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下神壇 - 第 4 章
第4章
◎郎君似有大病◎
衆所周知,承境是沒有鬼的。
說是不允許有,但其實真沒有。
地府引渡的只是亡魂,是抽象中帶點具象,具象裏又夾雜着想象的物什。
但啓境不同,啓境有鬼,允許有,也真的有。
遲問腳下一滞,聽着路箋也放慢了步伐,耳飾晃動的擦碰聲從她頭頂滑至耳畔,“嗯?”
這家夥的音色過分優越,是說什麽都如言猶未盡般的缱绻,連單音都能蕩得人心潮一漾。
“我……有點害怕。”遲問側了側身,胡亂抓了一把,摸到了路箋的衣擺,便順着袖口往裏一探,直接扣住了他的手腕。
他并不抵觸,還維持着彎腰的姿勢,“怕什麽。”
我又不會吃了你,這是正常話本裏該有的對話,可惜路箋一出場畫風就不對,“我只是要吃你而已。”
“咳,不是怕這個。”遲問确定着對方的體溫,然後進一步試探,“看不見,越走越慌,人類怕黑是本能,可不似你們妖類。”
他沒反駁,只答,“嗯,我知道,所以選了清早。”
這一句沒頭沒尾,虧得遲問聽出了個所以,小仙獸是在說自己挑了早上召她,照顧了她身而為人,在夜裏沒有安全感的缺陷。
很貼心的。
“我很感動。”不忘蹭上一句守個禮,遲問繼而往暗道裏走。
此處太黑,她确實看不見路箋,但能摸得到他與自己無異的體溫,聽得見他說的話和他耳飾的響動,也聞得着他腰間挂的那壺酒。
比起肅飔和境靈,他是真切存在的,只不過這般簡單的事實,卻得不到另外兩方的肯定。
肅飔還在講話,就連遲問剛才試探路箋的時候,他也句句給了回應。
狼蛛的聲音就在暗道裏回響,路箋置若罔聞,境靈好似也聽不到,【主人手背上的蛛印專削人魂,是妖體渡鬼的關鍵。】
妖體渡鬼?
按理說,妖是不屑于渡鬼的。
妖的靈脈比人強盛許多,他們更适合修仙。
人反之,因為魂魄強韌,所以渡鬼道更容易些,只是修仙一事在哪都是風尚,無論資質如何,誰都更願意飛升,而非堕沉。
人類自己的靈脈不強沒有關系,薅強的來用不就行了。
妖也是這麽想,非要渡鬼的話,魂魄太脆,便斂些人魂來補嘛。
但堂堂青森大妖,有純血靈脈加持,為何也要渡鬼?遲問截斷肅飔的訴苦,“所以路箋把你的原身毀了?”
只能是這個原因。
“啊……沒錯。”
當初被鸱吻物理淨化,這狼蛛又羞又惱,但總歸只是面子上挂不住,妖皆有原身,人形受損無需太在意。
恨只恨後續又碰上了路箋。
那妖委實張狂,行徑又過分詭谲。
尋常大妖對戰,最多也就雙死,他倒好,把肅飔打出原形後,還當場卸了他的蛛腿,就着青森綠植吃起了自助沙拉!
這般折辱,末了他還說吃得太飽,留一點下頓再用,然後就再沒記起來,生生留肅飔的魂靈被半死不活的原身纏了數年,不得解脫。
“噫~這般過分啊。”遲問點着頭一邊聽,一邊抓着路箋的手晃得起勁。
剛才因為腦子轉得飛快,手裏倒怠慢了反應,扣着這家夥探完了體溫竟忘了撒開,待發現時索性也就不松手了,權當她樂意牽着。
路箋其實能聽到肅飔訴苦,亦應了一句,“嗯,過分。”
語氣與其說是在表達“沒錯是我幹的”,倒不如說更像“啊好似有這麽一回事”,甚至還帶了一絲“浪費食物實屬不該”的遺憾。
只是肅飔顯然聽不見任何屬于路箋的聲響,亦不覺得遲問能記得他倆其實就見過兩面的事實,她這“友友”雖來得突然,他倒也沒表現得有多意外,怕是早有準備,另有謀劃。
如此,就顯得境靈很是業餘了。
它明明最先接觸遲問,還給她綁了系統,卻一點也沒拿捏住她,反而只會聒噪,【你根本沒有意識到路箋是怎樣一個角色!】
遲問:【意識到了,我挺喜歡。】
境靈:【……聽我一句勸,放棄感情線。】
那不能夠,都混到成神這步了,只搞事業太過浪費,遲問違心只答:【好呢。】
【請主人牢記禁欲守禮四個大字!】境靈很不放心地繼續強調,【路箋泯滅妖性,毫無妖德,你剛才也看到了,此物對同類下手都全無顧忌。】
在境靈的描述裏,縱是大潤發的殺魚師傅也不能心無起伏地把一條活魚徒手扯碎,但誰都可以零負擔地去撕一張廢紙。
