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臣在側 - 第 2 章 (2)

我,也吃了一驚。

他怎麽……

我又沒叫他說這些,我早已想好了說辭,打算把一切都攬在自己身上,父皇就是再生我的氣,也不會,更不能把我怎麽樣,但夜枭不同,父皇若是真的動怒,是真會殺了夜枭的。

“夜枭,你退下,你怎麽能……”我心中焦慮,抓住夜枭的衣袖,想把他拉到自己身後,但我是不會武功的,而夜枭的武功,深不可測。

我甚至沒能看到他是何時出手的,便感覺到自己的喉嚨一啞,全身一僵,當我回過神來,我已經被夜枭定住了身形,連啞穴,也不知何時便被他點上了。

出乎我的意料,夜枭如此頂撞父皇,父皇他居然沒有動怒。

事實上,父皇在看到夜睿和他求情的那一剎,臉上那緊繃的表情便已然松動,父皇的丹藥是夜睿派人給他煉的,他身邊形形色色的美女,更無一不是夜睿走遍全國替他物色的,他早已經離不開夜睿,又怎麽可能對夜睿的兒子下手。

父皇非但沒有對夜枭動怒,反而還凝起神來,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夜枭。

半晌,他方才低下頭去,啧啧稱贊着扶起了跪倒在他跟前的夜睿:“愛卿生的好兒子,一表人才,臨危不懼,與她倒也般配。”

聽父皇說出般配這二字,我頓時心裏咯噔了一下,大叫不好。

是啊,我怎麽忘了,父皇不會殺夜枭,他只要讓我嫁給夜枭,什麽事情都解決了。

這麽重要的事,我居然忘了,我當時,光想着父皇不會殺夜枭了。

要我嫁給夜枭,做夢!我死也不會入夜家的門,永遠也不會當他夜睿的兒媳。

也許是怒極攻心,也許夜枭點我啞穴的時候,下手本來就輕,我只覺一股熱血突突地往自己喉嚨口湧,未等夜睿回話,我已然沖着他,甚至父皇破口大罵了起來:“我死也不會嫁給他,死也不會!你算什麽爹!居然要女兒嫁給殺母仇人的兒子!我沒有你這種爹!你還是滾回你的皇宮,和你那群大小美人一起爛在床上吧,我的事,用不着你來管!我告訴你,你若硬是要我嫁給他,我便一頭撞死在牆上,我說到做到!”

我一時激怒,什麽話都罵出了口,父皇根本就不在乎我,我是知道的,他盛怒之下,雖然不會對自己最心腹的夜睿的兒子下手,卻難保不會對他這個三年都不來看一眼的親生女兒動手。所以我罵完了憋在心底,早就想罵的這些話,索性把眼一閉,也不去看夜睿父皇是何反應,反正我的命是父皇給的,他若要收回,我又豈能阻攔。

不出我所料,我剛剛罵完,便聽到父皇急喘一聲,怒氣沖天地大斥了一聲:“逆子!”

我以為他會打我,就像他小時候打我的母妃一樣,可是我繃緊了身體,等了老半天,預想之中足可以把我牙齒打落的巴掌,卻遲遲沒有扇到我臉上。

我睜眼一看,卻見父皇突然彎下了腰去,額頭豆大的汗水滾滾而落,滿嘴叫着:“愛卿,朕腹痛,快,快扶朕回宮”,将手搭在了夜睿肩上。

我再去看夜枭,他依然紋絲不動地擋在我身前,只是一直被我抓在手裏的衣袖不知什麽時候被他抽了回去。他此刻已經不是在望着父皇,而是将那一貫冷漠的眼眸投向了夜睿。

看到夜睿臉上似怒似忍的神情,我一瞬間便明白了,定是夜枭,對父皇做了什麽,讓父皇突然腹疼,急着要夜睿帶他回宮。

我感激地看了一眼夜枭,夜枭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看不出有什麽,夜睿剛走,他便解開了我的穴道,像往常一樣,抱劍默立在了我的門前。從前,他便是在門口站上一整天,我也不會覺得有什麽,可今天,不知是出于愧疚,還是出于感激,不知道為什麽,我看到他靜靜站立在門前的樣子,總是越看越不順眼。

我雖不得寵,可好歹也是個公主,偌大的單鳳宮,侍衛兵士少數也有幾百個,他實在沒有必要白天黑夜都守在我門口。

事實上,除了昨天晚上,我從沒見過他有哪天是睡在床上,即便他累極,頂多也只是靠在牆上,微眯着眼睛養養神。

所以我便走到門邊,拉住夜枭的手,把他強拽回身邊,按到凳子上,舀了碗燕窩遞給他:“吃吧,不是說好了,我們要假裝在一起,你總是站在門外,別人又怎麽會信?”

