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帳 - 第 21 章 你真行
他道:“求我,今日就便不必回去了。”
白日裏的甜水巷阒寂少人,不遠處的秦樓楚館時不時傳來幾聲姑娘家開嗓練歌的動靜。見到有華麗的馬車停在巷口,便從窗子上捏着嗓音笑道:“是哪家的官人呀?”
沈時葶弓着身子,以一種極不舒适的姿勢站在狹小的車廂,對上陸九霄那雙傲慢的眸子,她有一瞬間的怔忪。
不回花想樓,他要帶她去哪兒?
但沈時葶很快便回過神來,與陸九霄這個陰晴不定的貴公子呆在一處,她還不如窩在木香閣。
是以,小姑娘輕輕掙了下胳膊,将頭的書抱得更緊些,溫聲道:“世子繁忙,我還——”
她說着,便要擡腳出去。正此時,一只腿忽然屈起橫在兩邊的車廂壁上,将沈時葶的去路擋了個結結實實。
陸九霄顯然從她那雙澄澈的眸準确捕捉到一絲抗拒的意思,唇角一僵,頓時便冷了臉。他可憐她日日圈在半大的屋子裏,她倒好,竟還不領情。
思此,男人臂膀一個用勁,沈時葶驚呼一聲,穩穩坐在他腿上。那只灼熱的心,緊緊覆在她的腰側,鼻尖離她的脖頸僅有一寸的距離。
小姑娘吓得當即彈起來,“世、世子?”
“砰”地一聲,那小腦袋便撞在了車頂上,然而沈時葶不敢擡去揉。
聽此動靜,秦義在外頭遲疑地喚了聲:“主子?”
無人應話。
陸九霄定定望了她一眼,眉心輕輕蹙起。
他發現了。
只要不在花想樓裏,但凡是在外頭,無論是何處,她都會給自己披上一層良家女的皮,他碰不得。方才在玺園門外吻她的那一下,若非他死死扣住她,人指不定能蹦出尺多的高度來。
想到這,陸九霄唇邊揚起一道似嘲似諷的弧度。什麽毛病,他還治不了她?
于是,陸九霄對外道:“秦義,直接走。”
誠然他方才并未有非留她不可的意思,可陸世子便是這樣的性子,你越逆着他,他越是非做不可。
外頭的人似是也懵了一瞬,好半響才落下一聲“是”。秦義一拽的缰繩,那馬兒兩蹄擡起,往後一仰,連帶着車廂也狠狠一晃。
沈時葶尚未坐下,猛地趔趄兩步,趕忙扶着小幾坐好。
她驚魂未定地望向陸九霄,也不知她怎麽了就惹怒了他,沈時葶實在不解,緊緊攥住袖口,心下還在揣測,上動作倒是極快——
她提壺斟茶,舉着杯在他眼前。
許是受石媽媽耳濡目染,她打心底裏不敢惹怒他。
小姑娘受驚後的嗓音軟軟的,還帶着幾縷顯而易見的膽怯,道:“世子,喝茶。”
果不其然引來一聲輕諷的嘲弄。
沈時葶的頭皮一陣發麻,捏着茶碗的指尖微微用勁。
待到眼前那只白嫩的微微顫動時,陸九霄才大發慈悲地接過茶碗,“咚”地一聲扣在小幾上。
他笑了聲,道:“沈時葶。”
“還是你想回去伺候李二,嗯?”
話落,小姑娘那張臉瞬間慘白。李二這兩個字幾乎成了某種按扣,“啪嗒”一聲便能将那些駭人的記憶全從匣子裏放出來。
她攥緊心,僵硬地朝陸九霄搖了搖頭。
男人擒住她下颔,眼尾微微上揚,道:“就是出了甜水巷,你也是花想樓的人,難道不知道嗎?”
若說方才她還只是畏懼,現下便是一盆冰雹澆頭而下,腦袋嗡地一下,又冷又疼。
她怔怔地回看過去,嘴角抿得緊緊的,圓圓的眸子泛出一片紅暈,聲音很輕,也很低,道:“我知道。”
陸九霄松開,用扇骨敲了敲腿,“坐過來。”
小姑娘咬了咬唇,不得不挪了身子,端端正正僵坐在他腿上,活像臋下有千百根釘子似的。
男人垂頭,撥了下她的衣領。
鼻尖觸碰到姑娘粉妝玉砌的脖頸,他輕輕嗅了一下。
一股酥麻感自下而上傳來,沈時葶愈發挺直背脊。
“哼——”忽的,她忍不住低吟一聲,又急哄哄用雙捂住唇,忍着那人在她脖頸上啃咬。
然而,這聲低吟終是傳到車廂外,馬車冷不丁晃了兩下。
陸九霄擡起頭,輕飄飄往外瞧了眼道:“好好駕你的馬。”
半響,秦義嗡聲應是。
沈時葶的脖頸自耳根,頓時紅了個徹底。
男人惡劣地捏了捏她的耳垂,在她耳畔嗤笑一聲,緩緩道:“你都怎麽誘我的,出了門就不認了?”