境靈:【他眼裏沒有同類異族,也不論死物活物,他就分能不能吃!】
而遲問正抓着這樣一個人的手晃悠。
不愧是她六歲就選中的cp,遲問:【可怕,好可怕的,怪不得境境如此怕他。】
境靈:【誰怕了,我一境之靈怎會怕那種黑戶。】
【不怕?】遲問幻出招魂幡握在掌中,直接亮起朝路箋一照,【那你瞅瞅這是誰呀。】
境靈吓出了一聲鵝叫——
猜對了,這“一境之靈”與外界的唯一接觸方式,竟是遲問的視覺。
一旦她看不見,境靈便被完全隔絕,之前它尚能借由遲問腦中所想把握外頭的情況,如今因為體驗反常,遲問刻意區分開了意識與言行,它就完全被動了。
只是明明才在洞口看過路箋,得是多蠢才會覺得他這時候不在呢。
算了,拿捏這般角色,遲問一絲收獲感也沒有,還是肅飔多少讓人有些期待。
這狼蛛早在鸱吻堕神之後就花錢做過了公關,如今坊間早就忘了他示愛翻車的事跡,連路箋都信服此二人是能把酒言歡的老友,也難怪他一開口就想把“友友”二字刻入遲問腦海。
只是關系攀得這麽親,他卻絕口不提蛛印一事,恐怕是打算在那玩意耗死遲問之前就把她嘎了。
“沒錯。”肅飔一邊叨叨,一邊給遲問亮了個引路的光痕,“熬不住了,沒辦法了。”
這倒是句實話。
要知道凡體修煉,旨在魂脈契合,爾後注靈修之,若小成,契合物便可稱靈體,大成,則為仙體,仙體可超脫原身飛升。
而肅飔的情況十分尴尬,他尚是靈體罷了,路箋卻給他來了一下物理超脫。
委實毫無妖德!
但就算是這般情況,身為大妖亦是有些餘地可周旋的,比如去生養一只後代承托靈體。
可肅飔不行,他沒有根,也失了形,全拜這暗道裏晃悠的兩人所賜。
“注定的注定的,我認了。”
才沒有!
他早就另辟蹊徑養了具合心意的新軀殼,為此還不惜改修鬼道數載,眼下正是收獲的時候,卻沒曾想遲問突然冒了出來,這很難讓他不眼饞。
像是個流浪漢攢了許久終于要二環首付,結果太和殿竟零元購了。
神耶,是神耶拜托。
是無論如何努力修煉也得不到的頂級金飯碗,神啊。
這種出道即巅峰的限量寶座,古往今來舍得撒手的,有且只有鸱吻一個,自她堕神以後,整個啓境都在尋她隕毀下來的神體。
肅飔倒是也搜得了一塊,只是苦于神格天賜,就算他剛好倒黴失了原身,也沒法子住進這寶殿一角。
結果今日這全境唯一的神圈入場券,竟自己蓋了他的蛛印,送上門來了。
毫不設防,唾手可得,不取實妄為妖。
“噢?當真?”遲問跟着引路的光痕一路深入。
本還不知肅飔到底在圖什麽,結果他竟主動提到了神體,遲問趕緊配合着伸了伸脖子,“這不是正好嗎?友友快拿去用啊,是不是需要我做什麽?”
“唉?咳咳咳……”肅飔被遲問一噎,臺詞都卡頓了,她記憶必有殘損不假,智商總不會有缺吧。
“神體可承萬物之靈,眼下雖是只有一片殘碎,但至少也能助友友再撐些時日不是嗎?”遲問語調之切切,若非內容實在過于離譜,肅飔都要信了。
“莫要胡鬧,友友,老夫早就不存茍活的念想了。”他趕緊把戲搶回來演,“當初我拼了命争得這塊碎片,為的就是這一日物歸原主,只是……”
引路光痕停在一處五米見方的穴洞裏,最內側有個木制方盒,看大小約莫是副棺材。
路箋三兩步邁過去,直接往木棺上一坐,他累了。
走這兩步累,聽這兩人菜雞互啄,更累。
但眼下最心乏的應是肅飔,他耐着性子甩出勾去,“人身過于羸弱,冒然承接神體定有危險,我反正也活不了了,渾身就一靈脈還算堪用,正好獻與友友,定可速速提升。”
說是獻與,他卻急不可耐地卷起風旋,憑空化出一捧幽綠色的霧狀物什,徑直往遲問後背撞來。
遲問正向着路箋,被這麽猛地一沖,踉跄一步就磕了過去。
路箋不慌不忙地下了半腰,手肘朝後一撐,懶洋洋地倚在了棺蓋上。
遲問第一次居高看他,彩繪面具下的眼睛青中帶藍,還似乎沒有眼白。
好怪,再看一眼。
本來能站穩的遲問當即順着沖勢又晃了一步,将路箋咚在了棺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