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帳 - 第 89 章

陸九霄走後,宣武帝便繼續批折子,一直到天色暗下,彭公公才推門進殿,輕聲道:“聖上,該用膳了。”

宣武帝“嗯”了聲,不為所動。

彭公公又道:“皇後娘娘在外頭候着您呢。”

“皇後來了?”他這才撂下狼毫。

宣武帝夜裏不喜油膩之物,長桌上擺了幾樣菜皆是素的,唯一有些油水的,是皇後帶來的一蠱蓮藕排骨湯。此時,飯菜香四溢,給這冰冰冷冷的乾清宮,添了幾分暖意。

帝王那繃了半日的身子,也有了微微松懈的趨勢。

皇後見他來,給他添了一碗湯道:“上回聖上念叨想喝臣妾煲的湯,不知今日還想不想?”

說實話,與那些個朝臣周旋一日,饒是鐵做的心,也很難不被這深夜裏的一絲暖意打動,宣武帝笑笑,拍着她的肩讓她一并落座。

“也就你不嫌麻煩。”

“給聖上煲湯,怎是麻煩?”

宣武帝爽朗地笑了兩聲。

晚膳用到一半,眼看那蠱湯要見底,宣武帝的臉色也十分和緩,李皇後才狀似無意地提及,“陸世子真是好,将羽林衛上下管得井井有條,就連朱雀門的守備,都比素日嚴了一番不止。”

宣武帝笑,“朕早就說,陸行那人不會管教孩子,非把珍珠當魚目。”

“誰說不是,臣妾瞧朱雀門和羽林衛,都是屈才了……欸,”她似乍然想起,道:“前營的趙大人因病辭官,聖上前幾日不還頭疼這前營無人監察,何不讓世子暫代,也免得聖上憂慮。”

聞言,宣武帝撂下銀筷,正色思忖了半響,驀地一笑,“你這主意倒是好,朕怎就沒想到。”

“彭譽!”

彭公公上前,就聽帝王擺道:“拟旨。”

這掌管前營操練一事,聽着雖不是甚了不得的差事,但這前營乃禁軍營之一,間接就是将一營禁軍交到了陸九霄裏,雖是暫代,但誰知曉這暫代有沒有可能轉正呢?

翌日,彭公公便親自去侯府宣讀了旨意。

捧着這卷明晃晃的聖旨,男人眸色暗了一瞬。

昨日他進宮時宣武帝分明還沒有這個意思,短短一夜……

“彭公公。”陸九霄叫住正欲打道回宮的太監。

他面色如常地笑笑,“不知是誰舉薦的我,這恩情,我總得記在心上吧?”

彭公公頓了頓,裝糊塗道:“這老奴倒不知曉,昨兒親口嘗了些皇後娘娘送來的湯,那味道鮮的啊,老奴現在還犯暈呢。”

陸九霄眼尾帶笑,颔首應下。

待彭公公一轉身,男人眼底那星點笑意盡數斂起……——

一連數日,京都最風頭無兩的人,永定侯府那位世子爺排第二,就沒人敢排第一。

朱雀門、羽林衛、前營,任是誰也沒有這種待遇。

便是如今的諸位皇子,也沒能攬下這麽多差事的。

陸九霄就任,難免讓那些隔岸觀望的牆頭草徹底往他那頭栽下去,溜須拍馬,私下賄賂,數不勝數。就連宣武帝的案桌上,都不免多了幾份誇耀陸九霄的折子。

起初,宣武帝還滿臉笑意,直至以兵部侍郎為首的幾名朝臣連番上折,推舉将前營正式交由陸九霄統領,宣武帝這面上的笑意才有所收斂。

在連着日瞧見這推舉信後,宣武帝終是耐心耗盡,重重撂下折子。

彭公公“喲”了聲上前撿起,“聖上發這麽大火作甚?”

“你瞧,瞧,這前營都尉空閑已久,兵部篩選了一個月,也沒能給朕拟選個人出來,眼下倒是勤快,九霄初來乍到,尚無政績,這卞威是看上他甚了?”

不怪宣武帝惱怒,他提拔陸九霄是他的私心,可再怎麽提拔,宣武帝也是有分寸的,前營都尉的人選勢必要從旁人選,這雞蛋還得分籃子放呢,哪有将偌大兵力交由一人之的道理?

且這兵部歷來與陸家無甚牽扯,怎會接連替陸九霄保舉?

彭公公是宣武帝跟前的老人了,帝王胡子一撇,他便能摸清他的心思。

歷來君王最忌諱的,不過拉幫結派四字,何況兵部掌管着武官選用、兵籍、軍令、軍械等,向來是宣武帝所看重,如今他怕是陸世子與兵部扯上關系。

“聖上,老奴瞧兵部那些是個見風使舵的,卞侍郎無非瞧世子在您這得臉,借花獻佛罷了。”

宣武帝臉色稍緩。

正此時,一旁伺候茶水的小太監遞上一只青釉色茶盞,小聲道:“說起卞侍郎,奴才前兩日出宮采辦時,恰瞧見他與陸世子在茶樓,瞧着倒是相談甚歡。”

聞言,彭公公心上一個咯噔,眯了眯眼瞧向小太監,“聖上這,哪有你說話的份?還不滾出去!”