自從他來到我身邊,夜枭從來是我說什麽,他便做什麽,無論對錯,更罔顧宮中所有的規矩,所以他只是把眼睛擡起來,看了我一眼,便接過了我手裏的燕窩,一口口吃了起來。

我無聊地擺弄着手裏的湯勺,有些話,我早就想對夜枭說,但卻一直忐忑着,沒有說出口。今日夜枭這般護着我,看來在他心裏,終是沒有把夜睿當成親爹,既如此,也許……也許我可以把自己的心裏話告訴他。

我想告訴他,因為,我知道,他可以幫我。

我猶豫了半天,見夜枭終于吃完了那碗燕窩,便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握住了他的手:“夜枭,我本來想一走了之,遠遠避開你爹,還有我父皇,可我實在很恨他們,我本來都快忘記他們了,可今天,今天我看到他們,我又……”

我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悄悄拿眼睛瞟了眼夜枭。夜枭本就是個極聰明的人,我的話說到一半,他便已經放下了手中的碗,擡眼望住了我。

“我……我想出京,去西涼,接舅父進京,舅父定會幫我,為我母妃報仇,只是如此一來,夜睿恐怕會性命難保……”

我一口氣把話說話,緊張地牢牢攥住了夜枭的手,我希望他可以幫我,我絕不會害他的親父,其實,憑夜枭的本事,他孤身一人都可夜闖夜府,殺了夜睿。但我不可能讓他這麽做,夜枭也不會為我這麽做,所以,只要他不插手,便已然是幫了我。

舅父是西涼太守,統領着西涼十八萬騎兵,只是他前幾年一直身體不适,無法入京。只要我出京讓舅父将兵權交付與我,我必定能為母妃報仇。

我希望夜枭,不要插手。

夜枭靜靜地看着我,臉色一如往常的平淡,我暗暗出了口氣,看來他并沒有生我的氣。

他非但沒有生我的氣,反而将右手輕輕從我掌心抽出,靜聲問了我一句:“什麽時候上路?”

聽到他這麽問,我簡直高興得要飛起來了,要知道,我之所以一直留在宮中,不敢上路,無非是害怕一路上無法躲避父皇的追兵,即便我躲過了父皇的追兵,那還有夜睿的追兵,還有往西涼一路上的游民。

☆、5 枕邊之臣 5

今歲大旱,便連京城裏,也時常發生流民傷人的事件,我怕我到不了西涼,早已死在路上了。

可夜枭這麽問,分明是要和我一起出京了,只要有他在,我相信,父皇和夜睿的追兵就算再多,一路上的流民就算再兇悍,我都不用再擔心了。

我心中大喜,剛想和夜枭道歉,卻聽到門外悉悉索索,突然傳來了一陣古怪的聲響。

不好,莫不是父皇的人還沒有走,聽到我剛才和夜枭說的話了?

我臉色一沉,起身向前,抓住門把“哐”地一聲把門拉開。門外那人顯然被我拉門的巨響吓到了,愣在那裏,老半天都沒有動彈。

“做……做什麽?不是你要我搬進單鳳宮來的?怎麽,你現在後悔了,想趕我走?”

剛看到門口站的人,我便松了口氣,再看到那人鬼鬼祟祟,一副被吓到的樣子,我突然間覺得有些好笑:“我沒有要趕你走,只是,這幾天我都不在宮裏,不能保你了,說不定明天就會有大批的甲士進來搜宮,你可要好自為之,自己想辦法好好保住這條小命。”

我故意板起臉,裝出嚴肅的樣子吓唬趙清,這膽小鬼,果然被我駭到了,臉一下子變得慘白:“不是你說的,會保着我,不讓夜睿來找我的麻煩,你怎麽這般言而無信?我不管,你去哪?我要和你一起去。”

趙清從來就是個沒有規矩的人,他聽說我要走,情急之下,一把便拉住了我的手,我本來已經憋笑憋到內傷,翻手便将趙清擁入了懷中,學着他平日裏上青樓調戲別人的樣子,用右手輕輕地撫上了他的臉頰:“我為什麽要帶你走?你又不是我的誰……除非,你願意像他一樣,被我養着,專門伺候我……”