說罷,陸九霄便松開了她,将小幾上放涼的茶一飲而盡。
一路靜谧無聲,唯有車輪碾過石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帷幔晃動,時不時被吹開一條縫隙,或大或小,沿途是一排排桃花和青柳,春日的暖旭落在車窗板上,越駛向京郊,綠植便愈是燦爛。
沈時葶僵硬得如一座石象,這難得的京都春景,
她是無心再賞了。
———
酒莊地處京郊最西,四處都是綠蔭遮蔽,正門外貼着個赤色“酒”字。馬車堪一停下,便有老管家弓着身子上前迎接。
這每一間莊子都有人打理,陸九霄自不是凡事親力親為的人,鮮少于此,難免讓人慌張。
見世子爺此次來還帶着個姑娘,衆人也不敢多瞧。
步入正門,裏頭是一個極大的宅院,一眼望不到頭。院子裏的丫鬟婆子不少,此刻齊齊排列在長廊下,不可謂不壯觀。
老管家上前道:“這便是莊子裏所有的下人,有伺候的,也有負責酒釀的,管賬的老錢正去賬房拿賬簿了,還有個盯裝酒的阿陳,正在酒窖呢。”
陸九霄緩緩走近,兩只背在身後的轉着折扇,在廊下來回踱步,那架勢頗有些閻王巡邏的意思,叫人忍不住都屏住呼吸。
“成,我就看看。”他道。
老管家自是以為他要看賬本,連連點頭,“世子爺,那今兒個,可是要住下?”
沈時葶一怔,拉長了耳根子,就聽陸九霄不冷不熱地“嗯”了聲。
不多久,陸九霄就被老管家領着四處閑看,她則由一丫鬟帶進了廂房。
一路走來盡是假山溪流,水聲潺潺,陳設布局皆顯雅致貴氣。她甚至還在小院的池邊瞧見好幾株臨近花期的睡火蓮。
此花極其嬌貴,且在京都又極難成活,想也明白,需得花費多少財力人力,才能養得一池這樣名貴的花種。
至此,沈時葶心下也忍不住暗嘆,她總算明白石媽媽總将陸九霄比作財神爺是何緣故。
待到廂房前,丫鬟推門,好生言說一番,才福身離去。
沈時葶杵在門邊半響,眉頭輕輕皺起,看向天邊橙黃的餘晖,日頭都要落山了。
須臾後有丫鬟送來茶水膳點,又詢問她是否要到後院逛逛,沈時葶只搖頭應謝,安安靜靜抿着茶。
她自是不敢随意亂逛的。
兩個小丫鬟抱着檀木托盤往前院去,其一人嘀咕道:“這是世子的妾室吧,好生貌美。”
另一人則笑回:“世子可沒有妾室,指不定哪個花樓裏的姑娘呢,你沒瞧見,她梳的并非婦人髻麽?”
“嘶,還真是。”
———
此時,地下酒窖。
被老管家稱作小陳的便是酒莊的裝酒師傅,陳財生。十上下的壯漢,長得人高馬大,正赤着胳膊嚷嚷道:“快,将這幾壇搬到裏頭。”
搬運的小厮肩上扛着一缸酒,叫苦連天道:“陳哥,這京都的貴公子哪會管事兒啊,也就興致起來繞了一圈,給個下馬威,明兒便走了,我們這酒,也不至于藏起來吧?”
一旁的幾個壯漢附和道:“是啊陳哥,這酒和水,用眼睛哪分得清?他一矜貴公子哥,還能瞧出咱摻了水?”
“就是,就是啊。”
陳財生皺着眉頭,眼皮直跳,揮道:“少廢話,若是真出了事,你們幾人想蹲牢底啊?”
這話一落,衆人便不吭聲了,腳都利索許多。
夜幕低垂,星子點點。已至亥時。
小院裏頭,陸九霄側靠在紅木方柱上,嘴角噙着一絲不屑的笑意。約莫一刻鐘,尹忠便匆匆趕至酒莊,喘着氣兒道:“主子,查過了,姓陳的前些日子剛納了個嬌滴滴的妾室,那模樣身段,斷不是尋常人家的姑娘,屬下才一打聽,果不其然,甜水巷裏出來的姑娘,且去到陳財生那兒前,是被李二公子贖身的。”
陸九霄又是一嗤。
秦義握拳道:“這二公子近來也沒少找麻煩,上回還假借醉酒砸了咱們一間鋪子,酒醒後竟不認賬,這哪是什麽世家子弟啊,活生生一地痞流氓。”
陸九霄直起身子,稍稍整理了下領口和衣袖,道:“你去将府衙裏狀告李二的那些狀紙,想法子遞到聖上面前。”
“欸。”秦義應下。
尹忠望向陸九霄,問:“主子,去酒窖拿人麽?”
男人看了眼天色,語調不急不緩道:“明日吧。”
說罷,他便徑直回了廂房。
為了那麽個女人,李二那王八羔子至于嗎?陸九霄心下暗諷。
然,一推門,就見那叫李二發瘋洩憤的人正趴在梨木圓桌上睡得正香,一頭青絲從桌案垂下……
桌上的膳食,一口未動。
“啪嗒”一聲,陸九霄将扇子丢在她身側,小姑娘吓得猛地睜眼,直起背脊,動作一時過猛,竟是一腳絆了凳子腿,“咣當”一聲直直往後栽了下去。
陸九霄微愣,嘴角輕輕抽動了一下,“你真行。”
這都能摔。
話落,卻也沒見他伸想扶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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