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卿成瘾:拐個仙妃抱回家 - 第 18 章 (18)

可能,”神思被猛地拉回來,我怔怔望着那只執劍的手,“你騙人…”

她驀然笑出來:“不信也罷,我怎麽才能讓你信呢,都成飛灰了,見不到屍首,你怎會信…”

“不可能…你全是騙人的!”我緊緊捂住耳朵搖頭,不會的,他絕不會…陰風驟起撩開長發,積壓的雲層猛地被雷電撕裂,我恍然未覺,好像什麽都與自己毫無關系了,蒼茫中一聲悲鳴千轉百結,我掙紮站起,周身禁桎皆數碎裂,長劍被自己狠狠握在手心鮮血染紅利刃。

獵獵風聲中是誰凄厲的一聲笑:“那不若,都去死罷。”

到底我累八荒,還是八荒累我。所謂天命,是緣是劫,是福是孽!

劍尖随手刺入胸前,壓頂陰雲中雷電未有片刻停歇,一陣刺痛帶着悲憫的快感,利刃複進一寸,繇血池內驚濤駭浪水聲滔滔,忽然泠泠嗓音在腦海中響起:“衆生何辜。”

仿若靈臺被劈開,手生生停在原處,我只是想自己死,何必拉上所謂衆生陪葬,他們與我何幹?

呵,倒不如把心留下,自己焚作一堆灰罷了。

“翎小姐,可真是一個至情至性之人呢。”嗓音輕柔如葇荑劃過鲛帩,我心頭一震猛地擡眸,手持長劍的女子見我手掌漸松,唇邊漾開溫婉笑意,那不是竺胥的笑…神識劇烈一震,不是竺胥,蕭然是不是還活着,是不是還活着!

好像全身的血液沸騰,心複又通通狂跳,耳邊一聲嬌嗔傳來:“可惜,發現的太晚了呦。”随着話音落下,長劍直直刺入心髒從後背沒出,神思開始恍惚,遠處驟然一陣驚天的爆裂轟鳴,我瞳孔劇烈一縮,映入眼簾的是漫天的血紅,濃重血腥充斥神識,五帝臺…八荒…

寂滅(四)

是誰說的,你翎卿音,專累人命。

劇烈的塌陷滾滾襲來,對面的人娴靜笑容中攜着獰人可怖的狠意,手上用力将我推到在地,長劍從心中直接抽離,胸前的鮮血和繇血池崩裂的猩紅一體相混,轟鳴中她溫軟命令:“元亥,把竺胥給我扔進去。”

神識在一點點流失,聽得這一聲直若整個人被扔到沸騰開水裏滾了一遭,手按着傷口擡頭咬牙運起最後一分力氣,繞指柔從袖中飛出銀光漸盛,将背着昏迷竺胥的元亥生生攔住。

土腥混着血氣好生翻滾,眼見前方曠野變斷崖,竺仁往後退兩步厲聲道:“她不死,衆仙皆要化灰飛,翎守司。”

我恨極,卻漸漸失了力度,半跪在地上咬牙喘息:“以胞妹元神生祭…世間可有誰能毒過你半分!”她溫婉笑意不減:“毒或否,且看天君信誰。你的三哥,活捉了叛軍首領去複命,叛首精明算計,怎不知他如何癡,會不會攬下所有罪責?”

繞指柔在轟鳴崩塌中發出最後一聲絕響,消失在漫天血光中,元亥托着竺胥的手狠狠向上一抛,烈風吹起她的衣角,死一般的豔麗。

“不要!”

