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帳 - 第 44 章

沈時葶認得這條街。

西南方那座紅瓦高房很是矚目,正是她當日在花想樓與雲袖所說的那座可以望見江河的酒樓。

此處是錦州城內最繁華,亦是富商最多的一條民宅巷子,閑安巷。對面兩條街以外,正是沈家居住的延平巷。

緩過那股難受勁後,她餘光忍不住多瞥了兩眼。

陸九霄側身,朝空無人處的路段喚了聲,“雲袖。”

随即,樹影處頓時冒出了個白衣勁裝的女子。正是自打花想樓大火後,便消失不見的雲袖。

雲袖握佩劍走來,朝沈時葶拱道:“沈姑娘,随我來。”

沈時葶一愣,望向陸九霄,見他颔首,方才随雲袖進了內院。

這座院子大小比不得玺園,很快便能走到頭。道路上的落葉皆被掃到了一旁,可卻未及時清理,而是堆在了榕樹之下。

看似澄澈的湖面,零星漂浮着幾片殘葉。

院子幹淨是幹淨,可也不難看出是臨時拾掇的。

見她盯着湖面瞧,雲袖摸了摸腦袋,笑道:“主子曾在錦州住過一陣子,這院子便是那時買下的,不過好些日子未曾來,便積了灰,昨日臨時決議要小住,尹護衛八百裏加急,才讓人抓緊打掃。”

沈時葶好奇地擡了擡眸,好好一個京都世子爺,怎會在錦州住過一陣子……

說話間,已至寝屋。

雲袖推門道:“沈姑娘且歇着,在錦州的這陣子,皆由屬下守着您。”

聞言,沈時葶慢了一息,随即才應了聲好。

世子這是真怕她說話不作數,跑了麽?

小姑娘默默嘆氣,這點信用她還是有的,可他不信,那便不信吧。

她這一路颠簸,早就累極了,一着床,也顧不上旁的,便沉沉睡去。

———

此刻,前院小室。

眼下正是晌午,灼熱的光影斜打進窗棂,莫名添了兩分躁意。

陸九霄日未歇好,此時眼尾泛紅,陰着一張臉道:“怎的還未來。”

尹忠往窗外瞥了一眼,“屬下去看看。”

說罷,他徑直離了院子。

而就在一刻鐘前,胡掌櫃正攜人前往婦人家。

婦人記得胡掌櫃,狐疑問了來意,一聽他要買玉,她才半信半疑開了屋門。

說來,她上回為何典一半便跑了路,還不是因這掌櫃的磨磨蹭蹭,一塊玉,又是拿凸透鏡細看,又是盤問這玉的來歷,翻來覆去,頗有一種試圖将這玉占為己有的意思。

她并非不識貨之人,這塊玉無論材質、成色還是雕磨都十分精嚴,沒個百來兩,決計不可能出。

只怕這掌櫃壓價,她才揣着玉跑了。

誰想他竟又找上門來了?

胡掌櫃笑笑,彬彬有禮道:“上回夫人跑得快,還不容我估個值便沒了人影,我回到家思來想去,那玉絕非凡品,我家主子又是愛玉之人,恰今日身在錦州,便想讓夫人帶上寶玉讓主子瞧上一眼。”

說罷,胡掌櫃故作高深道,壓低嗓音道:“夫人不知,我家主子家財萬貫,若是這玉真能入了他的眼,只怕要比估值翻上十倍不止。”

這話一落,面前的人眼都直了。

很快,胡掌櫃便将她請上了轎。

須臾之後,馬車便穩挺在閑安巷,胡掌櫃領着人前往前院小室。

宅子精致體面,可小徑上卻并無丫鬟婆子,難免顯得肅穆駭人。

婦人腳步微滞,遲疑一瞬,眼前的胡掌櫃已撩開帷幔,“夫人,請。”

她只好惴惴不安地踏進小室。

與此同時,“噔”一聲,陸九霄擱下的茶盞,側身望去。

倏地,男人眼眸微眯,扶着茶托的指尖滞了一瞬——

“欸這不是……”秦義“嘶”了一聲,盯着她低低道。

眼前這個人,正是那日從京郊歸來之時,在一間成衣鋪子裏見着的婦人,孫氏。

孫氏亦是一怔,愣愣地望着陸九霄。

雖只見過一面,但這個男人的骨相皮相,以及渾身那股富貴勁兒,任誰見過,都不會忘。

她足無措道:“你、你——”

“玉呢?”陸九霄臉色暗了暗。

孫氏讪讪,只以為人不記得她。不記得也好,她忙從秀囊掏出一塊層層包裹的方玉,小心遞給胡掌櫃,還囑咐說:“小心拿,別磕着。”

