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帳 - 第 90 章 陪你喝

九月二十,冀北傳來捷報,永定侯大勝,不僅将敵軍擊退,還重傷了那個屢次挑釁冀北的燕律将軍,斬斷了他的右臂,使其終身不得用劍。

捷報傳到宮時,宣武帝正于禦書房與諸位臣議事。

聞言,帝王拍案叫絕,“這永定侯,從未叫朕失望過!好!好啊!”

諸位臣紛紛附和:

“恭喜皇上,恭喜永定侯!想來這東蕪屢戰屢敗,也該知曉我骊國的厲害了。”

“皇上以德治天下,各方戰事,都依托皇上洪福啊!”

……

……

眼看宣武帝滿面紅光,李國公笑笑道:“永定侯鎮守冀北,百戰百勝,真乃冀北福星,我骊國之福啊。”

宣武帝依舊含笑點頭。

李國公瞥了眼卞威,卞威立即會過意,附和道:“虎父無犬子,這陸世子一身本事,皆是承了永定侯的衣缽,将來父子二人若皆立命于冀北,那這冀北便是我骊國的銅牆鐵壁,無人可破啊!說不準陸世子将來能與賀小将軍比肩,成我骊國枭雄,護我——”

“咳咳!”有人重重咳嗽,這賀小将軍,是能随便提的嗎?

禦書房內陡然一靜,卞威似是才反應過來,忙扶着烏紗帽跪下,“微臣口不擇言,望聖上贖罪!”

那笑意滿面的帝王神色微斂。

這卞威字字句句,都跟剜心似的!宣武帝不悅地擺了擺,“若無事,諸愛卿便散了吧。”

衆人散去,“吱呀”一聲,殿門阖緊,禦書房內一下靜了下來。

宣武帝一動不動,卞威那話猶如當頭一棒,将宣武帝從冀北大勝的喜悅拉了回來。

仔細想來,這麽些年他不是沒有防過陸行,可為何依舊将冀北兵權交由他。

一來,冀北需要人守,放眼朝堂,武将之,确實沒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選。

二來,陸家一家老小皆在京都,陸行只身在冀北,怎麽也不敢翻了天去。

來,唯一能承接冀北的陸九霄是皇家血脈,在之前他看來,這兵權最終還不是回到他們姓趙的裏,算不得虧。

可這也得陸九霄忠心無二才行。

但此時宣武帝腦仿佛“叮”地一聲,一根弦繃斷。

比肩賀忱……

賀忱……

當年的賀忱,就沒有異心嗎?——

秋日的溫度時高時低,風寒興起,就連賀府那座翡苑,也沒能逃過這一劫。

小廚房的爐子上熬着祛風寒的藥,“咕嘟咕嘟”冒着熱氣,濃濃的藥味四溢。

小室內,床榻上鼓起一條直的幅度,小姑娘兩頰染着薄紅,呼吸略微有些滾燙。

沈時葶病了。

要說她是如何病的呢,這都得源于昨日她飲下的一整碗冰鎮楊枝甘露,到了傍晚便喉間發幹,用了晚膳後昏昏沉沉,便是眼下這個病況了。

有時不得不承認,錦衣玉食的生活難免叫人放肆。

她雖是學醫的,可卻并不喜喝藥,從前哪怕是沈延,勸她喝藥也需費好一番功夫,後來沒了這哄她喝藥的人,她便再不敢輕易得病,夏日再熱也絕不貪涼,冬日的雪再美,也絕不伸去接……

如今倒好,在這瑟瑟秋風,足足飲了一碗冰飲。

桃因掖了掖被角,嘆氣道:“姑娘,昨兒不是說好,只喝兩口的嗎,你怎的全給喝了?”

“……”

沈時葶咬了咬唇,心虛地沒吭聲。

“吱呀”一聲,屋門被推開,小丫鬟送來一碗烏黑的藥汁,桃因忙将沈時葶扶起,接過藥盞,捏着湯匙吹了吹,這才送到她嘴邊。

那藥味瞬間竄入鼻間,沈時葶皺了皺臉,同是一盞藥,給別人喝的和給自己喝的,全然是兩個味道……

例如現下這個味,苦澀難聞,入喉即吐。

咽下第一口,便全然不願再咽下第二口。

其實這風寒,你不去管它,待個兩日它自己也便能好全了……

思此,小姑娘眼尾閃着淚花,接過桃因的藥碗,忙道:“桃因,太苦了,你能給我拿兩塊蜜餞嗎?”