我腦子裏轟的一聲,用力伸出手去卻徒勞無功,前方土石崩裂更加厲害,竺仁嗓音裏帶着不可置信的顫抖:“怎麽回事?”元亥被餘波撲倒在地,傳來失措的慘叫。

自己心髒裏寸寸割裂的痛楚益發刻骨,明白竺胥一人無法使繇血池餍足,眼前卻恍惚閃過一抹白影,越過元亥将竺胥接在懷中,卻逃不過滾滾血腥煞氣,那人溫和望着我唇角微彎,祭出匕首劃過手腕腕血頃刻間汩汩冒出,随即被繇血池全部吞噬。

竺胥,折雍。

我癱倒在地,大顆眼淚撲撲砸下。

繇血池餘浪漸平,四方高臺着地生根而起,隐有邪魔不甘的悲吼。噬心蝕骨的劇痛漫上心間,那是劍傷在愈合成疤,是心魂在焚滅成灰。

“都沒了?”旁邊人駐足掩唇嗤笑,“老天都給我鋪路呢。”

冷硬嗓音夾着克制劇痛的隐忍不斷響起:“翎家幺女置衆仙于不顧,為一己風月私欲不惜自毀心脈,使繇血池破,竺胥公主心懷天下,犧牲己命守護八荒,竺仁公主痛失胞妹,悲切非常,然若不如實回禀天君,終生寝食難安!”

何其冠冕堂皇的理由。何其仁至義盡的理由。何其令人折服信服動人心弦的,真相。

結局已如此,旁人如何評說所謂真相,可有意義?

鮮血淋漓的手指攥住胸前衣襟,喉間溢出幾分喑啞空洞的笑,随風越發放縱恣意,漸漸響起來,末了一聲竭力嘶喊,終而歸于寂滅。

“你放心。師兄既要罩着你,便不會有事。”

“這位兄臺,卿音請我喝的酒都要被你順光了。”

“你沒有喚我公主,我很高興。”

“二位可是翎姑娘和蕭殿下,在下白折雍,拜謝二位大恩。”

她不若蕭然從容,不若子溪爽朗,不若竺胥堅忍,不若折雍謙和,不若竺仁狠毒,空有一副好皮囊,卻沒生得一顆七竅玲珑心,癡癡妄妄,無知無德,帶累身邊良人,險斷八荒生路,活該落得這般下場。

焚緣(一)

這是她第一次上九霄殿,四處天籁而希聲,她踏在滔滔的雲海裏,突然萌出幾分期許,安在她頭上的,是怎樣頂天大的罪名,降在她身上的,是怎樣殘酷的刑戮。方能抵得住玩忽職守不尊君旨違背倫常視萬千衆生如草芥以四海八荒為玩物這個大窟窿。什麽罪她都認,什麽刑她都受,抑或是死了,她擡腳跨入門檻,若可以不要這條命…只是不知大佬兒給不給她這個機會。

“小四。”

她眼睫輕顫,驀然聽見這一聲,周圍景物有幾分氤氲,定定站在原地沒有回頭。

翎翊沖上來抓住她冰涼的手,嗓音沉重喑啞:“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卿音感到手指有滑膩的汗意,用力從他掌心抽出來:“你也懷疑,這是不是真的?”她輕笑一聲,眼前霧氣散去,寒涼話語讓人如堕冰窖,“那我告訴你,全是真的。我恨不得天塌地陷,八荒衆生與我何幹,死了幹淨。”

翎翊腳下踉跄兩步,被身旁仙官扶住。她繼續一步步直直往前走,複又添上一句:“那你記着,待會兒,萬莫為我求情。”

終于到得正殿,竺仁在一旁哭的哀哀切切泣不成聲,元亥擺好了一副不可置信沉痛非常的神色,衆仙手皆循着禮數将手攏在寬大的袖子裏,不知暗中如何動作。前方遠遠地,彌漫雲霧漸漸散去,一席華麗珠簾從大殿頂端潑下,遮住簾後天君的一張怒氣升騰的威嚴。

她立在大殿中央,突然想起還好端端擱在自己房中的戲本子。凡界的戲本子稱人君盛怒叫什麽來着?龍威。是了,龍威。不若來的更盛些。

“翎守司可認罪麽?”天君似乎已有幾分不耐,只等着懲治了翎卿音這般大惡之人。大惡,這個詞終究不為過。

無論天君還是走卒,都是嗤之以鼻的,欲除之而後快的大惡。何況身為臣子,為感情私欲竟能毀滅衆生,才萬萬留不得。不過她的一顆心還需留下鎮住邪魔衆妖,便也罷了。

“認罪。”