“是,是是是……”

彭公公:“聖上,老奴看——”

“行了,你讓姚潛趕緊将這适合前營都尉的人選給朕報上來。”這姚潛便是兵部尚書。

“是。”

彭公公蹙了下眉頭,聖上還是多心了。

此時,月明星稀,秋風瑟瑟,坤寧宮外的梧桐吹了一地的落葉,瞧着就是個蕭索的季節。

李皇後嘴角噙着一絲笑意,伸撫了一下窗外的芭蕉,“所以為何本宮不讓旻兒争,這聖上啊沒有用人不疑的胸懷,這些年他身邊那些個有本事的,一個一個,不是貶了就是死了,要麽,就得會藏拙。”

祥月:“娘娘此計着實高明,想來國公爺這回,也肯聽娘娘的了。”

李皇後哼笑了聲,“且等着吧,待聖上死了對陸九霄的心,趙淮瑨又遠在骥陽,立儲,他最後還不是得選淮旻。”——

九月十八,天陰風清,秋高氣爽。

太和殿裏,朝臣位列兩排,趁聖上未到,紛紛交頭接耳。

忽然,太監高喊一聲“陛下到——”,衆人噤聲,齊齊作揖躬身,“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宣武帝道了句“衆愛卿平身”,新一日的早朝這才開始。

戶部上奏了新的稅法,禦史臺彈劾了幾個有違政紀的官員,禮部則盤點了附屬國進貢的貢品,等等等等……兩個時辰過去,總算無人再出列禀奏。

陸九霄眸色沉沉地盯着前邊兵部侍郎卞威的烏紗帽看,果然見他腳尖一個打轉,出了列。

男人嘴角一撇。

卞威高聲道:“微臣有事禀奏。”

宣武帝看過來,一想卞威前幾封折子,口吻難免淡下,“卞愛卿何事要奏?”

回聖上,正如國不可一日無君,前營亦是不可一日無都尉,陸世子雖是暫代,可卻将前營上下管束得緊緊有條,日日排兵布陣,風雨無阻,使得前營士氣高昂,以微臣之見,這‘暫代’二字,且可除去。”

話落,便有幾個小官出列:

“臣附議。”

“臣附議。”

……

……

一時間,太和殿靜無人聲,所有人都提着耳尖。

就聽宣武帝道:“九霄,你如何想?”

這話無非是一句試探,可人的心裏一旦埋下懷疑的種子,無論對方答什麽,都是無關痛癢。

陸九霄眉目微斂,抿唇道:“臣自知無能擔任,還請聖上另擇賢人。”

宣武帝看看他,又看看卞侍郎,最後彈了彈龍袍起身,“那便再議吧。”

衆所周知,這再議,便是否了的意思。

散了朝,陸九霄離着卞威尺那麽遠,下臺階時,他眯眼“啧”了聲,看向前方道:“不知道的還以為卞大人收了我什麽好處,這才拼了命舉薦我。”

卞威一怔,客套地笑笑,“卞某也是在其位謀其職,看了陸大人的本事,這才竭力一薦。”

“哦,是嗎?”——

戌時,天色漸暗,酒樓的生意熱鬧起來。

望江樓雅間,陸九霄斜斜地倚在窗臺上,側身去瞧街市的人頭攢動,十足的煙火氣。

賀凜飲了兩杯酒,看他道:“李家這段簡直屢試不爽,偏聖上是個疑心重的,他眼下懷疑你有意徹底接前營都尉一職,只怕近來不會重用你,你想靠在聖上面前得臉來刺激李家,恐怕不成。”

“誰說不成。”

陸九霄扯扯嘴角,“啪嗒”一聲,将把玩的折扇丢在桌前,落座道:“過幾日就是秋獵。”

賀凜皺眉看他,就見他嘴角揚了揚,身子前傾,低語了幾句。

随着陸九霄擡了擡眉梢,賀凜整張臉沉了下來,“不行,萬一要——”

“萬什麽萬,你怎麽磨磨唧唧的。”

說罷,正逢小二進來上菜,陸九霄瞥了眼菜肴,“再給我裝一份蝦餃和糖藕。”

小二“欸”了聲應下。

酒過巡,二人未乘馬車,并肩往含平巷的方向走。夜風清冷,将那點子醉意吹得零八散。

賀凜默了一路,至賀府門前,陸九霄将裏的食盒給他,“給她的,不是我說,你們賀家是不是廚娘不行,她怎麽還瘦了?”

賀凜低頭瞥了眼,冷着臉收下。

陸九霄看了眼翡苑的方向,這才轉身回往侯府。

賀凜盯着男人那挺拔的背影,直至消失,侯府沉重的大門阖上,在深夜發出一道突兀的響聲。

他忽然有些動搖,他将他拉到這條途,究竟是對是錯……

若他那日沒去玺園尋他,眼下的陸九霄,根本不必卷進這個滿是泥濘的朝堂,不會無意撞破皇後與國公所言而知曉自己的身世,他或許就懷揣着對陸行的怨恨,這輩子穩穩妥妥,得侯府蔭蔽,也不失為一種好活法。

而賀忱信上交代有:

一來要他莫深究役都一事。

二是要他去錦州接回阿葶。

則要他好生照看陸九霄。

可這樣,他沒一樣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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