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卿成瘾:拐個仙妃抱回家 - 第 19 章 (19)

不阿的翎神君犯了愁。

焚緣(八)

罪臣死不足惜,可未出世的骨血,還有那個尚不懂事的長子元亥,憑什麽承擔這一切呢。

翎神君撫着冷劍在房中坐了一夜,終于還是循了自己的私心。

仙官伏法的事情,他并未照實對元亥講明,只道神鬼兩族不和,元亥雙親不幸卷到兩族糾紛中而身死,動用權力把這事情瞞住了小元亥。

元亥的母親感激涕零,翎神君冷眼瞧着她眼裏淚珠子噼裏啪啦往下掉,擺手攔住了:“本君并非護庇你們,可幼子何辜,本君不想連累無罪之人。”

眼風掃過她的肚子,道,“既要保住你腹中孩兒一命,你這個做母親的,且帶着他下界入輪回罷,洗洗這一身的罪孽。這孩子既有仙根,總能脫離凡胎。”

就這樣,一家子人留在九重天的,就只剩元亥一人了。翎神君捏捏眉心,有些頭痛。他父母犯下這般孽數,難免有一兩個知情仙僚,且這長日漫漫,再難免偶有個嘴皮子快的,對這孩子也是不好。他左思右想,五帝臺地界兒偏遠,且那的慕泊仙官德高望重,雖苦了些,倒是最萬全的去處。

是以元亥的幾千年命途就這樣定了下來,直到紫徽反叛起兵,他才回到九重天。

翎翊眸子益發森冷:“如此說來,翎家于他實在無虧欠。”司命瞧着竹骨扇:“說大恩也不為過。”茶杯随着翎翊的手抖幾番,滾燙的水漾出來漫上手指,他恍若未覺,咬牙道:“狼心狗肺的東西。”

對面的人不覺出聲:“到這地步,有沒有誤會在裏頭,都不好說。”他搖頭無奈道,“上神們的耐性就是不一般,一個關要閉它幾百年,若不是找着了當年跟着翎神君的貼身仙侍,這事情指不定什麽時候才能挖出來。”

“我不會讓它永遠埋在地底下。”另一邊華光府的元亥陰狠發聲,竺仁冷笑道:“不然你想怎樣?待翎家那位上神出關,你鬥得過他?”嘭的一聲巨響,椅子被元亥猛地推倒在地:“他害得我父親枉死,帶累我母親和小同不得入仙籍,難道我便由着事情過去不成?”

他母親…竺仁眸子一禀,便是那婦人完全泯為凡人,若被他尋着了…啧,真是麻煩。

一時疏忽,竟還留了個知實情的禍害在一旁喘氣。

她不動神色撥一撥茶蓋兒:“翎況無德,可翎卿音如今替他遭了這個報應,也夠你洩憤。”

翎況攥緊了拳頭:“翎況害慘了我一家,慕泊仙官也因她羽化,待翎卿音下了界,定叫她生不如死。”竺仁眉梢眼角埋着幾分笑意,趁擡手扶發簪的功夫掩住了,輕飄飄道:“唔,神仙幹涉凡人,老天可許麽?”

“便是遭了天譴又怎的?只要我能報了這門仇,如何我都心甘。”竺仁眼風悄悄掃過一旁咬牙切齒的人,有這個蠢貨擋着,屆時她還怕老天的報應降到她頭上麽?

萬年輪回,百世不斷的劫難,我看你翎卿音,有什麽本事撐下來。我竺仁即便得不到他,也決不允許別人有和我搶的資格。

當年紫徽拉攏元亥,原是為了五帝臺,元亥不曉實情,原是不信的,直到竺仁下界找到小柳同證實兩人一脈同源,他才信了翎況将父親推上兩族龃龉的風口浪尖,才信了當初他被匆匆送往五帝臺是因翎況心虛,天意弄人,恰巧慕泊仙官身死,恰巧柳同這一世凄苦,元亥在極端之所長大,性子難免不極端,喪心病狂的,十分令竺仁滿意。

焚緣(九)

待元亥出門走遠,竺胥托腮的手緩緩擡起一杯茶傾在地上:“義父,紫徽,您替我攬下所有,竺仁這廂以茶代酒,且……”敬您一回四個字徘徊在舌尖,半晌輕笑一聲放下了杯子。

神仙不似凡人死後魂魄尚留,她如此,是要敬誰?