我拼命忍着笑,一手指着夜枭,一手摟着趙清,當我看到趙清煞白着整張臉,居然在認真地考慮我的提議,我再也忍不住,往他身上一倒,哈哈大笑了起來:“好了,你不用怕,早知如此,你又何必當初?誰不招惹,偏要招惹夜睿為父皇挑選的美人,我是不會管你的,你自己看着辦罷,希望我回京之時,你的腦袋還長在你的脖子上……”

我一邊笑,一邊捏着趙清紙一般白的臉,然後神不知鬼不覺的從懷裏摸出一張地牢的通行令,塞到了趙清手裏。

趙清本來已經害怕之極,但他看到我塞給他的令牌,他那張鬼一樣白的臉,突然之間竟變得容光煥發了起來:“我就說麽,你不會不管我的,如此甚好,他們絕想不到我會藏身于地牢之中,甚好,甚好……”

這個趙清,色膽包天,卻又這般怕死,藏身在地牢裏有什麽好?那裏都是老鼠,水蛭,蚊蟲蟑螂一類他害怕的東西,若不是我急着明日就要出宮,我定要留下來,到地牢去看看趙清的落魄樣。

我依依不舍地放了趙清,關上房門,正要和夜枭商議明日何時出發,回頭之時,卻正好和夜枭四目相對,視線牢牢交織在了一起。

夜枭,他目不轉睛地看着我,眼神之中,既沒有往日的淡漠,更沒有那種時時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寒氣。

他只是很平靜地看着我,看着我一直揚起的唇角,然後伸出手,輕輕摸了一下我的嘴唇。

我這才意識到,我的嘴唇,居然沾了些許燕窩的殘汁。

我尴尬地沖夜枭笑了笑,剛想抹去唇角的湯汁,夜枭已然用指腹替我拭去了那抹湯水,他溫熱的掌心反複摩挲着我的臉頰,讓我一時之間,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這是怎麽了?他以前從來不曾主動觸碰過我,更不要說像今天這樣,伸手來回輕撫我的臉頰了。

莫不是……我讓他裝出一副和我親昵的樣子,所以他才會這麽做?

我想到這裏,本已經打算讓夜枭松手的,可夜枭,他不過是在執行我的命令罷了,于是我便也伸手抓住了夜枭手,握着他的手背,在自己臉頰上輕輕摩挲了起來。

夜枭,他的掌心布滿了劍繭,溫熱而又厚實,摩擦在我的臉上,真的很舒服。

我舒服得喉嚨裏直咕嚕,索性把夜枭的另一只手也抓了起來,想将它一并貼在自己臉上。

可這一回,我卻沒能再拉動他。

夜枭,他迅速縮手,身形轉瞬之間便飄出了門外,只見他形如鬼魅,在刺眼的陽光中輕輕一躍,立即沒了蹤跡。

我站在宮門口,一直到再也看不到夜枭的背影,方才關上房門,拉開櫃子,将自己平日裏最為喜愛的衣服,飾物統統放到了床上。

我還翻出了一大疊早已準備好的小額銀票,起先想把它們藏在自己身上,後來想想,還是算了,等夜枭回來,我還是讓他保管這些東西。這樣比放在我身上安全得多。

等我收拾完所有的東西,外頭早已是霞光籠罩,暮色沉沉了。

☆、6 枕邊之臣 6

我打着瞌睡,趴在桌上無聊地等着夜枭。我本可以先去睡的,這幾天我身上不方便,本就容易犯困,但我不想夜枭回來之後,又站在門外,于是便強打起精神,硬撐着眼皮等他回來。

半個時辰,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不知夜枭到底在收拾些什麽,居然兩個半時辰都沒回來。我再也撐不住了,便起了身,歪歪斜斜地往床上走。

我剛剛坐到床上,就聽到門口一陣細響,一個又輕又害怕的聲音在外面低低地喊:“陳茜,你是不是在耍我?那地牢,豈是人待的地方?我只是走了十幾步,便碰上了二十幾只老鼠。陳茜,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我絕不留在這裏,我要和你一起走,如果你不答應,別怪我這就到聖上面前揭發你……”

又是趙清,他怎麽這麽晚還沒睡?

