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刑錄之非緣 - 第 48 章 丈夫曾一諾

更新時間2014-10-28 13:47:59 字數:3098

“……”方涯若默然。

兩年前,曾經的鎮國公世子方勖爾殉國,追封鎮軍大将軍的當夜,方涯若也曾被召至禦書房。當時皇帝審視他良久,伸手虛虛一擡,示意他起來。

“孤軍深入,殲敵五千,陣斬敵酋,重振我軍士氣。方涯若,此番大功,想讓朕賞你什麽?”

年僅十九歲的少年将士拜伏下去:“臣只求接替大哥鎮守北疆。”

那時的少年并不知道,大哥在三年前就身中吐蕃秘毒,若截取雙臂加以銀針壓制方可保六年性命,否則至多三年。方勖爾終究選擇了後者,勤加練兵之餘,對興高采烈前來投奔他的弟弟一改常态,嚴苛到近乎殘酷。

他說,來了軍營,就不再是嬌生慣養的鎮國公二公子,一切按軍規行事。但他對弟弟的處罰卻甚于軍規許多。

他說,軍營不養廢人,若不能适應,就趁早回長安做個纨绔子弟,反正娘親巴不得兒子陪在身邊。方涯若不服,日日起早貪黑地演武練槍、研習兵法,只想着有朝一日得以與哥哥并肩而立,令吐蕃膽寒。

方涯若曾以為,哥哥是恨鐵不成鋼,才對他這般嚴厲;他也曾以為,那場與吐蕃的交戰,是方勖爾誤判了情勢,不得不以寡敵衆,最終身死殉國。

所以他憋着一股恨意領軍奇襲,立下蕩平吐蕃的誓言。兩年來,他兢兢業業,治軍之嚴較方勖爾無有不及,與士兵同吃同住一同操練,深得部下擁戴。夜深挑燈之時,也偶爾會想起,若是大哥還在,看到此時此景,會否欣慰?

然而不久前,他在軍醫口中得知真相。

方勖爾早已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早知吐蕃必不安分,掐着日子迎戰吐蕃大軍,同時也安排好一切身後之事,包括将烈營交給弟弟。

“願以衰敗之身,再滅敵酋,雖死無憾。”

“雖死無憾……好一個雖死無憾!你連親弟弟都在算計,你做的一切都不過是讓我成為你,替你做你該做之事!”得知真相的方涯若一拳砸在柱子上,冰涼由拳直入心底。

烈營營官的位子是他的,手中長槍是他的,連一身戎裝,都是他的。方涯若在心中苦笑,從軍,升官,掌兵,說到底都是一步步循着兄長的足跡,逃不脫兄長的影子。

“涯若,你要記得,人固有一死,平淡無為一世莫如驚瀾片刻。大丈夫能戰死沙場,也算死得其所。”

少時,方勖爾就曾這樣對他說過。那時少年的身體隐在樹蔭裏,卻莫名覺得閃閃發光。

過了良久,方涯若才道:“與其平淡無為一世,不如驚瀾片刻,大丈夫戰死沙場,方才算得上死得其所。”

皇帝擡眉,示意他說下去。

“涯若志在蕩平疆患,方家亦絕無叛逆之心。”

皇帝目光沉澱下來:“那麽,你可願交還白虎印?”

皇帝初登大寶之時,不過十來歲的少年,當時外有突厥襲擾不斷,內有叛逆舉旗起義,九州大陸烽火連天,可謂內憂外患。方琮臨危受命,平內亂,定北疆,兼三鎮節度使,掌二十萬大軍,另又有多方将帥甘願從其節制,一時權傾朝野。先帝本就文弱,剛剛登位的小皇帝更是少不更事,流言頓起,逾半數朝臣欲擁方琮為帝。

方琮感先帝知遇之恩,自行交還兵權,部下不服,一度多營發生營嘯。

後小皇帝手書聖旨,封方琮為鎮國公,并親賜白虎印,金口玉言,有朝一日若有必要,方琮可憑白虎印重掌二十萬大軍。

這個允諾史無前例,更昭示了君臣一心、牢不可破的相互信任,這才遏止住險些發生的政變。

二十年過去,當年情景皇帝仍歷歷在目。二十年的細細謀劃步步為營,不動聲色地剔去核心政權中方琮根系,但那白虎印是太堅固的靠山,白虎印不收回,那些舊部就無法真正除去或是收歸己用。

前幾日,方涯若也曾與父親談及此事。

方琮一笑,問他:“吾兒覺得,為父為臣如何?”