“本君必要懲你,奈何你身上還有一樣東西關乎衆生,總不能一起受累。”這便是一半的判決了。

“卿音知道。只還想問一問,倘若卿音獻出來,可能得到什麽?”衆仙中冒出一聲輕嗤,那樣輕的不屑,好像羽毛撓着人心。

天君十幾萬年來頭一次覺得可笑,唇邊胡須微動不怒自威:“本君只問你,可有資格。”她垂眸,是,她連求死的資格都沒了。

如此…“如此,卿音但聽君上發落。”也好。

不過剖出一顆心來守着五帝臺。卿音望着手中閃着寒光的匕首,眸中并未有半分波動。這一境況她早已料到,守司可以尋旁人,她這顆東西,倒是四海八荒獨一個。

匕首插進胸膛,鮮血染紅指尖,那日疼狠了,疼死了,她十分清楚那顆東西的位置。

本是蠢物,要它何用。

翎翊眸色大震,控制不住就要沖上去,被旁邊司命狠狠拉住。

翎卿音望着從自己胸膛裏掏出來的那顆熱氣騰騰又死寂沉沉的物什,靜靜将它封在一旁仙官遞來的琉璃罐中,襯着她滿手的血冒着和血一樣的光,她覺得自己的心大概是死了,不然為何握在手裏好像握着寒冰一樣涼。

焚緣(二)

可旁人都說它不會死,它還在原處輕輕跳動,怦咚,怦咚,怦咚,和她不曉世事時一樣。她的身體,她的命,她的感情,都不如一顆脫離宿主一味完成天命的血肉來的值錢。

天君渾圓的聲音複又傳在殿中:“既如此…”“君上,可容小神說一句,”宮汎離突然出列拜倒,“翎守司罪孽雖重,然此次紫徽反叛,朱雀一族功不可沒,衆仙僚皆看在眼裏。況織魂燈雖能護住生氣,到底是死物,可若有意外,尚需原本仙體之血将養。小神懇請君上恩準,留翎守司一條命,且由臣為她換一顆心,方是萬全。”

他一席話說的滴水不漏,翎翊緊攥着的拳頭微微松了松,卿音毫無反應,所謂執着散盡,所謂心如死灰,不過如此。

天君眼神幾番明滅,冷冷看着殿下的人沒有做聲。元亥終于忍不住上前拜道:“翎守司雖是臣舊主,卻也不得不說,守司如今犯下如此大錯,縱使為保八荒留住一命,也斷不可輕縱。癡妄害人,未有歷百世苦劫方可磨滅惡念,以此服衆。”

百世劫,也算衆仙劫難之首了罷。

珠簾後的天君閉眼微微點頭。

翎翊聽得這一聲早已怒極,被宮汎離拽着的袍袖刺啦一聲斷裂,冰寒的聲音一字字從齒間迸出:“元亥,你是什麽東西,憑什麽這樣血口噴人!”

九霄殿內富麗堂皇冰寒沁骨,琉璃罐順着她的手哐當落下,周圍響起衆仙的陣陣唏噓,卿音恍若未覺,沉靜拜倒:“卿音拜謝君上不殺之恩,自知罪孽深重,願百世為人,參歷塵世八苦,只盼萬年後,得以休餘恨,免癡嗔,才不枉天意一番教訓。”

大殿裏霎時寂靜下來。翎翊身形怔在原地。

天君覺得自己已有些蒼老了,厭惡糾纏這些腌臜事,珠簾後淡淡咳了幾聲,閉眼擺手:“如此,退散罷。”

竺仁爬滿淚水的臉上翹起一分若有若無的笑意,擡手扶一扶發間素白簪花,擋住半邊面容,元亥眸子裏湧起一番淋漓快意,如今留她一命又怎的,屆時萬年萬般折磨,豈不更能洩憤!遂起身随竺仁一同退去。

翎卿音轉身擡起眼,四周雲霧彌漫,大殿裏已然空空蕩蕩,身後仙卒緊緊看守着,催着她往前走,方踏出殿門,被翎翊一把攔住,他雙目赤紅狠狠搖着她的雙肩:“小四,你醒醒,事情已經過去了,你給我好起來行不行!”卿音一怔,手不自覺的撫上心口,半晌輕笑一聲,她已經沒有心了,怎會不好?她比誰都好。

被翎翊推開的仙卒就勢便要圍上來,宮汎離厲聲道:“都給我下去!還沒到行刑的時候呢!”