夜幕裏溫軟的聲音悠悠散在屏風後:“給我盡快下界查元亥母親的下落。”

“要将她帶給您嗎?”“不,直接教她…魂飛魄散。”

風涼涼吹着,翎翊躺在榻上久久不能入眠。元亥于卿音而言,始終是個大禍害,倘若真有什麽誤會在裏頭,解鈴還須系鈴人,也只有他的母親和那個未出世便陷入凡界輪回的小仙童,來收拾這局面。

可十萬衆生三千世界,去哪裏找?

翎翊翻了個身,好像幾千年來從未如此頭痛過。緊接着撲通一聲。

翎三公子哐哧摔到了床下頭。

他栽的七葷八素,腦子卻突然澄明起來,于是月黑風高的朦胧夜色裏,衣衫不整的風流浪子二話不說闖進了司命宮汎離的廂房。

屏風後亂成一團,司命終于一腳将他踹下床榻,捂着被子道:“你你你,你作甚?”浪子爬将起來紮到他跟前,宮汎離膽戰心驚的盯着眼前驀然放大的一張俊臉:“你,不會是被人下了藥罷?”

兩人鼻尖兒抵着鼻尖兒,半晌他終于出聲:“我記得你這裏有個什麽鏡,可以察看下界仙人的往生?”

宮汎離隐隐覺得體內有些燥熱,扯扯衣襟咽兩下口水道:“落華鏡罷?你問這個做什麽?”

翎翊眼前一亮:“對,落華鏡。此前…”他眸子緊接着黯了下去,“卿音和折雍用過的。”司命反應過來:“我曉得了。你想用落華鏡來查元亥的母親?”

翎翊漆黑的眸子盯的他一腦門兒汗,他深吸一口氣道:“你別慌,這事情需要慢慢計較。”

“開啓落華鏡,需要有一方是至親的血,且要等到鏡中人不在凡界之時才能起作用,我們連她的名字都無從知曉,如何能用?”

翎翊手指握的噼啪作響,好不容易燃起來的一分希望被宮汎離寥寥數語澆滅,他察覺到自己的肩被輕輕拍了兩下。宮汎離寬慰道:“現下當務之急,是要找到蕭然。這是卿音當前,唯一的念想了。”

如何找得到呢?他的本尊還困在昆侖墟,他的魂魄還陷在夢裏。

蕭然的夢似毫無章法可言,前一刻他還遍體鱗傷手握血玉躺在竹榻上不能動彈,而後四周便成了漫身的海水。他睜開眼,周邊皆是水波光影,自己還保持着打坐的姿勢,這副形容,莫不是…在閉關罷?

實不相瞞,蕭然從來都覺得,這個姿勢,醜的很怪異。

他站起身,反應過來自己身在東海,應是從阆風回來後,為圖清淨借口閉關養傷的那一次。手指卻似乎被腰間的什麽物什燙了一下。

原本安安靜靜的血玉冒出凄豔火紅的光,一陣漩渦湧來,耳邊響起怒氣沖天的咆哮,梼杌巨大的獸爪向前方的卿音撲過去,不過那一剎那,漫天黃沙被龍影沖破,殘霜本能的飛刺而出,轟鳴聲響起,梼杌殺氣騰騰的眸子對準他一陣嘶吼,獸爪上還插着寒光泠泠的殘霜,他驀然想到,兒時母親對自己的訓誡。

梼杌,克盡天下水族。

水載花流(一)

