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帳 - 第 45 章

雲袖作驚訝狀,眼珠似黏在門板上,朝姍姍趕來的秦義道:“主子怎的這般急?出事了?”

秦義張了張口,卻不知從何說起。

實在奇了,這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人,怎的竟與一塊玉生出了牽連,實在叫人匪夷所思。

此時,“嗙”一聲,屋門被推開,至牆板彈回,将将阖上。

這動靜,着實不算小。

半蜷在床沿的人猛地一個驚醒,她一雙腿還在床下,繡鞋都未來得及褪去,眼皮還沒分開,便匆匆站起身。

她揉了揉眸子,“世子?您要歇下嗎,我整整被褥您再躺。”

說罷,她困頓着雙眼便要彎腰去拍被她躺得皺巴巴的床褥。

可這身子還未全側過去,便被人拽住了小臂。且力道不輕,一下将迷迷糊糊的小姑娘徹底驚醒了。

她一側頭,眼前便是一塊通透的玉佩。

“認得嗎?”陸九霄緊盯着她。

沈時葶怔了一息,愣愣點了點腦袋。

“這玉,怎會在世子裏?”

陸九霄神色有些急迫,上力道免不得又重了幾分,而他卻全然不自知,只顧問道:“怎麽來的,從哪來的,你仔細與我說說。”

看他如此,她大抵猜出這玉于他很是重要,雖好奇緣由,卻也沒不合時宜地多問一句,只揪着眉頭回想了數刻。

實在是時隔久遠,她當時年歲過小,記憶到底有些模糊。

依稀記得那日是個大雪天,城內積雪厚重,出行都不便。沈望發了高熱,阿爹頂着風雪回去家宅已是不便,可別提帶上一個她,是以便暫時将她留在了藥行。左右這鄰裏街坊,總也不會丢了她。

恰藥行裏的夥計到後院盯火制藥,她便在前店的櫃桌上臨帖描字。

不幾時,鋪子門前落下一道翩翩身影,有個身着狐裘的男子踏雪而進。

現下回想起來,那男子的模樣她早已忘卻,可依稀記得,是個極其俊朗的男人。

陸九霄皺眉,“他來作甚?”

“買藥。人參、蘇葉、茯苓、生姜與陳皮。”

她之所以記得清楚,只因那是沈時葶第一回 給人抓藥,且當時放置人參的藥格實在有些高,她是踩着木凳才拿下的。

“到付賬時,那位公子稱忘帶錢囊,便将腰間的玉解下,說是暫抵在此處,後我才将這玉交由阿娘保管的。”

“還有呢?他還與你說了甚?”

沈時葶一頓,仔細想想,卻當真再想不出一詞半字。

“那他買了藥後,去了何處?”這話屬實有些強人所難了,人買了藥去往何處,一個十一歲的小丫頭怎會知曉?

沈時葶被他眸的逼視吓得往後一退,推了推他扣緊她小臂的腕。

陸九霄一怔,瞥了眼她細細的胳膊,扣緊的五指松了松。

“就沒別的了?”

她小心翼翼地搖了搖頭。

男人神色難免有些失意,盯着她半響,似要将她盯出個窟窿來。

好半響,才道:“要是想起什麽,記得同我說。”

沈時葶忙應下。

很快,他便又背身離開。

沈時葶直愣愣望着那抹纖長至消失的身影,一時忘了挪動身子。

她頭一回見他如此嚴肅認真,比平日裏那對人冷嘲熱諷的模樣,還要駭人幾分。

忽的,弄巧匆匆趕來。

她上下打量了眼前的人一眼,“沈姑娘,你、你無礙吧?”

沈時葶搖頭,問她來龍去脈。

眼下弄巧拿她當半個主子,便也不藏着掖着,将孫氏賣玉,與這玉的來歷簡要述明。

沈時葶稍稍訝然,卻沒想到那塊玉竟還有這樣的淵源。

她倏地一頓,皺起眉頭,可孫氏怎的忽然要賣這塊玉?

———

前院。

孫氏被秦義唬得不僅不要銀錢,連玉也不敢再要,只連連道“殺人兇”與她一分半點的幹系都沒有,匆匆離開。

既從她這也再問不到什麽,秦義便将人放了。

陸九霄低頭摩挲着玉佩,臉色晦暗難明。

以賀忱的身份,他渾身上下哪一樣東西不值錢,怎可能将自幼珍視的玉佩抵出去?單是想想也知不可能。

可他确實将此物抵在此處,緣由為何?

且錦州城究竟有什麽,讓他在出征前五日快馬加鞭趕來?

