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思緒似乎随着倒灌而來的海水逐漸遠去。

失去眼鏡後，從水底向上看，能透過過分清晰的水面，看見頭頂蔚藍的天空，與雪白的雲。

城戶丈思緒渙散地想到，那朵雲意外像一只展翅的蝴蝶，好像要飛到很遙遠的地方去。

這一切會不會只是他在做夢？

實際上，他此刻或許還只是在書桌前，看着那些令人有些頭疼的醫學知識，忙碌又緊張地數着考試的日期即将到來？

“丈！”

“城戶丈！”

他聽見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他下意識想要開口應答一聲，可能夠回應的，只有細密的氣泡而已。

城戶丈徒勞地伸出手，想要向上去抓住些什麽虛無的東西。

然後有什麽毛茸茸的東西握緊了他的一只手，身體下方湧來什麽，托住他快速往上浮去。

随後一只手緊緊抓住了他，把他拽出汪洋的水面。

“咳——咳咳咳——”城戶丈劇烈地咳嗽起來。

然後他聽見八神太一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大和他們也是去海裏走了一遭，怎麽我們這邊也是。”

像是不明所以的吐槽之後，八神太一又說道：

“哥瑪獸，這邊拜托你照顧了，我去引開鋼鐵海龍獸！”

哥瑪獸說道：“我已經用魚群把能救的都救上來了，鋼鐵海龍獸的目标肯定是我弄丢的那只神聖計劃，太一，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太自責，現在重要的是，能補救多少就補救多少。”

八神太一不是一個喜歡在緊要關頭想太多的人，不過他看了看剛從溺水狀态恢複的城戶丈，再看看哥瑪獸。

“但是哥瑪獸，只有你一個人的話，是不是太勉強了？”

哥瑪獸頓了頓，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看向自己的搭檔。

“但是沒有神聖計劃的話，就算丈跟在身邊，我也不能進化不是嗎？”

城戶丈抹去臉上鹹腥的水珠，模糊間看見一只丢失的眼鏡被推到他的面前。

“……”

他稍顯愣怔地擡起頭，看見經歷過之前争吵後，再度見面的白色小家夥。

看上去，是對方重新找回了他的眼鏡。

哥瑪獸深深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牢記在腦海裏一樣看着他。

然後，這個明明生氣大吼着說“再也不要和不誠實的丈說話”的小家夥，此刻反而主動先開口和他說話。

“對不起，丈，那天晚上……我撒謊了。”

它的眼神明亮又濕潤，像全然信賴着他的無害小動物。

“我……還是很喜歡丈，也尊重丈的選擇，即使丈不想繼續接觸數碼世界……”

它頓了頓。

“丈，永遠都是我最好的搭檔，也是我唯一的搭檔。”

它這樣說着，然後努力朝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像是安慰，也像是最後的囑托。

“太一和亞古獸并不是很擅長水中戰鬥，我得去幫他們！”

“那……再見啦，丈！”

哥瑪獸最後的最後，終于移開了視線，猶如來時奔赴他身邊，救他時那樣地果斷，再果斷跟上他們的隊長，奔赴距離最接近鋼鐵海龍獸的危險戰場。

重新戴上眼鏡的城戶丈看着它那小小的背影遠去，看見龐大的魚群沿途救下更多的人。

他的心，像死去的繭又重新動了動。

理智和沖動像是兩把刀，要将他的靈魂切割成兩半。

一半告訴他，今後的現實不需要這些，蒙住眼鏡繼續生活才是正道；另一半則告訴他，哥瑪獸救了他，自己怎麽能讓搭檔和其他同伴獨自面對那些危險？

城戶丈踉踉跄跄撐起自己還因為恐懼而脫力的身體，視線還一直跟随着哥瑪獸離開的方向。

有細細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這位……前輩，請問那是你的搭檔數碼獸嗎？”

問話的是一名看上去比他年紀小的少女。

她握着手機，手機屏幕上也有一只Q版的幼年體數碼獸。

“前輩的數碼獸竟然能來到現實世界嗎？！”

城戶丈同樣有些茫然，“不……我也不是很清楚……”

似乎是有一個人打頭，其他被救下的年輕人和孩子們也聚集在他的周圍，你一言我一語地想要提問。

“剛剛我看到水下有些人就像睡過去一樣，他們真的沒有受傷嗎？”

“我的搭檔說，他們都被防火牆排除在外，所以不會受到來自數碼獸的攻擊。”

其中一個也舉着手機，屏幕上有成長期數碼獸的年輕人說道。

“但是我們好像不能被排除。”

“為什麽？！”

“那我們豈不是很危險？！”

被哥瑪獸和八神太一他們救上岸的人們聽到這句話後，反而有些難以接受。

“因為你們和我們産生聯系了。”

剛才那個年輕人的手機裏傳來數碼獸冷靜的解釋聲。

“所以沒有辦法被防火牆排除在外，除非……”

它停頓了一下，在許多沒有主動說明的數碼獸的寂靜中，坦誠相告。

“除非你們主動卸載‘數碼獸助手’這個app，切斷和我們的聯系，今後這種危險的事情應該就不會再被遇上。”

“原來是這個app在搗鬼！”

“我一點也不想再遇上這種事情了！”

“卸載！大家都快卸載啊！卸載了就安全了！”