全身的修為皆被壓制,卿音緊閉的眼映入雙眸,他還是沖了上去,像個赤手空拳的凡夫。

打鬥聲響徹曠野,蕭然雙手制住梼杌的獠牙,卻無法夠得到殘霜。兇獸的力氣何其大,足以将他甩到半空,他橫心将手一松,騰出空來抽出冷劍,獸爪猛然拍上他的背,體內湧上來的鮮血一半咽下,一半溢出唇角,于此同時劍身沒過兇獸的頭顱,一人一獸轟然摔在沙裏。

他顧不得自己,以劍做拐把卿音和翎況移到了青丘的殿宇。

她昏迷了七天七夜,他坐在床邊守了七天七夜;她七天七夜沒醒來,他七天七夜沒合眼。

蕭然握着卿音的手,他曉得這是夢,他不是他自己,只是神思相附在這個人身上的旁觀者,卻還是倍加珍惜指尖傳來的柔軟。

興許從那時起,他只要在她面前,便與瘋子無異,再見不得眼前的姑娘受到一分傷害。

不過還好,這個瘋子有寵她護她的能力。

蕭然看着沉睡的她,手卻益發重起來,夢境忽轉。

他曾以為他會一直在她身邊,然而世間真相總是淋漓。

那段時日裏宿天院一應的百無聊賴,他見卿音閑的難受,道:“過幾天我帶你去阆風瞧瞧。”

蕭然對上她欣喜的眸子,暗暗翹起唇角。風月情裏無不膩味,流年倥偬,既是兩人初見的地方,他想去那裏多陪她幾天。

可老天沒讓他得逞。蕭然沒陪成心上人,時間卻全耗在了昆侖之巅的一個老頭子座下。

老頭子倒是阖仙族皆再敬仰不過的幾萬年見不得一面的老頭子,可蕭然還是覺得虧了。

那個老頭子,世人喚一聲谙源神尊。

谙源一身玄衣玄袍,那是很尊貴的顏色,一如他的身份,尊貴的讓普通人既想仰望又想遠離。

玄衣神尊保持着蕭然一應認為醜的很怪異的姿勢,微張着滄桑一雙眼,半晌才道:“來了。”

他依禮作揖:“不知神尊找晚輩有何貴幹。”

谙源面上露出一分笑意,翻手化出一面銅鏡:“且看這個。”

他接過,不由雙眸一緊。

鏡裏自有一番上古奇景,足以和他出世時天降的異象相媲美,剎那間谙源所處的殿宇裏被鏡面照耀的明亮起來,而後瑰麗霞光下隐有什麽要爆發,驀地一聲驚雷響,雄奇四象被烈火焚滅殆盡。

蕭然天資過人,心中隐隐猜到幾分,此時谙源收回銅鏡,道:“本尊費千年推演天命,你可瞧明白了?”

他不願相信,拱手道:“望神尊指點迷津。”

谙源微微笑了,眉梢眼角皆有不顯眼的細紋:“本尊想你是明白的。以天為父地為母,你既是下任天定之主,八荒劫難在即,本尊相信你能擔起來。”

空曠的殿裏沉默半晌,清越嗓音響起:“是。”

谙源将他留在顆昆侖之巅的芸央宮裏三日,三日時辰足夠他把事情了解清楚。

因緣巧合,他生在東海,但無論如何改變不了他的魂靈是由天所定的事實。

玄衣神尊道是八荒将有一場大劫數,征兆在北,屆時要蕭然主持大局,因着當年文玉樹化靈之時他的魂魄已投到東海夫人身上,文玉之靈并未耗盡,若有必要可以它祭天,彼時蕭然就要陷入百年沉睡。

祭出文玉這個活計只有蕭然擔的起,文玉花開可抵萬千生靈,也是老天恩賜的一條活路。

水載花流(二)