卿音涼涼望着亂成一團的幾個人,無端覺得乏味而乏力,冷風吹來撩起她的長發,好似一副潑墨畫卷,冷淡妖冶。

不知走了多久,缭繞雲霧間遠遠現出高闊院牆,卿音不由停住步子,開春時分,路邊紫雲木冒出嫩綠枝桠,她掩在袖中的手還帶着血腥,漸漸收緊了,半晌轉身道:“直接去司命宮。”翎翊猛地擡頭:“什麽?”

卿音眸色淡淡邁開步子:“去司命宮。”

宿天院門前抱着一沓戲本子的小仙娥遙遙望着遠處轉頭走遠的凄紅身影,無力沿朱漆大門蹲下身,泣不成聲。

焚緣(三)

宮門吱呀一聲被關上,卿音唇角噙了一絲笑:“你打算用什麽來做我的心?”宮汎離沉默望着她,半晌艱難開口:“你想用什麽?”

“唔,”她娥眉微挑,:“堅石,冷鐵,都可以。”

宮汎離別開微紅的眼,遞給她半碗湯藥:“喝了它,睡一覺起來,就什麽都好了。”碗裏苦藥起伏,沾濕了他的手。

她接過藥仰頭一飲而盡,扔下碗笑意涼涼:“你的手抖個甚?待會它要還是抖,我會疼。”

宮汎離只覺得心頭有什麽東西被堵住了,直堵的他說不出話來安慰她,一雙手從所未有的乏力起來,終于還是咬牙道:“可還有什麽要囑咐我的麽?”

“哦,”她偏頭仔細想想,指着傷口道,“你看,這裏有個口子,你不必動我的衣服。”“好。”

殿內伽南香燔燎生煙,斷下一節香灰,在香爐角下掉成小小的一堆。

蕭然自那日從五帝臺回來時便一直沉睡着,沉睡中便做了一場大夢。似夢,又不似夢。

那樣逼真的夢境,活脫脫似個戲本子。他經歷過的沒經歷過的,喜歡的不喜歡的,皆在那裏了,不時入了迷,隐隐約約有唱聲,悠悠的,幽幽的。

蕭然的母親梓茗夫人之前誤食了一味昆侖山上玉紅草,玉紅草食其一實醉卧三百年,梓茗夫人一醉不醒,急壞了他的父君,攜着她沒日沒夜上得昆侖尋藥,卻碰上一場驚天駭地的雷劫,幸而被阆風菩塵師尊救下,雖然是點背了些,倒也算奇遇一樁。

夫妻倆這廂回來,服了藥合該繼續沉睡七天七夜的梓銘卻醒了,醒了不算,東海裏的老龜大夫把脈之後連連磕頭道賀,尊夫人吉夢征蘭一朝成真,脈象圓滑如滾珠,有喜了。東海水君喜不自勝,全海上下賞了個遍。

蕭然的神思負手而立站在水晶宮熠熠生輝的大柱子旁,他在尋思記憶裏有沒有這檔子事,沒有罷。哦,梓銘夫人此時懷着的不就是他麽,自是沒有的。

他出生時,天生異象,四海溯流直沖九霄,昆侖之巅霞光百日不滅,他仿佛站在夢境的邊上看到了這窮極瑰麗之景,又好像還是東海水晶宮的襁褓嬰孩,陣陣清楚陣陣迷糊,直若帶着記憶重活一回。

父君對他的重視之高絲毫不出人意料,東海三皇子自是不負天命,天資卓絕的比他出生時的天象還要奇異幾分,人站得高了,旁人便輕易不敢招惹,也是一樁無奈事,不過也沒什麽,他性子本就清冷,忒清冷了些,偶有幾個西南北海的纨绔子弟也被一個接一個的凍走了,小娃娃越發孑然一身,蕭然望着小小的握着筆頭的他自己,驀然覺得挺遺憾。

缥缈戲詞婉轉如黃莺:“恁地天驕入夢橋,可修的是從容逍遙道?孑然孤影倒暮暮朝朝,不得消。你知那天下山河雲上飄,霧霭成袖殘霜滔滔,這麽個一副四方圖來八荒輿,握掌心豈能不招搖?”