一時間，幾乎是九成的人都選擇将那app卸載，但也有極少數的人猶豫地看向自己的手機。

城戶丈聽見耳邊此起彼伏的埋怨聲和咒罵聲，心頭卻不由有些窩火。

他不由地提高音量。

“可是它們不是也救了你們嗎！”

“也不是所有的數碼獸都是邪惡的！也有努力保護大家，努力幫助人類的數碼獸啊！”

他幾乎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心緒，也克制不住那磅礴向他湧來的記憶。

曾經和哥瑪獸相處的點滴，從天邊的雲層裏，像陽光灑向他。

他記起哥瑪獸依偎在身邊的溫暖，也記起戰鬥時，對方揚起水汽魚群、揮動鐵錘時的鋼鐵硝煙。

城戶丈紅着眼睛，看向眼前的人群。

“我尊重每個人的選擇，但請各位記得……坦誠面對自己的心。”

有人在沉默後，朝他喊道：

“你說得輕松，但是那種怪物是能被打敗的嗎？！”

究極體那龐大的金屬身軀随意擺尾，就可以輕松毀掉人類的一棟大樓，難以用常理解釋的攻擊，給人的感覺是，可以輕松将日本這個國家來回毀滅數次。

“為什麽不能！有什麽不能！”

城戶丈嘶啞着聲音說道：

“這樣的對手以後不止一個，比它更強的對手，以後也不止一個！”

曾經的記憶在他的眼眸裏閃閃發光，令所有人和數碼獸都不由自主停下嘈雜的讨論，認真聽他說着。

“但是，即便是比空中這個更強大的對手！我們依舊能夠打敗它！”

城戶丈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

他不是一個善于在人前演說，鼓舞人心，振作士氣的人。

相反，他更擅長在後方踏踏實實地做好預備或是善後工作，以無聲的付出，證明自己的決心和意志。

此時此刻的所言所想，他甚至沒有妄想尋求多少贊同或是共鳴，他只是單純地坦白，随後将選擇權交由其他人自己手中。

總有人在聽完解釋後，還是覺得數碼世界萬分危險，絲毫不願牽扯其中，但也總有人會願意與保護自己的搭檔數碼獸并肩作戰。

猶如哥瑪獸曾經對他的坦白，現在他也将真相向更多的人坦白。

城戶丈顫抖着聲音，認真向面前所有被哥瑪獸的魚群救下來的人說道：

“各位，選擇權在你們自己。”

說完這句話，他不再耽擱，轉身向着哥瑪獸與八神太一他們離開的方向追過去。

積水一波接一波地漫過他的腳踝，讓他感覺自己仿佛在艱難地過河而行。

大部分普通人沉睡在莫名的夢裏，與世界的異樣擦肩而過；少數人舉着手機惶恐不安地朝着移動終端大吼大叫，質疑怨恨着，是不是手機裏那些數據體搞得鬼，才導致他們陷入這樣的困境裏。

只有極少數人，和他一樣，淌着水繼續往某個方向前進，仿佛要去完成某個必須去完成的事情一樣。

不知不覺裏，城戶丈發覺自己成了這些極少數人群的領頭羊。

但是他在這裏停下了腳步，回頭看着身邊年紀最大也不超過十二三歲的孩子們。

有一個矮矮胖胖的小男孩緊張地拽住書包的肩帶，然後怯生生地問。

“我們不往前了嗎？年糕獸說，前面就是世界的裂縫了，只要把天上那個大家夥送回去，水災好像就能結束了。”

旁邊的孩子們也連連點頭，紛紛表示，在自己手機裏的搭檔們也是這麽說的。

城戶丈說道：

“它們說的并沒有錯，不過……”

他的語氣柔和了些，不知不覺間似乎和平行世界那個更成熟穩重的自己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

“你們現在還沒有掌握到可以守護其他人的力量，或許什麽時候你們的搭檔也能夠在現實凝成實體，就能背負起那樣的責任。”

“不過，至少現在就讓我們先來。”

剛剛和城戶丈說話的小胖墩男孩，表情有些愣怔。

“那……那個，數碼世界難道很危險嗎？”

他像是沒有考慮到這一點，頭腦一熱就跟着大部隊走到了這裏。

城戶丈蹲下來看着這孩子。

他的臉上被蹭出了傷口，現在還有些要凝固、未凝固的血跡，城戶丈記得以前自己看到這些紅色就要倒下，但不知何時，或許是以前，又或者是現在，他好像能夠直視自己的恐懼，然後克服它。

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枚防水創口貼遞給那個小男孩。

“危險。”城戶丈直白地說道，“但是也很有趣、很新奇……”

“像是不知道終點在哪裏的冒險旅途，無論何時，無論看向哪裏，會看到很多不一樣的東西，都會看到與日常不一樣的風景。”

他深吸一口氣。

“但是做好準備，再踏上冒險吧。”

拿着創口貼的小男孩擡起頭看着他。

“那，哥哥，你不怕嗎？”

“你現在就要去冒險了嗎？”

“我害怕。”城戶丈笑笑。

他指着遠方說道：“但是想到我的搭檔和夥伴們在那裏，我就不是那麽害怕了。”

“曾經和現在都遇到了看似不可能克服的困難，但我們都戰勝了它們，所以我們成長成如今的模樣。”

“而且啊……”他要朝着哥瑪獸的方向跑去，最後和孩子們說道，“我們已經在冒險的旅途中了！”

這次他奮力向前奔跑着。

坦誠說出一切的自己此刻輕得像破繭而出的蝴蝶。

他揚起了翅膀，飛向更遠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