交代完這些,玄衣神尊如釋重負,老神在在起來,大發慈悲将蕭然放了回去。

彼時太陽将落,他回到阆風找着小音時,她正站在棗樹下,腳邊鋪了一地圓滾滾的棗子,卻好似沒看見一般。

從什麽時候起,小音也愁起來了。

蕭然走過去,她幹淨的眸子中竟有躲閃之意,直到翎翊将竺仁和紫徽的龌龊事告知他,他才知自己一直被別人算計着。

他在意的不是自己被觊觎,而是這觊觎,生生奪走了小音的快活。

待小音出門來見他,他擡起手,想摸摸她的頭發寬慰她,卻不知如何說出口,只好就勢從指尖化出一朵半開的文玉花——那是谙源教給他的術法,化一兩朵,不過損些修為。

玉色瓊苞霞光瑩瑩別在她鬓間,與她星子般的雙眸襯成一景,蕭然只感覺自己心跳漏了一拍,寥寥數語間不覺吐露心聲:“你要不要以身相許。”

沉默在兩人間倏地散開,谙源沉沉嗓音響在耳邊:“若必要時以文玉天祭保住八荒,你便要沉睡百年。”

他不得不将心意壓下去,他不允許自己給她一聲承諾後,再抛給她百年寂寞。其實,他想,總歸兩人是在一處的,這話待八荒劫難過去之後挑明,并不晚。

當時的他沒想到,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卿音突然擡起頭來:“待我長大之後,你娶我嗎?”

他翹起唇角,又不得不垂眸:“我覺得你長不大。”

這與變相的拒絕無異。

夜裏似有女聲咿咿呀呀的唱:“道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又道是花随水走,水載花流?這麽個雲煙軸上鴻篇巨作,也逃不過經年後雲散煙消,世人問是那般難熬,欲語還不得不還休!”

蕭然望着小音咬唇走遠的身影,驀然覺得很無力。

一如既往的虛無夢境,不知自己什麽時候才能離開這裏。

芸央宮門一聲響,谙源回到了昆侖墟。

蕭然依然躺在冰床上,玄衣神尊撩起衣擺在他身旁席地而坐,淡然道:“本尊也算愛屋及烏,昨個兒夜裏去看了眼翎卿音。”他深深的眸中看不出什麽情緒,“整個人丢了魂一樣,眼睛都是死的。本尊不愛管閑事,可若她一直這樣子,你待如何?”

蕭然修長冰冷的手指輕顫幾下,冰床化出一滴水,啪嗒落到地上。

谙源手心化出淺淺白光:“本尊倒歡喜那孩子,怎知無心之人便沒有心結呢?若我這廂能将你喚醒,便由你去開解。”

冰床上人的面色越發蒼白清冷,谙源無聲望着他,生氣源源不斷注入他體內,混過了這麽多回的滄海桑田,自己不曉得比他大了多少輪,心中卻萌生出幾分,惺惺相惜之感。

同是有幸承天命之人,同是不幸被天命綁架之人。

蕭然走在夢裏好似無終無止的小路上,終于遠處現出一束柔光,仿佛要将他從這裏抽離。

天亮了。

卿音擡起眼,屏風上攢心蓮枝枝蔓蔓,這曾是她最喜歡的花樣,現今卻如何也開不到心裏。她無知無覺撫上胸前傷口,那裏已經開始結痂,傷疤後空蕩冰冷,她不曉得司命用什麽待替了她的心,她只知道自己的心再也回不來了,沒了心的人,做行屍走肉,應該能做的很好。

水載花流(三)

宮汎離對翎翊道,有個消息想予他知會,不知是好是壞。

卿音的傷,再過些時日怕就好全了。

翎翊猛然擡起頭來,廂房內沉默半晌,終于被他出聲打破:“倘若小四的傷一直不好,會怎樣?”

話音剛落,清寒嗓音從門外響起:“在小音心口複添一刀麽。”

兩人心下皆狠狠一窒,半晌沒回過神來,待鼓起勇氣回過頭,看到了如冰如玉的一張臉。

翎翊再顧不得什麽沖到他面前:“蕭然,你終于來了。”

蕭然站在原地看着他微紅的雙目,門外陽光照到他背上,門內清寒沁入骨頭裏,他道:“是,我來了。”

昨夜三更他走出了夢境。

谙源坐在他面前,眸中意味不明,笑道:“虧得你當日沒把文玉的神力用盡,不然本尊再大的本事也喚不醒你。”

他起身,芸央殿裏空曠冰冷,一如他的口吻:“小音呢?”