是了,我怎麽這樣傻?我應該在臨走之前把令牌交給他的,依趙清的性子,他一定剛剛就去地牢看過了,這下可好,他定然不會願意留下來了。

不過,雖然他不會武功,是個累贅,可仔細想想,若我只和夜枭兩人一起上路,從京城到西涼,五百裏的路,要走上好幾十天,這幾十天裏,就只有我和夜枭兩個人……

我肯定會悶死的。因為夜枭是絕不會和我說話的。

好吧,他現在話是比以前多了些,可也頂多一天講個三五句,那這幾十天,我豈不是也要像他一樣一語不發,一聲不吭?

如此這般,我到西涼的時候,恐怕早已也變成一塊石頭了。

趙清這人,別的好處沒有,話倒是挺多,許多時候,甚至是惹人開心的,帶着他,解解悶也不錯。況且,帶上了他,也就等于帶上了趙府三百名死侍。

這麽一想,我雖然已經仰面倒在了床上,還是強撐起了疲憊不堪的身體,雙腿仿佛灌着鉛一般,一步一頓走到了大門。

我剛剛拉開房門,趙清便像一只老鼠一般溜了進來:“我今晚就待在這兒,省得你明天瞞着我,悄悄溜走。”

他一邊說,一邊手腳麻利地拉開了我的衣櫃,從裏面抱出兩床被褥,一床墊在地上,一床蓋在自己身上,倒頭就睡。

我早已困得沒有力氣去趕他了,便摸回了床,重又四肢大敞地癱回了床上。

不料我才剛剛把頭蒙進被子裏,那啰嗦的趙清,居然不知何時又從褥子裏鑽了出來,往我床頭一坐,拉着我脖子上的棉褥愁眉苦臉地抱怨:“地上太硬,又太涼,我睡不慣,你能不能讓開些地方,讓我也躺在床上?陳茜?別睡了,陳茜?我告訴你,我不睡在地上……”

我猛地将被子一掀,“豁”地一聲豎了起來,我兩次快睡着,都被趙清吵醒,現在真正是一肚子的火,于是我便沖着趙清惡狠狠道:“你要是再吵我,我這就把你送去夜府,到時我看你還有沒有命回來!”

趙清這膽小鬼,被我厲聲一吓,當即噤了聲,可他的臉皮比城牆還厚,他雖然不再唠叨了,卻把我硬是推到了床的右半邊,自己抱着褥子,大刺刺地睡在了左邊。

“滾下去。”我皺着眉,沒好氣地沖趙清喊,他哪裏會聽我的話,便像灘爛泥一樣黏在床上,兩只手死死抓着床褥,雙腳抵着床板,紋絲不動。

真可恨,我本來可以一腳把他踢下床,他這樣揪着褥子不放,若我把他踢了下去,我床上所有的被褥都得跟他一塊下去了。

我又氣又惱,又是無計可施,又是困,我想喊夜枭,可是,夜枭根本不在這裏。

早知如此,我就不讓夜枭去收拾東西了,就帶着這疊銀票上路,也未嘗不可。

真可恨。

我使勁踹了幾腳趙清,把他踹到床邊,然後翻過身去,卷走了他身上所有的被褥,這才打了個呵欠,憤憤然閉上了雙眼。

可睡到半夜,前所未有的,我因為通體冰涼,竟然被凍醒了。

自我記事起,我就從來沒着過涼,我翻了個身,往旁邊的趙清一看——

果不其然,他居然卷走了所有的被褥,讓我只穿着一件睡袍,瑟瑟發抖地縮在了床角。

簡直豈有此理,今夜我不把趙清趕出去,我便不姓陳!

我翻身下床,找了一面盆的冷水,剛想潑到趙清身上,不料趙清因為我突然下床,叫他吹了些冷風,全身一顫,突然在被子裏哭了起來。

只見他鼻子一抽一抽的,兩腮更是不知何時漲了個通紅。

他邊哭,一邊還在說着夢話:“老鼠,這麽多。”

那一瞬間,我只覺胸口一震,有什麽東西沖到了喉嚨口,差一點就要噴了出來。我放下臉盆,捂着嘴,拼命彎着腰,方才強忍着沒有大笑出聲。

這個趙清,他到底還是不是個男人?幾只老鼠,竟叫他怕得睡裏夢裏都要哭出聲來。

我見他哭得這般厲害,再也氣不起來,只得蹲下了身,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好了,別哭了,你可真沒用,趙清,別哭了……”