方涯若毫不猶豫回答:“忠肝義膽。”

方琮哈哈大笑,捋了捋長須,道:“為父是忠臣,但并非那種‘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臣。為父有安邦定國名揚天下之抱負,也有封妻蔭子合家安樂之願望,而這些,都需要活着。”

“當年有人勸我篡位,我拒絕,只因我還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并不适宜那個位子。當今聖上是真正的帝王之才,于他治下我朝才逐漸有中興之象,但正因他是帝王,我不得不防。”

“白虎印,是我方家最後底牌,關乎全府上下生死,不可輕易交還。”

“聖上到底還年輕,想此時收回,未免急了些。”

思及此處,方涯若抱拳跪下:“方家生死系于此白虎印。”

“朕不是過河拆橋之人。”皇帝道,“交出白虎印,不過是徹底交出兵權,方家依舊是方家。”

方涯若垂首:“朝中嫉恨方家的不少,難保将來不會動作。且有白虎印在,方家也能幫助陛下制衡朝中勢力,亦有利處。”

皇帝不言不語看他好一會,突然笑了:“還真是後生可畏,朕沒看錯人。”

方涯若頓時松了口氣,言下之意,方才那些僅是試探,并非真想借此逼方家交印。說來,若這次皇帝真拿了方家開刀,怕是會讓不少老臣齒冷。

“那麽。”皇帝取了放于桌上的錦盒,在他面前打開,“方将軍可願與朕約定?來日你承襲鎮國公之位時,朕以此琉璃瓦換那白虎印。執此琉璃瓦,朕必保你方家滿門平安,即便謀反,朕也絕不殺你方家人。”

這個許諾确實仁至義盡,方涯若應下:“涯若承爵位之時,便是交還白虎印之日。”

“好!”皇帝爽朗大笑,将琉璃瓦放回桌上,轉而拍上摞在一旁的厚厚奏章,其上第一封,是現朔方節度使賀昭的。

“現在就說說,你私自潛回長安該如何處置。”

方涯若保持着單膝跪下的姿勢,如實道:“臣回長安乃是不得已而為之。鳴沙瘟疫,所有名醫皆束手無策,臣無奈之下才前往王順山尋訪高人。”

皇帝握着奏章一下下敲手心:“鳴沙瘟疫,朕壓而不發,朝中衆人多不知你苦衷,你心中對朕可有怨憤?”

“不敢。”方涯若斂着眉目,平靜如水,“吐蕃近來蠢蠢欲動,鳴沙縣瘟疫之事若傳出,吐蕃獲知必會大舉進犯,屆時我軍猝不及防恐會大敗。國門一旦被打開便難以控制,就不是僅僅失卻先機那樣容易挽回了。陛下英明謹慎,臣民之幸。”

皇帝滿意,慢慢展開奏章:“今日辰時朕方收到賀昭密奏,鳴沙縣疫情已全面控制。你請來的那位高人留下的藥十分有效,士氣已然重振,此時即便吐蕃知曉也再無先籌,不足為慮——明日早朝,你便自辯吧。”

方涯若垂首:“是。”

在奏章夾層之中,皇帝卻又抽出一封信,似笑非笑地打開:“朔方、夏綏兩節軍鎮為一小小豐安軍使聯名上請命書,方将軍在北疆真是深得軍心啊。”

方涯若心頭一跳,皇帝本就忌憚方家餘威,這聯名書豈不是正好證明了朔方夏綏兩節軍鎮對方家的忠心?觸及心結,皇帝本就多疑,原以為方才一番坦言已重獲信任,不曾想這談話節奏從來都只掌握在皇帝一人手中,控制着他的心緒起伏,一點點從他嘴裏套話、試探。

能如何應對?只有實話實說,即便這事實正是皇帝心頭肉刺,也只能由他大着膽子去挑,皇帝根本沒給他逃避機會。

方涯若閉目,深深吸氣,旋即睜眼,正欲開口,皇帝卻轉了話頭:“與你一同潛回長安的那位姑娘,究竟什麽來歷?”

方涯若微愣,未及細思便急着道:“潛回長安是臣自作主張,與她無關,與守衛動手、施用障眼法也是臣逼她騙她。罪責盡在臣一人,常羲助臣良多,鳴沙疫情得以控制也多虧于她,算來亦是于國有功,求陛下網開一面!”

皇帝擡眉:“朕還未說要治她罪,你如此急躁,一反常态……啧。”

方涯若垂下眼:“臣失言。”

皇帝慢悠悠道:“你還未回答朕。”

方涯若記起常羲曾提及的:“她是浙東逍遙派的修道之人。”

“道門……”皇帝斟酌片刻,繼續問道,“你說她于鳴沙疫情有功,什麽功?”

方涯若半真半假張口就來撒謊不眨眼,似是草拟了許多遍:“當日朔方所有良醫盡在鳴沙縣,皆是計無所出,常羲測算鳴沙有難前來相助,施術暫且控制疫情,又指點臣到王順山尋藍水門下神醫齊雪前輩,這才救了整個豐安軍。”

“既是她指點,為何不請她去尋神醫,而要你堂堂一軍之首擅離職守親自去?”皇帝更近一步,頗有些咄咄逼人意味。

方涯若默了一默,道:“事關全軍,臣不能全然信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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