊啊……”男子慘叫一聲,連忙低聲下去的道歉,“禪玉我錯了!”

于是,一場棋藝之争順利的變成了家庭矛盾,以土行孫被鄧婵玉連揍好幾拳為結尾,畫下了句號。

聞仲若無其事的坐回原位,顫顫巍巍的從溪水裏掏出了一個桃子擦了擦,“哎呀,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比不得年輕人啊……”

說完,他張開豁口的嘴巴,對着水靈靈的大桃子那麽一咬——

“咔吧。”

清脆的斷裂聲響起,緊接着就是金光聖母驚慌的叫聲,“來人啊!聞太師的牙被咯掉了!”

看着捂着嘴巴倒在地上的糟老頭子,淩玥大大的向後退了一步,生怕沾上他的口水。此番的騷動也驚動了溪水另一頭的人。

與這廂的棋樂無窮不同,那邊人手抓着一把牌九,不光如此,淩玥還一眼就認出了有人拿着她常打的葉子戲。

可惜不是後宮版。

打牌的仙人與聞仲、黃飛虎他們截然不同,并沒有穿着代表身份的官袍,似乎并無一官半職。只見他們聞聲圍了過來,七嘴八舌的關心起了聞仲來。

“老聞頭還好吧?”

“太師您一定要保重身體啊,您就是這天庭的活古董啊!”

“不就是牙劈了嗎,讓我老淩來給太師補補!”

淩玥的目光掃過這群無業游仙,怎麽看怎麽覺得其中一個像自家早就飛升了的老祖宗。

就在整個宴會都因為聞仲的牙亂成一團的時候,随着一聲高亢的“帝君駕到”,一座華麗的步辇出現在了衆人的面前。

扛着步辇的是四名威武的金甲将軍,分持寶劍、琵琶、珠傘和長鞭,無論是長相還是身材都極為相似,淩玥清晰的聽到黃天化嘀咕了一句“魔家四将”。

步辇上坐着一名中年男子,白面蓄須,衣着古樸,明明身為仙家,通體卻透着無法忽視的貴氣與威嚴,甚至比她見過的帝王更勝一籌。

該男子一現身,原本對着聞仲噓寒問暖的衆仙家就呼啦啦地跑了過去,徒留老聞頭一個人懵逼的躺在地上,手上還放着半顆牙。

“陛下今日心情可好啊?”金光聖母殷勤的迎了上去,後面是前赴後繼的“陛下吃了嗎?”、“陛下老臣今日才見到你,簡直寝食難安啊!”、“嗚嗚嗚陛下就是我的掌中寶,含着怕化了,捧着怕碎了。”

總之,這些馬屁在敷衍中還透着惡心。

起碼淩玥就清清楚楚的看到步辇上的人眉頭一皺,一捋細胡,臉上寫滿了“走開!你們這群溜須拍馬的妖豔賤貨!朕只想靜靜!”

淩玥“噗嗤”笑出了聲。

這聲輕笑在沸反盈天的馬屁聲中并不突兀,然而步辇上的人就像是聽到了一般,緩緩向她扭過頭來。

男子扭頭的動作十分怪異,比如活人更像是泥塑木偶,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僵直感,而且他這麽一動,就從眼前的場景中抽離了出來,以一種格外怪誕的姿态,向着淩玥伸出了右手。

“……玥兒,”男子口中呼喚着她的名字,“……玥兒……”

“啪。”

男人臉上出現了數道裂痕,一塊瓷片從他臉上脫落,露出了隐藏在其下的另一張臉。

鬧騰的群仙靜了下來,一塊又一塊的面具從男子臉上掉落,尊貴無比的“帝君”就在淩玥眼前變成了另一個人。

“啪!”

擡着步辇四大金剛伸手抓住了“帝君”的手腳,将他死死按在了原位。

“……玥兒……”淩伯海含混不清的念着女兒的名字,從嗓子裏爆發出了一聲悲鳴,“……快跑!”

幾乎是在男人發聲的同時,圍住他的仙人們齊刷刷扭頭,将視線落到了淩玥身上。

這些人好似在男子開口後便被換了一個芯子,眼中的紅芒吞吐不定,然而黑色的眼球卻占據了眼珠絕大部分,令他們比起活人更像是一具具行屍走肉。

“我可沒想到,你竟然會自己跑到我的肚子裏。”

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淩玥側過身,就看到“聞仲”從地上爬起來,吐出了一口血水。

“……折葉。”她添了一下嘴唇。

“要叫爹爹。”

這一次,是無數聲音的合音。

簇擁着“帝君”的仙人們一齊開口,吐出的卻都是折葉的聲音。

唯一例外的,便是被扣在步辇上的淩伯海。他對“爹爹”這個稱呼反應極大,四肢近乎痙攣,面部完全扭曲,一雙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

淩玥看着痛苦的父親,陷入了沉默。

然而折葉并不打算放過她,“我可不記得教過你忽視長輩。”

“叫啊!”