直到夢境一轉,他又不覺得遺憾了。

西海他二叔的女娃娃六百歲,自之前見過他一面之後便嚷着東海的水晶宮更敞亮,鵝毛墊子也比西海厚實,她這麽一鬧,西海水君自慚形穢,一口答應愛女在水晶宮整個大翻修,翻修來翻修去,女娃娃淑允沒地方睡覺了,颠兒颠兒跑來大伯家暫住着。

住着住着,又覺的整個水晶宮裏屬她三表哥房裏最舒坦,設備最齊全,為了能在他房裏多待一會兒,研墨遞筆晾書頁忙的不亦樂乎,他以為自家小書童躲懶,随口道要說他一說,小公主瞬間感動不已,自覺這冰塊表哥到底是被自己一片赤心感化,嬌紅着小臉兒趴在他身上。

焚緣(四)

他面無表情将她歪倒的身子扶正,始覺出這事不對勁。

東海裏碎聲碎語多了起來,他以為不值得理會,直到一日家宴上,他母親帶着莫名笑意将兩人座位挨到一塊,身旁海水中彌漫着脂粉香氣,他執着銀箸,皺了皺眉。

得到大人默許的女娃膽子愈發大,然人前皆道娴雅乖巧,他懶得說什麽,卻也一日日覺得清明了,直到他九百歲生辰,借着一日壽星這個名號,道要去阆風修習,東海水君神思一禀,想來他與阆風有緣,何況那裏确确是小仙們修習的絕好去處,一口答應下來。他心下松快一些,淑允癟癟嘴,蔫蔫回到自己房裏三天沒出門。

蕭然在一旁體味此情此景,說不出是什麽情緒,東海驀的像一塊幕布般被風吹起漣漪,模糊起來,驟然眼前一片虛無的黑暗,夢境不知把他帶去了哪裏。

隐約遠處有婉轉的嗓子滴哩哩的唱:“這般是迷途才可知情思深入骨,縱是咱自诩清心來往生,縱世人皆嘲小女子目尤寸般短,恁怎哓此癡物迷人眼,障來路!”

此時谙源睜開滄桑的一雙眼,空曠的大殿裏玄衣對白裳,只是白裳人還睡着,面容蒼白而冰冷。玄衣神尊起身給蕭然把一回脈,嘆道:“也罷。你是甩不開,忘不掉。本尊便再替你走一趟,去會會天君那大佬兒。”

瑤池上芙蕖常年不敗,雲霧袅袅中丹鶴雙鳴,谙源神尊騰紫雲落下笑道:“天君可閑逸自在。”

大佬兒正在亭子裏悠悠品着清茶,眼見一席玄袍離自己越發近,不禁揉揉眼睛,沒反應過來。谙源自走進懸亭撩起衣擺坐下:“你這裏倒清淨,我可不行了,只得來央你高擡貴手,也好讓我早輕松一日。”天君泛白的長眉一跳,才想起來:“這不是谙源老兄,快坐快坐。”

“…我已經坐下了。”

“…那便喝茶,來來來…”谙源接過茶壺:“你可別這般,我受不起。”天君捋着胡須,眼睛裏驀然多了幾分活氣:“可不是你我天地洪荒時并肩作戰的時候了,幾萬年不見你出山,今日怎舍得來瞧一瞧?”