腦海中小音為他擋劍的畫面一閃而過,利刃沒過她的胸膛,從她流第一滴血的那一刻起,他的理智便不複存在了。

明明那一夜和翎翊說好的是詐死,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那日在雲中他摟着倒在自己懷裏的小音,那是他心尖上的人。殘霜在手中發出铮铮的聲響,天地附在他魂上的神力再也抑制不住,他任憑手中冷劍寒光大作,轟鳴聲過,紫徽不可置信的倒退兩步,半跪在雲上噗的咳出一口血。他左手覆在懷中的人面上,運力将她送到五帝臺,持劍朝紫徽沖了過去。

他那時以為,雲下的妖兵都被他殺絕了,小音不會出事。

他封了紫徽的七經八脈交給翎翊時已有些體力不支,拼着恍惚的神思趕到五帝臺,等着他的卻是山崩石裂,漫天血光裏他沒有找到小音,卻捕捉到折雍和竺胥即将化為灰飛的影子。

玄衣神尊曾對他說,文玉花開,可拯萬千生靈。

玄衣神尊還說,文玉花開,他則沉睡百年。

他曾經想只憑他自己承下這一切,就連方才拼盡一己之力殺伐遍地敵兵時也不想去走這條老天擺在自己面前的活路。

他僅僅是不想抛下小音,哪怕只有對仙人而言彈指一揮的百年辰光。

可妖兵散盡,紫徽被俘,戰事消弭,他以為功德圓滿之時,五帝臺塌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他的宿命罷。

這一片文玉霞光的花海,開遲了千年。

折雍和竺胥的一絲殘魄被霞光護下,他的靈臺卻愈加模糊,眼前玄色衣角閃過,滿天血色終化為徹底虛無的黑暗。

玄衣神尊眼中皆是淡然:“這是她命中的劫難,八荒險些走上絕路,她丢了心,不能再丢了魂,天命注定她要承萬年苦楚,你可以去開解,但不能插手,否則恐報應更甚。”

他提起殘霜放到初醒來的蕭然手中:“你做的已經很好了。本尊希望待幾日,你能接任八荒主位。”

蕭然眸似寒冰,手掌翻轉微松,冷劍哐當一聲砸到地上泠泠嗓音聽不出半分情緒:“我要這八荒做什麽?”

神尊話語言簡意赅:“是八荒要你,翎卿音要你。”

冷劍在地上閃着寒意涔涔的光,蕭然修長手指覆上冰床:“好。”

他明白谙源的意思了。只有他接了神尊之位,才有能力改善已成定局的定局。

他的心便是她的心,她的命便是他的命,他想要得到的,總不過一個翎卿音。

水載花流(四)

蕭然墨色深沉的眸子望向窗外語音渺渺:“司命,幫我個忙。”

他突然出現在兩人面前,宮汎離還沒反應過來,聽見他涼涼的一聲忙應道:“你且說。”

“我說過了,在小音心口複添一刀。”

“什麽?”

“把我的半顆心,分給她。”

“…好。”

蕭然走到卿音所在廂房的窗邊,手指幾乎掐在窗棂裏,翎翊走過來:“不進去看看嗎?我想,她一直在盼着你。”

蕭然垂眸,他從未如此膽怯過。“不了,入夜後,我進小音夢裏看看她。”