胡掌櫃應了聲“欸”,呈上給陸九霄過眼。

這呈上的角度正正好在斜投的光影之下,那玉碧綠通透,光似都能通過玉佩投在掌心上。那正面雕刻的一個“忱”字赫然在目。

陸九霄接過,翻到背面。

玉佩背面雕刻着竹葉樣式的紋路,左下角還有一個微小的豁口,肉眼瞧不請,需得用指腹去摩挲才能發覺。

陸九霄額心跳了一下,本就因歇息不足而泛紅的眼尾,似是更深了一分。

一室衆人,唯獨他失了神。

玉佩可以造假,紋路可以模仿,唯這小小的缺口,假不了,也仿不了。

這是他十四歲那年與賀忱比劍交之時,鋒利的劍刃劃過玉佩時留下的口子。

那時候,他知曉這枚玉是賀忱出生之際,賀祿鳴特尋宮工匠所制。賀忱自幼佩戴,珍貴無二。

他因而心生愧疚,翻遍了全京都藝頂好的工匠,意圖将這豁口補上。

可當年制這塊玉佩所用的玉石,乃是西域進貢的千年水玉,紋路與色澤皆是獨一無二,其餘玉石,皆不适用。

是以,殘缺至今。

一時間,小室阒無人聲。小爐上的茶燒得正沸,“茲茲”作響,聽得都叫人瘆得慌。

孫氏咳了聲,試探問道:“這、這玉可是好玉,這位公子買是不買?”

陸九霄倏然擡眸,逼視道:“我問你,玉是從哪來的?”

“什麽從哪來的?喲,可不是我說,我若非家道落,日子貧苦,才不會将祖傳的玉佩當出去。”

“你确定,這是祖傳的?”男人眉間陰恻恻地挑起,唇角下意識彎了兩分。

識相的,都知曉他這是動怒的前兆。

“那是自然,你、你若是不買,就将玉還——”

孫氏話還未盡,那廂的人猛一拍桌,驀然起身,一側的護衛拔出佩劍,鋒利锃亮的劍刃便這麽毫無征兆地嫁在了孫氏布滿頸紋的脖子上。

孫氏瞪大了眼,吓得僵了身子。

“我再問你一次,哪來的?”陸九霄走近兩步。

孫氏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面,吓得兩腿都在打顫。可饒是這死到臨頭的架勢,她也只以為對方是想壓價。

于是,她佯裝鎮定道:“我說,我說我說,這玉确實非我家祖傳,可、可即便如此,也是塊好玉啊!就是不值個兩百兩,至少,至少也得有一百五吧!”

“一百五?”秦義樂出聲兒,将劍刃抵得更近些,說:“你可知這玉的來歷?這玉的主人故去多年,我們主子正查不到殺人兇呢,好啊,這可是你自投羅網,走,跟我去官府說清楚!”

見她被唬住,秦義便要去拽她。

“殺人兇”四字将孫氏吓得當即跌下身子,她吞咽了一口唾液,連連搖頭,“這不可能!這、這玉也不是我——”

說此,孫氏一個激靈起身,朝陸九霄道:“對,這塊玉是五年前一公子買藥時抵下的,且也不是我所收,你不是與我家阿葶相識麽?你要問,也該去問那丫頭,這玉可是經她之收下的,我什麽都不知曉,不知曉……”

聞言,男人一怔,眼眸微眯,“什麽叫經她之收下的?”

孫氏戰戰兢兢避開秦義的劍鋒,言兩語說了個大致。

約莫是五年前的冬日,兒子沈望高燒不退,孫氏沒了法子,只好差丫鬟去将正在藥行的沈延喊回了家。

那日,留了年僅十一的沈時葶在藥行。

待傍晚時,孫氏去藥行接她回府用飯,便見她獻寶似的捧出一枚玉佩,嬌聲嬌氣地問她,“阿娘,好不好看?”

孫氏當即吓了一跳,那玉一看便非凡品,她趕忙捂住玉佩,緊張問她:“哪來的?”

小丫頭拽着沾了墨的狼毫,用狼毫尖指了指早已沒有人影的木門。

她說,是個模樣俊朗的哥哥,一時掏不出銀子,便将玉佩抵在此處。

孫氏也并非想貪下這玉,她亦是好生看管了許久,等着人來贖回玉,可這一等就是幾年,她又急需用錢,拾掇物件時在箱底發現此物,才想着将它當掉。

誰知,會惹上這種麻煩呢?孫氏心下戚戚。

聞言,陸九霄眸色沉沉地盯着她瞧,口吻慢慢道:“要是有一字虛言,你就死了。”

孫氏又是背脊一涼。

陸九霄踏門而出,徑直往後院走。

雲袖正蹲在寝屋門外的青苔石階上,捏着根草葉子百無聊賴地戳着螞蟻窩,見他來,當即站穩了身子。

“主子。”她規規矩矩讓開道。

就見男人面色冷清,經過她時似還攜着一陣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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