桃因點點頭,“奴婢疏忽了。”

說罷,她便匆匆離去。

待那抹身影消失在屏風後時,沈時葶才探過身子,将藥汁倒進了床下那盆袖珍椰子的土裏。

做完這一連串動作,桃因正回,瞧見她空空如也的碗盞,不由愣了一瞬。

“姑娘,給。”她遲疑地将蜜餞遞上。

沈時葶紅着臉,不知是病的還是心虛的,她摁着喉嚨咳了聲,“你出去吧,我睡會兒便好了。”

桃因很快便應聲退下。

小室複又歸寧,那盆袖珍椰子散發着淡淡的藥香,堪一沾枕,沈時葶眼皮沉沉,很快便失去了意識,不知是不是方才做了虧心事的緣故,她眼前朦胧,夢到了年前——

沈宅。

同樣是剛入秋的時節,她貪嘴吃了兩顆冰鎮

荔枝,夜裏便發起了高熱。

沈延肅着一張臉替她診脈,小丫頭見他不悅,便拉着他的衣袖,啞着聲音百般讨好道:“阿爹,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阿爹……”

沈延終是破了功,笑着戳了戳她的腦袋,“我給你拿藥去。”

待那碗黑漆漆的藥汁端來,沈延便被孫氏喊了去。

沈時葶嗅了嗅那碗藥,在冷風打了個哆嗦,費勁地爬向窗臺,将那碗藥一滴不剩地倒進了窗上的盆栽裏。

她毫無防備地睡下。

夜裏,便被一股濃郁的藥味給熏醒。

沈延坐在床榻邊,無奈地道:“你将來是要做大夫的人,哪有大夫自個兒病了,連藥都不喝的?”

小姑娘自知事情敗露,努努嘴道:“誰說大夫就愛喝藥的……”

緊接着,沈延那只大便覆在她額間-

小姑娘閉着眼睛喃喃道:“阿爹,我不喝藥……”

一只微涼的掌心貼在她滾燙的前額上,沈時葶猝然驚醒,燭光模糊地瞧見一道影子,她一時竟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

直至男人那道不善的口吻傳來,她才徹底清醒。

“沈時葶,你能耐,病了還敢将藥倒了。”

小姑娘一個激靈,從床榻上坐直了起來,艱難地撐大眼眸道:“你、你怎麽來了?”

話落,她當即瞥

了眼支摘窗。

見狀,陸九霄扶了扶她的小臂,“嗬”了聲,他今日才下值便聽聞她病了,原是只是想悄悄瞧一眼她的病況就走,誰料堪一靠近床榻,便聞到盆栽裏散發的藥味,周邊還有兩滴棕色的藥漬,如此拙劣的段,陸九霄一眼便知了來龍去脈。

再一探她的額頭,怪不得燒成這個鬼樣子。

他不得不推門喊了桃因進來,天又知曉桃因瞧見陸世子從屋裏頭出來時,那兩只眼睛險些沒掉在地上,卻在瞧見陸九霄腰間那只她們姑娘繡了足足兩日的荷包時,生生又将即将脫落的眼珠子摁了回去。

不幾時,桃因便端了一碗嶄新的藥來。

沈時葶心下一個咯噔,“桃因……”

桃因瞧了瞧這二人一眼,十分識道:“姑娘,奴婢什麽也沒瞧見。”說罷,她便退到了門外。

沈時葶攥着心怔住。

“起來喝藥。”陸九霄無甚情緒道。

沈時葶一頓,望着他遞過來的瓷勺,抿了抿唇,方才夢裏的沈延和眼前的陸九霄形成對比,她心下難免失落,不由就對着這只捏着瓷勺的指尖紅了眼眶。

陸九霄縮回,“噔”地一聲,瓷勺落回碗盞裏,他就這樣默不作聲地瞧着她。

四目相望間,沈時葶總覺得那人嘴角又要扯出一抹譏諷的笑,再涼薄地說上一句“行啊,病死活該”,若是從前的她,單是看陸九霄這個模樣,便會自覺地将那漆黑苦澀的藥一飲而盡。

可現在,她腦袋沉沉,糊裏糊塗地伸出一只,虛虛掩住男人的唇。

沒事,那便不要讓他說話好了。

陸九霄被她這動作弄得一滞,半響捉住這只滾燙的小,“你幹什麽?”