随着這一聲厲吼,仙人幻影依次炸開,血霧彌漫在空中,漸漸彙聚至一處,形成了一道高瘦的男人形象。

他穿着一身青衣,腰間別着竹笛,看起來溫文爾雅,卻有一雙透着陰冷與詭谲的眼睛。

這副模樣,與淩玥記憶中的先生既相似又陌生。

相似的是外貌,陌生的是內裏。

淩玥所見的“折葉先生”雖然行事惡劣至極,卻依然給人一種有血有肉的錯覺,而不是某個披了一層畫皮的厲鬼,而眼前這人,就算讓一個毫無修為的凡人來看,無法歸之為“人”。

貪婪、憤怒、混亂、嫉妒、憤恨……

詛咒般的情緒在他身後的黑影裏彙聚翻滾,露出一張張扭曲的臉來,而他本人,則站在步辇上,一腳踏在淩伯海的身上。

淩玥第一次見識到了這位萬魔之首的內在——除了瘋狂,空無一物。

“你喜歡他們嗎?”折葉聳了聳肩,“這些都是我的戰利品,當我需要的時候,會把他們拉出來用上一用,這樣會更像一個人,有利于我蟄伏在人間。”

“這些人已經徹底成為了我的一部分,可有些人比較頑固,不肯輕易放棄,那我需要稍微借助一點外力,來為我的快樂添枝加葉。”

“比如我?”淩玥苦笑一聲。

“如果我能預見今日,”折葉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我會在你六歲那年,就掐死你以絕後患,就算淩伯海在我腦子裏吵翻了天,也不會手軟。”

此言一出,原本躺在步辇上的淩伯海猛地擡起手,死死的抓住了他的腳踝。

折葉垂下眼,冷冷的與目眦欲裂的男人對視,冷笑了一聲。

看到這副場景,困擾了淩玥十多年的疑問終于得到了解答。

為什麽折葉自打進了雲湖侯府,就對她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念叨着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也好,教給她天魔曲也好,甚至于在淩伯海發瘋時故意宣稱是她新的爹爹……這所有的一切,看似沖着她來,真正的目标卻從不是她。

“吞噬淩伯海花了我很多功夫,”折葉看着腳下的男人說道,“我費盡心思接近他,用力了無數的身份,試了成百上千遍,最終才有了你所見到的折葉,然而,就算這樣,我也很難完美的吞噬掉他。”

“他的自我意識太強,幾乎不可能屈服于欲念,而他的夫人意志之堅定,世所罕見,因此,我只能把主意打到他的子嗣上。”

說着說着,他擡頭看向淩玥,若是不知深知此魔的本性,那眼神似乎稱得上迷戀。

“吞噬的前提便是同化,我成為了你的開蒙先生,在身份上與他更近了一步,接下來,只要讓你對我亦師亦父,就算大功告成。”

“可惜,淩伯海比我想象中的更敏銳,到了後期,他幾乎已經看透了我的計劃,迫使我不得不提前動手。”

于是,就有了那個入魔之夜。

淩玥道:“你在我體內種下魔蓮,也是為了這個,對嗎?”

“那也是父女關系的一種啊。”折葉欣然道,“可惜,它并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

說到這裏,他看起來有些苦惱,“你為什麽就是不肯入魔呢?”

入魔之後,他就可以憑借與淩玥的“父女關系”,成功吞噬掉淩伯海了啊!

在此一刻,淩玥突然就明白了那種怪異的陌生感從何而來。

她一直所接觸到的折葉,起先是用他人情緒僞裝出來的假象,後來混入了淩伯海的部分。後者對折葉影響頗大,致使他面對她一次又一次的挑釁時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寬容。

可如今,她進入了天庭之中。

按照楊戬的說法,折葉已經吞掉了天庭衆神,某種意義上,天庭确實屬于他的“腹中”了。

那些斑雜的情緒與淩伯海在此地都無所遁形,也因此,這是她第一次與真正的魔羅波旬碰面。

把手搭在了腰間的刀柄上,淩玥平息了片刻,啞聲問道:“我爹只是個普通的修士,何須魔羅大人如此大動幹戈呢?”

“你那位好師弟沒有跟你說嗎?”折葉聞言笑了起來,“事情的真相從我嘴裏說出來,多少會有些殘酷。”

“不過殘酷是我最偏愛的戲碼,多花點時間說說故事也無妨。”

騙子。

淩玥默念道。

這家夥根本就是想借此動搖她的心智,以找到可乘之機。

“故事要從很多很多年說起,”一腳踹開淩伯海,男人走下了步辇,“你或許已經知道了,天庭的仙人并非一成不變。”

“封神之戰後,天庭的編制本就未滿,而仙人的實力卻止步不前,很快,玉皇大帝就不得不面對自己的下屬越來越少這個窘境。”

“他那時正在渡小劫,最忌心思浮動,偏偏天庭大将接連折損,便被我尋到了空子。”折葉微微一笑,“玥兒,你是了解我的,我可不會錯過一場盛宴。”