我見他怎麽也止不住淚,心中愈發好笑,不由抓住他的肩膀,小心翼翼把他攬進了懷裏:“別哭了,我帶你走便是,算我怕了你,我一定是上輩子欠你的。”

我一邊安慰他,一邊替他擦眼淚,我也不知道趙清到底是什麽時候消停的,我只知道,當我昏昏沉沉地放開他,我的身體,立刻困倦無力地朝後倒了下去。

沒有預想中的疼痛。我擰了擰眉毛,我沒有摔在地上。

有人在我倒地前的一剎那,接住了我。

不用睜眼,我就知道那人是誰。

☆、7 枕邊之臣 7

這石頭一般堅硬的身體,這寬闊的胸膛,還有這雙布滿劍繭,牢牢扶着我的腰,粗糙卻又溫暖的雙手。

是夜枭。

我突然覺得心裏一松,什麽也沒想,便伸手緊緊圈住了夜枭的脖子。

夜枭,他不知為何,沒有像往常一樣,扶我一把之後立即閃身,卻反而把手伸進了我的衣襟裏,好像在解我的衣服。

他為什麽要解我的衣服?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他是夜枭。夜枭是絕不會害我的。

所以我居然靠在夜枭胸膛,由着他把手伸進我的肚兜裏,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夜枭,別站在門口,你也睡床上去,今晚我睡地上。”

這是我陷入黑暗之前,對夜枭說的最後一句話。

一夜無夢,我依然是在一片刺眼的陽光中睜眼的,我剛剛起身,便見身邊的趙清紅光滿面,興奮若癡地在擺弄一件東西。

一件黃澄澄,仿佛是用金絲編制成的裏衣。

莫不是……金絲甲?

我大吃一驚,睡意全無,刷地一下坐了起來。

是,沒錯,趙清手裏的,正是金絲甲。

可這怎麽可能?金絲甲世上只有一件,它起先在父皇身上,後來被父皇賜給了他最寵幸的夜睿。它怎麽可能會在趙清手上?

見我突然清醒,坐起來盯着他手裏的金絲甲猛瞧,趙清不等我開口,就一臉羨慕地對我道:“好東西,這可是貨真價實的金絲甲,穿在身上,刀槍不入。”

“我知道它是金絲甲,我問你,你是從那裏得到它的?”我抓着趙清的肩膀,疑惑不解地追問他,趙清這家夥,因為新發現了一件可以保命的珍寶,眼神都發直了,說話的聲音,也是既顫抖,又充滿了渴望:“我表弟弄來的,你知道麽,他昨晚一回來就把它穿在了你身上,啧啧,你可真是好命,這一路上,又有追兵,又有搶匪的,我本來還想,你不會武,手無束雞之力,一路上難保不會受傷,這麽一來,任誰也傷不得你了……”

趙清還在嘀嘀咕咕說些什麽,我已是一句也聽不清了,怪不得夜枭昨晚回來得這樣晚,原來他是去替我取這樣東西了,他瘋了麽?竟敢把金絲甲偷出皇宮,若被父皇知道了……

我正在胡思亂想,一直擋在我面前的趙清,突然翻身下床,站在鏡子前面,迫不及待地試穿起了那件金絲甲。

趙清一走,我便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夜枭,他果然又站在門口了,他為何不聽我的話?我昨晚,明明要他睡在床上的。這張新床那麽大,莫說是睡兩個人,就是五個十個,也綽綽有餘。

他為何一定要站在外面,風吹雨淋?他為什麽就不學學趙清,怎麽樣舒服,就怎麽做,永遠也不虧待自己。

我心中生氣,不覺瞪住了夜枭,覺察到我在瞪他,夜枭擡頭,未等我開口,便已問道:“馬車已經停在宮外,何時啓程?”

他果然一夜未眠,非但替我偷到了金絲甲,還替我準備了馬車。

☆、8 枕邊之臣 8

我轉過身去,看了眼被趙清穿在身上的金絲甲,它居然被截斷了一寸,大小正好合了我的身,其實夜枭根本沒有必要替我偷來金絲甲,他平日裏一直将我護衛得極好,從沒有讓我受過傷,而整個大周,亦沒有一人是他的敵手。

