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帳 - 第 58 章 想得美
至朱紅小門外,他步子陡然一頓。
看着男人凝固的身影,尹忠試探地喊了聲,“主子?”
聞言,陸九霄側了側目,“別跟着我。”
說罷,他腳下一個打轉,徑直去往祠堂的方向。
夜幕沉沉,昏暗的小徑上點着兩盞路燈,光線半明半昧。雨後的夜足夠清澈,不幾時,撩人的星子便一顆一顆冒了頭,與明月高懸。
“吱呀”一聲,祠堂的木門被推開。
陸九霄提酒走進,反阖上門,在方木桌上點了支燭火。
堂內頓明,左側角落的牌位也清晰易見“陸蘭”二字。
他緊緊盯着那兩個字看,面無神色地靠近,伸将牌位拿在。
說實在話,對一個死氣沉沉的牌位,他并不能生出半點情分。對陸蘭的了解,也不過是年幼時袁氏偶爾提起的兩句“你姑母”,再多也沒有了。
男人嘴角微微提起,似嘲似諷,原來他真不是袁氏的兒子……
不過好像也沒有多令人驚訝。
他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初來京都時,他便與這世家圈子格格不入。後來不知何處開始傳,侯府那位小世子并非候夫人所出。
他不服,嘴上理論不成,便動理論。
可小少年的心思最是敏感,從不信到将信将疑,也不過短短數月而已。
而這數月,所有小細節在他眼都能慢慢放大。
例如,他與陸菀同做一件錯事,袁氏只罰陸菀。即便他拼命惹禍,也從未曾得她一句責罵。
他就知道,他與陸菀是不一樣的。
陸九霄眼尾逼紅,可他從來沒想過,他會不是陸行的兒子。
他抱着陸蘭的牌位,緩緩滑坐至桌腳,提壺飲了兩口酒。
自幼來,陸行便與他很是疏遠,他身為一個武将,卻從不曾教陸九霄習武練劍,更遑論其他。而陸九霄早就習慣了,不僅習慣,甚至還将陸行那個暴脾氣學得八分像,試圖引起他的注意。
誠然,他是成功的。
而五年前陸九霄被軟禁後,他們父子二人更是少見。陸行走前明明白白告訴過他,他不必再習武,冀北的一兵一馬,往後也不會交到他。
這話猶如一根刺,在那個少年心頭梗下已久。
他一直不明白,他陸九霄,就如此不配做陸行的兒子嗎?
思此,他眼尾一彎,嘴角溢出一聲似笑非笑,“噹”一聲,一顆瑩白珠子順着輪廓掉進酒壺。
原來不是不配,而是他壓根不是。
靜谧的院子裏,透着微光縫隙的屋門傳來幾道壓得極低又沉重的似笑似哭,随後“嗙”地一聲,酒壺被狠砸在屋門上,嘩啦啦碎了一地。
祠堂外,偷摸跟來的護衛二人你望我我望你,面上的驚悚不言而喻。
這進了一趟宮,發生了甚?
———
子時的梆子打響,“咚”地一聲,驚醒了主屋小桌上睡着的人。
沈時葶蹭地直起背脊,四處望了一眼,才緩緩舒出一口氣。
她伸捂了下眼前的藥盞,早涼透了。
沈時葶捧起碗盞,正欲轉身時,屋門“嗙”一聲被撞開,尹忠半扶半拉地将酒氣熏天的人給拽進了屋。
望見沈時葶,他免不得一愣,再瞧她的藥,頓時了然道:“沈姑娘,主子醉了,今夜恐是用不得藥。”
沈時葶愕然,點點頭,便過去搭把。
尹忠卸去身上的重擔,十分自覺地喘息道:“那屬下告退。”
聞言,正給陸九霄褪薄衫的兩只一頓,瞪大眸子轉身,欲要上前叫住尹忠,“尹護衛,我——”
話未盡,有人摸着她那只将她拉了回去。
毫無防備被這麽一拽,她往後跌了兩步,就見陸九霄借力坐起了身,擡松了松衣領,含糊又煩躁道:“熱水放好了嗎。”
沈時葶一頓,只好去燒了水。
醉成這樣的陸九霄她着實沒見過,且不知這人醉過去卻是比清醒時脾氣好得多。
很快,沈時葶便伺候好他沐浴,将人扶到床榻上,掖好被角,阖緊床帳。做好這些後,小姑娘喘了兩口氣,便悄聲離開。
星雲流動,萬籁俱寂。
借着酒意,他很快就沉沉睡下。
陸九霄下意識側身往裏側探了探,心落了個空,沉睡的人眉心一緊,倏地墜進夢——
夢裏四處漆黑,伸不見五指,一絲半縷的光都沒有。
他只身坐在角落,忽的一顆星子緩緩升起,瞬間照亮一片。
可不幾時,那顆星便緩緩下墜,他試圖去抓住,卻不得不眼睜睜看着它的餘光在自己心緩緩流逝。
周遭一切,漸漸暗下。
正此時,眼前驀然照過一束光,亮得他不得不暫時閉上眼,眉心一蹙。
就聽一道軟乎乎的聲音對着他耳朵喊,“世子,世子?”