當初役都戰敗,有朝臣将此歸咎于賀忱有意為之,更有甚者将通敵叛國的罪名扣在他頭上,其便提起過錦州。

衆人不解,這出征之際,賀小将軍匆匆趕往錦州,行跡詭谲,在當時那個當口,很難不令人多想。

可此事終究是沒了答案,畢竟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為弄清此事,陸九霄派人查過,甚至親自來過,卻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為什麽……

“秦義。”他收緊掌心,握緊碧玉,“你去查查沈家,所有人,還有之前那家沈氏藥行。”

秦義立馬會意,當即領命。

須臾後,陸九霄出了趟門,去往酒莊,再回到閑安巷時,已至亥時。

趕了日的路程,又急于詢問玉佩一事,陸世子這雙眼早已累得死氣沉沉。

一踏進宅門,便直往後院寝屋去。

男人捏了捏眉心,推門而進。屋僅燃了一盞燭火,昏暗的光線照出床褥上一處隆起。

他愣了一瞬才想起,哦,這屋還有個人。

且她的睡姿一如午時那般,一雙腿放在床下,繡鞋未脫,僅半個身子窩在床榻之上。是一種随時準備起身的姿勢。

陸九霄走近,隔着床帳負打量她。

檀口微張,雙眸緊閉,一呼一息間秀致的鼻間輕輕翕動。

半響,他輕“啧”了聲,彎下身子握住她腳下的繡鞋,輕輕一撇,一對鞋倒八歪地橫在塌下。

陸九霄推了推她的腿,她便自個兒将腳擡上了床。

他再戳一戳她的後背,她就抱着被褥滾進裏側。

這人渾身像是裝了開關似的,連骨頭都十分有眼力勁,你碰上一碰,她便識地照做了。

那截露出衣袖的小臂十分矚目,上頭一圈青痕,一看便是被哪個不知輕重的人攥出來的。

陸九霄眯了眯眼,伸摩挲兩下,心下暗道,可真是丫鬟命小姐身,細皮嫩肉的,連掐都不能掐,合着還得給她捧到天上去?

他心下一通暗諷,擁着剩下的半邊被褥沉沉睡去。

錦州的天星雲層層,皓月随雲流動,似能窺見整個錦州城的深夜,以及深夜,那些隐秘驚奇的夢……

沈時葶翻了個身,漆黑的眼前頓生白霧,一片片雪花從天而降——

似是今日陸九霄那一通逼問,她竟夢見了五年前那年的冬日,這回她看清了來人的模樣。

玉冠束發,白袍窄袖,外披一件緊致的狐裘大衣,幾片雪落在他肩頭,化作水,很快便沁濕了半邊肩衣。

劍眉星目,朱唇皓齒,氣質脫俗,與錦州城內的商賈迥然不同,他身上既有英氣,也有書卷氣。眉眼含着笑意,像顆暖融融的太陽。

年幼的沈時葶夠不到最上頭格子裏的藥,搬着小板凳爬了上去,男人便虛虛扶住她的背,道:“小心點。”

再之後,他将腰間那塊昂貴的玉解下給她,半彎下腰道:“拿好了,等我取了銀錢,就來将它贖回來。”

走前,他望着小丫頭那張臨摹的楷體字,笑說:“字寫得不錯,天冷,小襖要系緊了。”

說罷,他翻上了門前的那匹馬,很快便消失在沈氏藥行。

———

此刻,錦州至京都的小道上,一匹馬兒正疾力前行。過了京都城門,一路奔向賀府後門。

為不驚動府人,陳旭是翻-牆而進的。

走至後院,他叩門道:“大人。”

須臾,屋門“吱呀”一聲被拉開,賀凜披着件薄衫出來,從陳旭接過一沓信紙,皺眉瞥了眼陳旭,颔首道:“辛苦了。”

陳旭渾身髒亂,平素跟在賀凜身側,亦是個衣着整潔的俊小夥,此刻卻粗布褴褛,連臉都是黑的,似是從那個山角疙瘩出來的。

不過也确實是。

前陣子得了陸世子一銀子,他們的人才能在錦州活動起來,布了幾個眼線和暗樁,才發覺那錦州知府暗招募人送往樊安山,陳旭一不作二不休,便去“應了聘”。

果然不出賀凜所料,樊安山山崩的緣由就是人為,那座山裏不知藏了多少的礦石,眼下那山都快被挖穿了,能不震才怪。

可他們實在謹慎,進了裏頭與進了大牢無異,想出來着實難。且依陳旭看,待到采礦結束,那些幫工領了月錢,有沒有命花也說不準。

為不打草驚蛇,他還特做了一出跌落懸崖、屍骨無存的戲碼,方才順利脫身。

陳旭道:“大人,怪不得死了那麽多人知府也不肯嚴查樊安山山崩一事。”

賀凜翻看信紙,沉聲道:“采私礦是為財,那麽大銀子,放哪了。”

這不義之財,想來也不可能全兌換成銀票,也不可能放在一個小小知府,更不可能悄無聲息地運回國公府,所以李家還有個藏現銀的處所。

賀凜合了信紙,“先歇吧。”

陳旭拱退下。

———

天漸漸透亮,錦州閑安巷,一輛馬車堪堪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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