沒有一人……我想到這裏,微微皺了下眉,突然想起,幾月前舅父給我寫信,說他收服了西涼羌人的首領炎焰。

此人馬戰了得,武藝更是天下無雙,聽說他從十三歲起,就從沒逢過敵手,舅父用五千兩黃金,外加一匹萬中無一的汗血寶馬,好不容易才收降了他。

舅父在信中對我大加稱贊炎焰,甚至隐隐有勸我和炎焰成親的想法。

舅父的意思是,炎焰武藝超群,熟讀兵法,若我與他成了親,那他日後必定會死心塌地跟着舅父,甚至……以後舅父讓炎焰去做一些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的事,炎焰也不會不答應。

母妃的死,一直讓我和舅父耿耿于懷,在對父皇的态度上,我們兩一直都是一致的。

可我卻不認為,炎焰是可靠的。

試想,一個只為了五千兩黃金,一匹汗血寶馬就可以背叛族長,甚至将族長的腦袋砍下,投奔敵營的人,區區一個算不得貌美,更不可能魅惑人心的我,就能駕馭他麽?

今日我與炎焰成了親,他或許真會聽我的,但将來,他父憑子貴,淩駕到了我和舅父身上,又會不會砍下我和舅父的腦袋,大權獨攬?

這樣的人,只可以利用,永遠也不可以拿來稱兄道弟,重用甚至于做親戚的。

我想不出夜枭要防什麽,想來想去,只能想到炎焰,畢竟當初舅父那封信,就是夜枭給我送來的。這次去西涼,我一定要好好勸勸舅父,切不可對炎焰掉以輕心。

我看了看宮門外突然比昨日多了幾倍的婢女,掀了被子,走到門口,張手便摟住了夜枭的腰。

能讓父皇動怒的事,我一向是樂此不彼的,例如他想讓我嫁給夜枭,替我,也替他自己遮醜,順便更加拉攏他的心腹夜睿,我就偏要讓他知道,我不光只有夜枭。

我還有趙清,甚至趙清之外的第三,第四人,我只是将他心腹夜睿的兒子當成了玩物,我就是放蕩,我就是家醜。将我賜婚夜枭,非但不能拉攏夜睿,反而只能給他們夜家抹黑,只能讓夜睿沒臉。

我摟着夜枭的脖子,笑眯眯地對他道:“走,咱們再上一次禦勾欄,這一回,我要把欄裏所有的戲子、小倌統統叫上,咱們先痛痛快快玩個三天,再上路也不遲。”

我故意把身子扭在夜枭身上,當着那許多婢女宮人的面,一邊親吻他的耳朵,一邊撫摸他的臉。

那些仆侍離我甚遠,不管我說什麽,他們都聽不到,他們聽不到,卻能看到。

所以我親了夜枭一下,便離了他,伸手想去抓趙清。

我的手指剛剛觸碰到趙清,便聽到宮門吱呀一響,一個沉重而又急促的腳步聲踢踢踏踏地響徹在了我耳邊。

那一瞬間,我的手指猛地僵了一下,連心髒,也在不知不覺間揪了起來。

我想氣父皇,我想讓他一見到我便怒發沖冠,我恨不得氣死他。

我去禦勾欄,本來就不止是為了買下夜枭,打消旁人親近我的念頭,從一開始,我就更想激怒父皇。

可,到底還有另一些人,是我既不想激怒,也不願去傷害的。

四叔……若是見到這樣的我,會不會失望,他會不會後悔,十年前在亂軍從中,七進七出,全身重創地救下我?

不會有錯,這伴随這叮當作響的盔甲聲的腳步聲,一定是四叔,四叔——父皇最小的結拜弟弟,從小便是整個皇宮裏最關心我的人,自從我周歲那年,流落在亂軍叢中,被四叔九死一生救了回來,四叔一直都對我呵護備至,極盡關懷寵愛之能事,四叔……若是見到這樣的我,定然會發怒,說不定會鄙視,唾棄于我。

也許四叔今天之後,再不會來看我了。

我正在猶豫,自己到底要不要去摟趙清,四叔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不多時已經轉到了回廊上,踏、踏,踏……回廊上第三聲腳步聲響起的時候,我只覺腰上一緊,身子一輕,整個人猛地被夜枭從後抱住,粗暴地推到了牆上:“我會去告訴你父皇,你不願意嫁給我,但像今日這種自毀名節之事,你絕不可再做。”

稀裏糊塗的,我聽到夜枭湊着我的耳朵,輕聲說着。我剛要問他,為什麽突然壓住我,可夜枭,他卻突然之間變了臉,不但眼中的神情突地變得又陰又冷,就連說話的語氣,也像變了另外一個人,威脅而又嘲諷。