“我化作了他的心魔,慫恿他開啓第二次封神之戰,他一開始并未察覺到其中的秘密,而是憂心忡忡的去了一趟昆侖。”

“不得不承認,三清有時候比佛祖還要難纏,”男人話鋒一轉,“從昆侖回來之後,昊天就意識到了我的存在。”

“但那個時候,為時已晚。”

折葉身後的一張臉露出了得意洋洋的表情,“他的一半身軀已經被我占據,如果不是我用不了封神榜和打神鞭,我們兩個之間早就分出了勝負。”

“于是你就控制他去撞了昆侖山?”淩玥接道。

“我本想借此讓天庭和昆侖兩敗俱傷,”折葉一攤手,“我沒想到的是,結果竟然是我被困在了玉帝的身體裏,而他割舍了被我占據的那一部分,借機逃下界去了。”

“等我收拾完這些爛攤子,想出法子繞過昆侖下界的時候,才發現這家夥竟然選擇了轉世投胎。”

轉世投胎……

淩玥忍不住把視線投向了虛弱的淩伯海。

“你就不覺得奇怪嗎,小玥兒?”折葉的聲音變得格外溫柔,“為什麽宗玄一定要待在淩家?為什麽我會挑中淩伯海?為什麽堂堂真君願意屈尊降貴給你當師弟?”

“就算你沒有想過這些,那你有沒有想過其他的?”

“為什麽任何法術你都一學就會?”

“為什麽各類技巧你都一點就通?”

“為什麽你的運勢強到宛如被天地眷顧一般?”

“答案只有一個,”折葉笑得甜蜜,“玥兒,你是玉帝之女。”

“從一開始,你就跟那些凡夫俗子大不相同。”

淩玥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折葉的話還沒有說完,“就像現在,你站在我的面前,而你的那些道友,卻只能迷失在昆侖與天庭的交界處,便是因為這座仙城、這座宮廷,它承認你。”

“它承認你的地位,承認你的血統,願意受你驅使……而這,是我努力了數百年也沒做到的。”

“所以……”說道這裏,折葉眼中閃過一點紅芒,“無聊的父女游戲就到此為止,你來和我融為一體吧,玥兒。

此言一出,男人身後的人面發出了凄厲的嚎叫,有些甚至對着少女流下了黑色的口涎,而淩伯海猛烈掙紮了起來,卻脫不掉滿身黑線的束縛。

折葉眼中紅光大盛,對準淩玥伸出手來——

就在這時,一道巨響回蕩在了天庭之中,打斷了他接下來的動作。

“啊,”折葉說道,“不速之客登門了。”

與此同時,無邊蓮池之中,有一名男子睜開了眼睛。

人面蓮朵朵綻放,波旬從蓮座上起身,向前走去。他每踏出一步,蓮花便盛開一朵,行走之間驚起道道漣漪,露出了水底堆疊的屍骨與纏繞其上的蓮花根莖。

波旬停在一朵含苞待放的蓮花面前,手指輕點花瓣,蓮花層層打開,露出了一張長着三只眼睛的蒼老面龐。老者額間的第三只眼睜開,法光璀璨,映出了南天門處一道颀長的身影。

“我記得跟你說過,上門拜訪需要遞請帖。”波旬語氣涼涼,“看樣子,野孩子就算成了真君,也改不了本性。”

“那套是對人的禮儀,”楊戬握着三尖兩刃刀,眼前是橫亘在南天門的刀痕,“對你用不着。”

“我不得不承認,你的小技倆給我确實造成了一點麻煩,”波旬死死的盯着少年,“但你想單槍匹馬的破我陣勢?不可能!”

“單槍匹馬?未必吧。”楊戬的手指在刀柄上一敲,“你不是知道嗎?我們闡教一脈,最喜歡呼朋引伴。”

“就憑那些被困在昆侖的廢物?”折葉冷嘲道,“不說他們是否有名扛過十萬天兵,光是陰陽鏡那關也過不了。陰陽回轉,誰人能躲?在殺進天庭之前,他們就會先去地府。”

“這可未必,”誰知,楊戬竟笑了起來,“蓮花化身,無魂可勾,唯一能克陰陽鏡的人,咱們不是都認得嗎?”

昆侖與天庭的交界處。

“這些鬼東西怎麽殺不完?!”

一鋒捅破銀甲天兵的腦袋,韓焉喘了口氣。

在他身後,無邊的白蓮與燦爛的金光交織在一處,光芒所至,銀甲天兵如潮水般倒下,然而不一會兒便有源源不斷的兵士從天庭入口湧了出來,仿佛無窮無盡。

在強敵的壓力下,玉清與上清終于放下了成見,選擇攜手退敵,而他,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沖殺到了最前處。

“锵!”

架住一支斜刺而來的長戟,少年渾身真元湧動,一面銅鏡出現在身前——陰陽鏡反!

然而平日裏百試不爽的招式此刻卻失了作用,法力凝出的陰陽鏡不僅沒有反彈對方的攻擊,反而在長戟的攻勢下碎成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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