他自認不是認天命懼天命之人,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做過最大的努力。

從他随卿音到五帝臺伊始,他便隐隐意識到,自己之前自己如此寵着慣着她,對于一個身處衆矢之的的人來說,未必是件好事。

倘若他有朝一日當真走到了不得不以文玉天祭的那一日,倘若自己當真沉睡百年,倘若小音到那時還不能自己罩着自己,後果他簡直不敢想。

于是他開始沒日沒夜的去芸央殿修行,脫骨蛻皮并沒什麽,倘若能憑己力抗下這一劫,吃的苦楚也劃算的很,倘若不能…

終于有一日,他狠下心來将小音獨自丢進了結界,結界裏,困着一只被他打回原形蠢蠢欲動的巨猙。

小音沒有旁人口中小女子的軟弱,就算他好似毫無理由的糾纏打磨她,一連十多日下來身上淤青累累,硬是一顆淚珠沒掉。

可縱是如此,事情還是超出了他力所能及的範圍。

子溪魂歸混沌,她醒來的那一夜把自己灌的酩酊大醉,踉跄着将一卷卷軸掉到他腳下。

他才知道,他心裏的那個人,早已與他人有了婚約,她一直瞞着他。

他怔在原地,看着她滿臉水痕,一顆心愈發疼起來,不受控制的想擡手給她擦一擦,卻不曉得自己還有沒有這個資格。他想知道,身邊的這個人是不是在心裏已經默許了诏書上的人。

直到小音死死拽住他的袖角:“你別走,我喜歡你啊,我一直一直,都喜歡你啊。”

他眸間一震。

小音環抱雙膝的模樣,像極了兩個人初見的時候。

他俯下身撫去她面上水澤,等我兩個字到嘴邊卻變成了:“你醉了,好好歇息。”

“等我”算什麽承諾呢,他要做的,是讓兩個人能在一起。

無論讓他付出多沉重的代價。

翎翊對他的決定表示十二分贊同——若他死了,可抵萬千元神的文玉之靈空留世間,恰恰堵住五帝臺這個大窟窿;若小音死了,婚約自然不再作數;若兩人一起死了,正好湊成萬全的法子。

自然,是詐死。

屆時他承紫徽的一劍,事後由宮汎離配一味假死藥與小音,八荒那麽多角落,總有兩人容身之地。

可縱然翌日他拼盡己力殺盡妖兵重創叛首,紫徽的一劍在最後一刻卻刺入了小音的胸膛。

他還是高估了自己控制情緒的能力,他忘了,在流血的小音面前,自己與瘋子無異。

神思被拉回現實,蕭然嗓音裏聽不出一絲起伏:“我若現下去見她,自己又會誤事。”

翎翊苦笑道:“只怪我當日沒有看好她,竟讓冒充竺胥的竺仁鑽了空子。”他悔怒交加,一拳錘到牆上,“明明那麽不同的兩個人,我當時為什麽沒有看出來!我翎翊就是個沒用的蠢貨!”

蕭然沒搭話,宮門外日頭已漸漸偏西。

水載花流(五)

黑暗很快沉下回廊,立在窗外的人身形漸漸融到夜裏。

卿音坐在榻邊怔怔望着如雪掌心,手中紋路似平靜的卦象,像灼燒前的和煦,或是,焚滅後的死灰。死灰裏埋着濃重的血腥。

蕭然伸出手悄悄攬住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魂魄:“小音,我回來了。”

卿音驀然擡起頭,無神眸中閃過一絲不可琢磨的光亮,她似乎察覺到身後有極淡的冷香,回頭看時,房內卻空空蕩蕩,仍只有她一個人。

是幻覺罷。

她回到九重天多長時間了?

蕭然無聲望着卿音茫然而死寂的眸子,一雙眼睑下藏着幾分烏青,不由蹩緊了眉,手指覆上她的雙眼。

卿音眼睛愈發沉重起來,以手之頤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蕭然現出身形,小心将她抱到床榻上,俯身雙唇印上她的額頭,悄悄潛入她的夢裏。

纏着她的是怎樣的血腥夢魇,才會讓床榻是從未動過的模樣。

如此荒涼的夢境,蕭然知道,這是她夢裏的五帝臺。

他突然擡起頭,這荒涼的地界裏,隐隐約約似有人聲。

蕭然聽出來了,是和他之前在夢中聞得的一般無二的妙音,黃鹂般婉轉,杜鵑般凄然:“這般禍水是紅顏,也沒個脂粉,也沒個慧娴,殃國累民有幾面?”