谙源自押一口茶:“你曉得我不願理這世間事,奈何誰躲得過天命呢?如今好容易能做主,再怎麽麻煩,都是要來的。”天君眸中閃過一點光,似是想到了什麽,微微笑了:“願聞其詳。”

玄衣神尊眼神有些缥缈:“這麽幾輪滄海桑田,什麽高位,待得也倦了,你又何嘗不是?只老弟有龍兒承位,我自昆侖化出,孤身一人形影相陪,可我曉得,天地結靈應為三,道至三依次相生,三生萬物,方是無限之始,自洪荒戰盡我便費心推演,”他擡起頭,像是在想什麽久遠的事,“直到三千年前,才推演出些門道。”

天君正被幾句話挑的很有興味,着仙娥添一壺新茶:“然後?”

神尊挑眉:“然後恰逢我遭歷最後一場天劫,線索斷了。”

“…”

“天地之靈化為文玉樹,如我所說,理當結成三種,可八荒中何曾有過盡完盡美之時?先前有一殘種,落在我身旁,我瞧着實在不成氣候,也化不成生靈,遂煉為燈芯,贈與有緣人,勉強算是物盡其用。”天君靈臺清明,猜到幾分,對上谙源一雙波瀾不驚的眸子,果然聽得他道:“織魂燈。”

天君面上僵了僵,天族奉為一等一神器的織魂燈,燈芯原是被這一位嫌棄的,實在不成氣候的,殘種。

谙源兄,你真是…

焚緣(五)

谙源望着天君的表情有些莫名,突然想起來:“哦,我與它本是同根生是罷?”天君:“…”

谙源無知無覺複補上一刀:“那顆殘種不過是因天命疏忽,才生出這麽個玩意兒來,我們說重點。”

天君一口老血卡在胸膛,擡手揉了一揉:“…你說。”

玄衣神尊道:“我歷劫後一年,天生異象那一次,你記得罷?”天君擡眼仔細想想:“我記得是…蕭然?”

這是他記得的為數不多,且記得十分清楚的小輩之一了。

谙源沉吟道:“當年是我歷的天劫帶累了他,又一輪文玉花将養成之時他魂魄受阻,沒能及時化形,正投到東海夫人身上,也是樁奇緣。可這情分總歸是我欠他的,屆時我退位,蕭然自要為新主…”

天君到底是見識過的場面多了,一口熱茶才沒噴出來。

谙源蹩眉:“你嗆的什麽,蕭然未得文玉之靈便這般卓絕,比我倆當年強的多…你看你又嗆,好好好,來人把茶端下去罷,你好好聽本尊說。”

那廂終于停下來:“莫不是你當真要退位?”他手指敲敲桌面,“可蕭然是本君相中的奇才,怎能被你偷了去。”谙源眼睛一瞪:“他本就是天定的八荒共主,是你天君硬拉過去的。”

天君不說話了。

“我要功成身退,這裏卻出了岔子。蕭然自五帝臺一戰便沉睡不醒,若不是心中念着一個人,只怕受不住這一難。”

想那天君年輕時也是攬獲一衆芳心的風流才子,方才受了這麽一番刺激,突然話鋒轉到這等韻事上來,只覺得身心都年輕了:“洗耳恭聽。”

“這便是我來找你的因由。那姑娘,喚做翎卿音。”

“……”

三日後诏書傳到宿天院,特許翎卿音留九重天将養,待傷好後下界。

翎翊接到旨意,怔怔發了一會兒愣,小四現在正在司命宮中押着,自己卻沒有勇氣去見她。

一個沒了心的人,這诏書于她而言,有何用處?

燭光昏黃,宮汎離在窗外看着她灌完藥,嗓音壓的低低的:“蕭然還是音訊全無麽?”翎翊一拳錘在牆上,蒼白牆壁滲出血痕随手留下來,半晌壓抑出聲:“是我沒用。”

宮汎離沉默良久,終于道:“阿翊,你如今,可信天命?”翎翊無聲望着他。

宮汎離垂眸負手:“凡人所謂之天命,不過是由我手中筆墨排的命格。我們神仙的命途,可也有定數?我從前不信,可自卿音成為守司之後卻有所動搖。一切皆在冥冥中,我們有何懊喪,憑何懊喪?不過牢記天道輪回善惡果報罷了,卿音不是惡人卻無辜承擔如斯惡果,我相信,之後老天,自會償她。”