榻上的男人猛地睜開眼,入眼便是一張未施粉黛的小臉。
她正揪着細細的眉頭,心覆在他額頭上,反複試了幾次溫度,似是試不出個所以然,她倏地起身彎腰,一副要以額抵額的姿勢。
卻在撞進那雙清醒無比的眸子時,驀地一怔,動作生生僵在半途。
陸九霄輕輕掀了掀眸,嗓音微啞道:“燙嗎?”
沈時葶屏住呼吸,正欲應聲,卻冷不丁被人摁着後頸壓了下去。
額頭貼在了男人的額間。
鼻尖與鼻尖似觸非觸。
“試出來了嗎。”他淡淡道。
一瞬怔忪後,她猛地起身,眼眸微微撐大,“一點。”
“哦,那要用藥嗎?”他擡眸看她。
聞言,沈時葶将床頭小櫃上的碗盞捧起來,“世子先将解酒藥喝了吧,酒未消解,不可用其他藥的,昨日又少服了一帖藥。”
這個“又”字,頗能體現出姑娘的不悅之意。
照這麽個用量用法,幾時才能将他的病徹底去除呢?
陸九霄眉頭一擡,笑似的挑了下嘴角,看着遞過來的棕色瓷碗,緩緩坐起身,靠在引枕上。
“擡不起來。”
她一滞,只好捏起湯匙,一口一口往他嘴裏送。
其間,氣氛出其的安靜。
待到一碗藥湯見底,陸九霄瞥了眼空蕩蕩的小櫃,“我蜜餞呢?”
沈時葶一頓,那小臉上的神情顯而易見告訴男人個字。她忘了。
“我去拿。”
說罷,她匆匆忙忙要起身,驀地被人拉住心,他那只“擡不起來”的将人往回一拽,張嘴咬住那兩瓣微甜的唇,輕輕吮了一下,還咬了一下。
“嗯……”她不得不單膝跪在床榻邊沿,兩搭上他的肩。
正此時,門外傳來“篤篤”兩聲。
尹忠道:“主子,賀都督來了。”
聞言,沈時葶掙紮了一下,趁分開的間隙道:“有、有人來。”
可陸九霄也不知發的哪門子的瘋,方才喂他醒酒湯時還安安分分的,眼下像是被她一掙紮觸動了關,整個人又兇了起來。
沈時葶被他吻得險些喘不上氣,僅能從喉間發幾聲“嗯嗯”以表不滿。
須臾,男人松了,往後退了一寸。
他拇指指腹摩過小姑娘白玉似的臉頰,輕輕刮了兩下,引起她一陣顫栗。
“你能不能別動,讓我親一下。”
說罷,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瞳望了她一眼,薄唇複又貼了上去。
而她果然不敢動了。
———
賀凜進屋時,沈時葶正收拾着小幾上的碗筷。
他餘光撇了一眼,就瞧見小姑娘那紅腫的唇瓣,他徑直走向床邊。
陸九霄懶懶地看他一眼,似是早知他要來,半點意料之外的情緒都沒有。
賀凜在床前落了座,只盯着他瞧,并未有要先開口的意思。
終于,半響過去,陸九霄還是不耐煩地看過來,“你能別每回找我都跟啞巴似的嗎,我會讀心術啊?”
見他終于看過來,賀凜正了正神色,道:“昨日之事,你在聖上面前——”
陸九霄狀似漫不經心地打斷他:“知道。”
要裝成毫無芥蒂的模樣。
賀凜點點頭,對他這副平靜的模樣略有驚奇。
既如此,他也松了一口氣,“我先回了。”
“等等。”陸九霄喊住他,“二皇子何時能發兵?”
賀凜回頭,“随時。”
聞言,陸九霄道:“李家遲遲沒有動作,是因對聖上立四皇子為儲還抱有希望,若是真到了希望渺茫,他們必會提前動作。”
賀凜皺眉,頓時明白過來他的意思。
李家是一團即将燃起的熊熊烈火,而陸九霄欲給這團火添一把柴,那把柴就是他自己。
一旦宣武帝對他愈發意,李家便會愈發着急,宮變也會提前發生。那麽,宣武帝也許會提前被逼讓位。
而令賀凜驚異的是,他當真絲毫不顧念與宣武帝的親父子情誼。
思忖過後,賀凜道:“小心為上,凡事過猶不及。”
這便是默認了他的主意。
賀凜轉身離開,腳步忽的一頓,複又側身問:“你還沒娶妻,候夫人能準你納妾嗎?”
話落,床榻上的人神色一怔。
顯而易見,他還未想過此事。
納她為妾嗎?
他确确實實,從來沒想過。
但是現在,想想好像也無妨。
賀凜見狀,微微提了提唇角。
這人再怎麽變,骨子裏的薄情也依舊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