他不曉得這歌聲來自何方,卻一次次出現在他的夢,和她的夢裏。

幽寂中驀然一聲驚天炸響,烏雲黑漆漆壓上頭頂,遠處冒出一點詭異猩紅,一發而不可收。

待蕭然飛身趕到時,小音已跪在血泊中,一把匕首直直插在她的胸口。是夢非夢,剎那間皆被蕭然抛在腦後,他跑過去緊緊摟住她:“小音。”

懷中人身子一僵,眸子卻半天也沒擡起來。蕭然的手伸向她的胸口的匕首,指尖忍不住微微顫抖,卿音突然發出一聲輕笑:“”我就知道,我一定是在做夢。”言罷她的手倏地擡到胸前,手落刀起,匕首被扔到地上哐啷一聲響,鮮血濺上蕭然素白袍袖,像是開出數朵極豔的彼岸花。

蕭然緊緊制住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清寒嗓音中不知何故帶了些許喑啞:“小音,不論夢裏夢外,我一直都在。”

卿音終于擡起眼,空洞的眸子盯着他,眼底終于泛起寥寥幾分活氣,短暫的沉默間,兩人身後的四方高臺轟然倒塌,崩裂土石四處飛濺,邪魔兇獸的咆哮中藏着依依侬侬的婉歌:“眉目燒成一段灰,大好河山也終落得個斷井殘垣,碎瓦破軒,年華似水你休遺恨,直嘆那韶光忒賤,人心恁的容易渙!”

蕭然将她緊緊護在懷中,四周蔓延開強大的結界将兩人包圍在裏面。卿音茫然望着他的臉,驀然伸手攬住他的脖子,整張臉埋在他的肩窩哽咽出聲:“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

隐約唱聲繼續從遠處飄來:“誰替我畫一幅江山,繪一段傾城眉眼,怎地知你笑貌比不上這山河,直看得人魂銷目斷,癡夢忘還。”

蕭然緊緊摟住她,只感覺什麽話語都很無力,半晌終于道:“痛不痛?”

懷中人搖了搖頭,卻怎麽也不肯從他肩上擡起臉,蕭然伸手捧起她的面頰,深深望着她的眸子:“你記住,不論到了什麽地步,你都還有我。”

水載花流(六)

卿音與他對視,眼前驀然有些氤氲,半晌搖頭道:“你騙人,你一定是讨厭我了,我瞞着婚約還喜歡你,我害死了那麽多人,落到這地步,是我活該。”他目光觸及到她蒼白的唇瓣,眸子猛地一痛,一股怒氣沖上來,脫口道:“那你曉不曉得,我也喜歡你。”

她僵在原地,怔怔看着他,還未反應過來,雙唇猛然被一個冰涼的物什堵住,熟悉的清寒香氣漫上鼻息,她本能的往後退,卻被一只有力的手撈住後腰,原本輕淺的吻變成狠狠的糾纏,直到蕭然察覺到懷中人的呼吸濃重而無力起來,才漸漸放開陷在她長發中的手,捋順她耳邊青絲沉聲道:“小音,我們倆之間的感情,你不知道?”

她沒反應,不知是不敢有所反應還是在愣神,直到蕭然握住她的雙肩,她才擡起手。

啪的一聲,蕭然的手被她打落,帶着顫音的話從耳邊狠狠擦過:“我不知道。我只曉得從前在我身邊的人,幾乎沒一個好下場。”她臉色愈加蒼白,“我喜歡你,所以…你還是離我遠一些。”

倘若真能預見,寧可不要遇見。

身後結界發出碎瓷的聲響,天快亮了,夢境已經開始消弭。

蕭然斂眉,拉住她的手:“離開你的人,我會讓他們都回來。我也會一直陪着你。”

眨眼間四周皆被大霧籠罩,蕭然掌心傳來她指尖的溫度,這是他習慣了幾百年的動作。她愛轉向,但總有他牽着她。

卿音醒來時陽光正好灑進窗裏,她垂下眸子,原來自己方才經歷的一切,當真只是一場大夢。

可他清越的嗓音如此真實的響在耳畔:“我會一直陪着你。”