“我相信。”

天漸漸黑下來,雲裏現出點點星光。

一如蕭然現下的夢境。

不知如何被帶進黑暗,也無從曉得黑暗裏如何冒出的星子,光點繞在腳邊,他唇上有了幾分隐約笑意。若小音在的話,又要踢踏着星子打發辰光,他伸手捧起一顆,擡起頭時發現自己已分不清東南西北。

清冷的風吹來,前方似有人聲,蕭然循過去,發現自己在一窟陰暗山洞裏,洞內篝火寥寥,蕭然似乎與添柴的白衣公子融為了一體,躺在地上渾身濕透的小姑娘還未睜眼,寒風激得她打了個噴嚏,蕭然察覺到自己走過去,給她掖了掖蓋着的白披風。

焚緣(六)

小姑娘咂咂嘴,驀地攥住他的手。

蕭然沒有掙開,只無聲望着她水墨畫似的幹淨眉眼,身上毫無脂粉氣的女孩子,倒是…很稀奇。

她的手指那樣涼,卻讓他如冰的一顆心有了融化的苗頭,他拉開兩人的手,自去燒了碗熱水。

回來時姑娘已然睜開眼,抱着膝眸子一閃一閃,他曉得那是害怕時才有的動作,盡力緩和着神色把水遞過去,小姑娘稱他恩公,幹淨的一如眉眼的嗓音,卻聽得他這麽多年來頭一次想笑。

她的腿被血鲛咬的不輕,蕭然以手之頤看她梗着脖子想爬起來的模樣,仿若自己的腿也失去了控制,走過去一把将她橫抱在懷裏。

一路上片片眼風将兩人包圍,她的臉紅的似一段綢,他懷裏攬着她的體溫,心安理得,又情緒莫名。

小姑娘叫卿音,蕭然立在窗邊,他被人喚了千兒八百年的蕭然,頭一回覺得蕭是個好樂器,能奏出極妙的音韻,蕭音,小音。

畫面倏地一轉,阆風的師尊屈尊降貴,硬拉着他號脈摸骨,半晌沉吟道:“蕭然是年兩千四百歲?”

“是。”

老師尊神色一抖,奇道:“果然不一般。”而後他才曉得,不一般在階品,又快迎來一輪天劫。

蕭然劍眉輕鎖一番,倘若他由着劫數降到他頭上,于他本身實在沒什麽,只若飛升了玄仙,離開阆風,留小音在這裏,他放心不下。

大師兄是點子精風流浪子一枚,蕭然與他共話閑茶,表示想聽聽他的意見。師兄撫着桃花扇面,道:“這簡單,阆風一般仙人升到上仙這個階品就恢複自由身,你捉着你那小師妹多練練,在你雷劫到之前先把她捧上去就得了呗。”

碧色茶水悠悠袅袅,他淡淡道:“這若是個一般的問題,我也不找你來問。”師兄挑眉:“那問題是?”蕭然斂眉:“問題是她不一般的笨。”

“噗…”

風流浪子打着哈哈擦那噴了一桌子的茶水:“那,那就你變得和她一樣笨,總之把時間拖久一點。”

蕭然對于這等事毫無經驗,他在考慮怎麽才能和那姑娘一樣笨,發現這并不亞于把傻子培育成文曲星的難度,風流浪子見他不說話了,随口道:“要麽你白糟蹋上兩百年的修為,不就正好了。”

“…”“哎喂喂,你點頭了?你別走!你剛剛真點頭了?這抗天命的我跟你講,到時候老天報應到你頭上,你活遭了雷劈…”嘭的一聲,浪子的高粱鼻險些被門夾扁。

門外聲音沉沉而缥缈:“若法子管用,我自謝你。”

他果真糟蹋了兩百年的修為,也果真遭了報應。

報應和天劫一齊承下來,幾乎砸掉他半條命。蕭然遍體鱗傷躺在竹榻上,手裏握着遭雷劈那一天她送的血玉,覺得挺劃算。

其實卿音是不是當真那麽笨一點兒都不重要,他只是希望她是個笨姑娘,只要有他護着寵着,她可以什麽都不用做,再笨也沒關系,再笨也心安理得。

小姑娘送他這玉時躲閃的眸子在腦海中清晰的浮現出來,當時他俯身到她耳邊說了什麽?“我很喜歡,小音。”