沈時葶咳了聲,那帶着鼻音的腔調聽起來格外可憐,“你一張嘴,又要說我。”

聞言,陸九霄不知是被她氣笑還是逗笑的,眼底的笑意一閃而過,默了默,他摁了兩下小姑娘的掌心,“你那個阿爹……都怎麽哄你喝藥的?”

顯然,他是聽見了她的夢呓。

沈時葶仰頭,四目相望,她道:“世子想知道嗎?”

陸九霄颔首。

怎麽,無非不過就是姑娘家愛吃的那幾樣,比如陸菀,她幼時死活不肯用藥,但只要一見着糖葫蘆,便什麽都好了。

這夜裏又沒有宵禁,她若真要,也就是跑一趟的事罷了。

“阿爹說,我喝一口,他便喝一口,兩個人苦,便也沒那麽苦了。”

聞言,陸九霄嘴角一僵。

他垂眸去看榻上的人,榻上的人也睜着一雙無辜至極的眸子看他。

她陪在他身邊那麽些日子,最是清楚這個男人,他是個連用藥都須得和着蜜餞才能下咽的人,且若非是為了解那要命的毒,平常小病,他就是生生挨着,也絕不沾一點藥渣。

陸九霄幽幽道:“你故意的吧。”

小姑娘咬咬唇,伸去拿他的藥,“那我自己喝。”

聽聽,聽聽這可憐兮兮的口吻。

陸九霄胸口一堵,他可真是……

他咬咬牙,“成,陪你喝。”

說罷,陸九霄抿着碗口小嘬了一口,男人那眉目頃刻間擰起,遞過碗“嗯”了聲。

沈時葶愣愣接過,在他灼灼目光下抿了一口瓷勺。

如此,他就着碗口喝一口,她就着瓷勺抿一口,當真将這一碗苦澀難言的藥汁喝了個見底。

沈時葶悄悄看他,就見他漠着一張臉,捏着喉嚨清了清嗓子。

她道:“苦嗎?”

陸九霄斜她

一眼,“還成。”

“哦。”

沈時葶抿了抿嘴角,低頭揉了揉鼻尖,那時不時翹起的嘴角,終還是落進男人眼底。

陸九霄一頓,眯了眯眼,伸捏住她的後頸,“你阿爹根本沒說過那話吧,嗯?騙我?”

小姑娘脖頸一縮,忙往一旁躲,“世子騙我的還少嗎。”

陸九霄動作稍緩,低聲道:“……真是膽子肥了。”

沈時葶将腦袋往他小臂上靠了靠,哼唧一聲道:“我難受,頭疼。”

啧,真是。

陸九霄捏了兩下她的後頸,“睡吧。”

沈時葶見好就收,很快便合被側卧。

許是鬧了一通的緣故,她出了一身汗,很快便睡下了。

陸九霄望着這張略微蒼白的臉,想到五日後的秋獵,若是她這麽病着,去不得倒也正好,反正也無甚好事。

然,沈時葶這病來得快去得也快,正正在秋獵前一日徹底好轉——

宣武帝是個重吉日之人,即便是秋獵,也得由欽天監算得個好日子。

即便這欽天監算得的吉日卻是比往年秋獵晚上了半個月,宣武帝也照遵不誤。

終于待到九月廿五,難得的烏雲撥開,和煦的暖光洋洋灑灑落了一地,宮的儀仗隊浩浩蕩蕩途徑迎安大道,間簇擁着明黃色的帝王轎攆,身後随着四品以上朝臣的轎攆,車馬如龍,駛向離京四百公裏的皇家狩獵場。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