攢心蓮枝枝蔓蔓開滿整個屏風,房門吱呀一聲響,宮汎離無聲推門進來,放下湯藥欲走時,被她出聲喊住:“司命。”

他腳步一頓,不敢确定是不是聽錯了,直到身後聲音繼續傳來:“藥太苦,有栗子糕沒。”

宮汎離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忙點頭道:“我這就去給你拿。”

卿音起身繞過屏風端起藥碗一飲而盡,藥汁苦的整個咽喉麻了一遭,她從回到這裏頭一次蹩眉,好像自己焚成灰的的感官又重新活了一回。

穿堂風吹過桌案,帶起杯中清茶幾圈漣漪。

翎翊全然沒心思注意此景,只覺得手中茶杯炙熱的灼人:“你…可能助她躲過這一劫?”

蕭然不語,谙源滄桑嗓音響在腦海裏:“世間或劫或功,或佛或魔,命盤裏注定的劫難,必是要一分不少降在頭上,才能圓滿。否之,則恐報應更甚。”

翎翊斂眉:“我曉得了…興許,除了小四自己,沒人能幫她歷渡。”

“我會想法子從小音身上分出一個影子來陪她下界。”蕭然閉眼,接着道,“下界的劫數我們既不能插手,由她自己的影子陪她,不易被發覺,也并不違天君旨意。”半晌,他像是想起什麽似的睜開眼,“影子只有一世的命途,沒有不滅的生魂,入不了輪回道…”

手指嗒一聲敲上桌面,既影子無法生生世世陪她,他便把自己一半的魂魄渡到影子身上,也算讓它有了和小音一同入輪回的資格。

他把想法說出來時,翎翊猛地擡起頭:“你瘋了。”

水載花流(七)

蕭然沒回話,那廂愣怔半晌,艱難開口:“且不說你能不能撐受得住,就算你真能強分一半魂魄下來,也是違了天命。”

他輕笑一聲,冷意緩緩延上雙眸:“天命?天命是注定小音有逃不過的劫難。可小音有此一禍,當真只是因為天命麽?不管天命還是人意,我們只要記住,這與小音毫不相幹,報應不爽,都應到我身上便罷了。”

“小四下界百世為人,他們一定會使太多絆子逼她自我了斷。自盡之人的魂魄,便只能生生世世做孤魂野鬼。說到底,百世劫不過是個幌子,實則更是他們将小四逼成個野魂永不超生的機會…”翎翊手中緊握的茶杯嘩啦一聲被捏碎,鮮紅的血順着指縫滴落到地面,開成小朵小朵凄厲的花,“如此陰毒的法子,當真厲害!”

桌案上透下窗外藤蔓閃閃爍爍的影子,好像煉獄裏掙紮的魂魄。蕭然的手指一聲聲敲在茶盞上:“我相信她。”

她要歷百生百世的劫,他便陪她百生百世;她若要受永生永世的苦,他也陪她永生永世。

沉默間司命突然進來:“卿音用了我的藥,已經睡過去了。”

蕭然站起身,窗外陽光灑進來在地上投成颀長的影子:“走罷。”

翎翊喊住兩個人:“我能做什麽嗎?”蕭然唇角微翹:“對這兩件事,當做沒發生過。”

“…好。”

翎翊獨自站在窗邊久久無言,小四,他的心給了你,魂給了你,你千萬千萬,要對得起這份情意。

卿音發覺從那夜大夢一場後,自己便有些嗜睡。

胸前傷口不知怎的又裂開了,宮汎離對此解釋是…

家族遺傳。

翎三公子睡覺如此不老實,她這個做妹妹的也未見得多麽娴靜,睡着的時候從床上栽了下來,摔的。

她撫着心口,竟隐約感到了幾分跳動,可除了他口中的荒唐理由也想不出別的,沒再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