我很喜歡小音。

燭火投在牆壁上的影子漸消,朝陽初升的時候,彼時他還沒想到,這樣的情意,最終演成嬖孽,實在天理之中。

焚緣(七)

九霄殿內空曠輝煌,天君端坐在後殿,面前擺了一盤棋。谙源從棋盤上拈起幾顆被圍住的白子道:“你還在想?”

幾日前谙源來找這個老頑固,說的是什麽來着?

老頑固眸色不明:“你可知她做了甚?就是那個翎卿音,她撕爛了本君親筆的婚書,為了洩憤,自毀心脈,帶累青丘痛失嫡長子,八荒衆仙險些滅在她手裏,如此離經叛道的反骨,本君豈能饒她?”

谙源雙眉一挑,興味的道:“她自作主張撕爛了你的诏書?當真撕爛了?哈!不愧是蕭然看上的人,不枉本尊千裏迢迢來一趟。”

天君:“……”

谙源啧一聲:“她毀你旨意是真,可這怨得了誰呢?她與對方本就無意,你也是個飽經風月的過來人,可知她如此除卻抗旨不尊這一條,還有何錯處?”天君臉一黑,方要開口,被他截住話頭,“便是聯了姻,屆時青丘帝後不和,帝後這對夫妻可是一般的夫妻麽?他們小打小鬧,整個青丘指不定都要晃兩晃,您吃力不讨好,何必做這仙族的月老。”

天君又一番被堵得說不出話,玄衣神尊的補刀能力四海八荒無人能及:“況且你牽紅線的能耐遠遠不及月令宮那位。”

天君默默,你這老光棍可還來與我指教風月事?難為他是天君,不好拉下這面子,忍了。

他擺着莊肅臉色道:“這一樁且不說,她一人險毀天滅地,本君說的可有錯?”

谙源面上沒什麽起伏:“她雖至情至性,癡了些,可真是這種人麽?”天君沉吟半晌:“你怎知不是?佛魔兩面,相隔不過紙一層。”玄衣神尊神色沉沉:“本尊不信她,但是信蕭然。本尊并非來找你寬恕卿音。只拖延一段時間,讓兩個人,能再相見一面。其實不見也罷…總之,等蕭然醒來,她再下界不遲。”

神思被拉回九霄殿,天君锲而不舍摸一顆白子道:“你既算出這是他們幾個該有的劫難,我們可能違抗天命?不插這一腳,本君樂得清閑。”

谙源眼睛掃視着棋盤:“不受些苦,憑什麽擔得起高位?倘若她熬不過,也不必回來。”

唔,天君颔首,這麽幾天,總算說一句他愛聽的了。

天君如意了,翎翊與司命這邊卻不是很如意,紫徽伏法承下所有罪責,其他人倒落得幹淨,況無證可循,翎翊望着窗內凄紅的身影愈加焦灼,險些将來送藥的宮汎離撞倒,他将藥碗交給仙卒,無聲給身旁人遞了個眼色。

廂房內寂靜無聲,宮汎離沉聲道:“元亥的身世,有了些眉目。”

元亥的父親,原是翎神君座下吃筆墨飯的仙官,然而就這麽一副筆墨飯,吃的也不甚幹淨。

可謂世間皆是一個圓,兜兜轉轉,牽連到神鬼兩族的龃龉裏,這位仙官眼睛頗明亮,生生在烏煙瘴氣裏看到了財路。

是了,趁着職務之便私通外敵。且還是帶着老婆一起私通的外敵。

翎神君做了這萬兒八千年的神君,竟有人趁亂在他眼皮子底下作妖,這還得了,調查兩番便把人揪了出來,當即上報天君,可在這當口仙官的夫人跪在地上,幹嘔的昏天黑地,問起來才知道是身懷六甲。剛正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