“你已被全京城所有人看到,被我抱着回了宮,再反抗我,也是無用,還不如乖乖從了我,這樣還能少受一些拳腳……”我猛地擡頭,吃驚地望住了夜枭,他到底在說些什麽?他的語氣,還有他臉上的表情,為什麽突然間變得這麽奇怪?他若是假裝兇狠,還能有八分像,可他現在假裝卑鄙,卻是一分都不像,一眼就能被人看穿的。

他本就不是那樣的人。

我張了張嘴,剛想問夜枭,卻聽的房門“哐啷”一響,一個壯碩的黑影旋風一般沖了進來,跟着便聽到“碰”地一聲巨響,幾滴黏黏的液體随即飛濺到了我的臉上,我不敢置信地看着夜枭,他竟然噴了一口血在我身上。

從我遇見他,不管是碰到什麽樣的敵人,他都沒有受過傷,可他現在,居然在流血。

我伸出雙手,手忙腳亂地想要擦去夜枭唇角的鮮血,可夜枭卻暗了暗眼眸,在我的雙手即将碰觸到他的一剎那,順着四叔的掌風往前半跪在了地上。

他跪地之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一把拉破了我的衣袖,将我右手的袖子整個從肩膀上拽了下來。

“無恥之徒,竟然敢在單鳳宮撒野,看我今日不一掌劈了你!”四叔這人,從來就是急性子,他一沖進屋,看到夜枭把我推到牆上,還口出惡言,立即出掌,不偏不倚地打在了夜枭心口。

我心裏一急,來不及多想,張開雙臂就朝夜枭撲了過去。

“別打他,四叔,住手!”我心慌意亂,只怕四叔一掌就要将夜枭打死,也不知從哪裏生出那麽大的力氣,居然硬是扭着身子,掙脫了四叔拉拽在我肩膀的雙手。

“丫頭,你別護着他,別人怕他那閹人的爹,我張恒可不怕他,出了什麽事,大不了一命換一命,我替他抵命便了……”

“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四叔,你聽我說……”

我們兩人你拉我扯地,突然我感覺肩膀一陣劇痛,再要去阻止四叔之時,已經來不及了。

四叔,他居然抓着我的肩膀,把我整個拎到了半空。

☆、9 枕邊之臣 9

“四叔,你別這樣,你聽我解釋……”我使勁朝四叔蹬着腳,猶豫着要不要和他解釋,可就在我去搶四叔拔在手裏的匕首的時候,卻聽到夜枭在我背後,極微弱,居然用卑微的語氣向四叔道起了歉:“四将軍饒命,在下今後再也不敢了,将軍饒命,這一切,都是家父命令在下做的,在下也是逼于無奈,可……在下并沒有玷污大公主的貞潔,還望四将軍明鑒。”

當夜枭說出貞潔二字,我已然明白了一切。

太假了,他那卑躬屈膝的樣子,哪有人向別人求饒,還挺直了腰板,強撐着重傷的身體,只肯半跪,卻不肯全跪的?

一點也不像,他那卑微的聲音,頂多只是故意放輕,放顫了語氣,哪裏有半點怯懦的感覺?

可四叔顯然沒有覺察出來,四叔只是,依然殺氣騰騰地瞪着夜枭,然後因了夜枭的話,舉起我的胳膊,仔仔細細地查看起了我右肩上的守宮砂。

“滾出去,再讓我在單鳳宮見到你,定要取了你的狗命!”,四叔見了我被夜枭撕破衣袖,大刺刺袒露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守宮砂,終是松了口氣,朝夜枭呸了一聲,跟着便将我緊緊摟進了懷裏。

四叔的力氣實在太大了,幾乎要折斷我的骨頭,我居然被他摟得眼圈都紅了。

四叔一邊輕拍着我的後背,一邊安慰我:“沒事,那小子又沒把你怎麽樣,沒事的,待我今日出宮,就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的昭告天下,沒事,丫頭,你別怕。”

不是的,四叔,事情不是你想的這樣,我本來就沒事。

可是夜枭,他受了你那麽重的一掌,吐了那麽多血,一定有事。

我錯了,我不該無端搬弄這些是非。我現在才明白,我原本就是不願意流傳出去娼婦的惡名的。

所以我才會在聽到四叔進宮的時候,害怕得連指尖都在發顫。

夜枭,他看見了我全身打顫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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