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王 - 第 24 章 賬房
? 戊戌年正月初八,宜冠笄、成服、開市,忌動土、修造——在如此一個還算不錯的日子裏,許璟心血來潮想到要查賬,這一查吧,就查出大問題來了。
東靖王府的賬簿上,有不少宗摸不着頭腦的大支出,日常開支也多得有些離譜,許璟先叫來王府采買詢問,采買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冤道:“郡主,我沒領過那麽多錢銀啊!”
元娘翻着物冊,在旁怪疑道:“上次送給小侯爺的東西裏,明明沒有這一匣金葉子啊!琉璃燈、古香緞、夏繡……這些也都沒有啊,怎麽會錄在物冊上呢?”
許璟聽罷,大為訝然,思忖片刻後,要求重新盤點庫房裏的金銀物器。
結果很令人震驚。
且不說很多擱置不用的器物不翼而飛了,一通盤點下來,發現就連敬元帝新賞的黃金十萬、白銀三十萬的箱子也被啓開了,最後只剩下了黃金六萬兩、白銀十萬兩。
許璟驚愕問楊總管:“全折合成銀子算,兩個月一共用去了六十萬兩,我們王府的開銷一向都這麽巨大嗎?”
楊總管瞪大了眼,艱難地咽了咽口水:“不能啊……”
最後順藤摸瓜,也沒費多大的勁,就查到董賬房的身上去了。
董賬房,時年六十二,早年在東靖王還是許将軍的時候,就到了許家管賬,認真算算,他在許家已待了三十二年,也是看着許璟出生長大的人之一,可惜這位老賬房晚年糊塗,竟嗜好上了賭錢,他賭運又不佳,十賭九輸,逐漸敗光了自己的老本,為了償還賭資,以及抱着下一次一定會贏錢的賭徒僥幸心理,便紅了眼,盯上了王府的萬貫資財……
“糊塗東西!”許璟心疼那無數打了水漂的錢財,但更被董賬房的所作所為刺激得頭腦脹痛,她在廳子裏摔了茶盞,看着跪在地上的老賬房,氣得直發抖,“你這個樣子,也不配繼續待在王府裏了!來人!”
但聞此語,董賬房劇烈一顫,駭得面無人色,搗頭懇求:“郡主……求郡主千萬不要趕老奴出府啊!老奴知錯了……真的知錯了……”
小厮垂手,遲疑站在廳前。
元娘不忍,向許璟說情道:“郡主,董賬房在王府做事幾十年,如今年逾花甲,是老了,財迷了心竅才會……”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許璟咬牙,揮了揮手:“趕出王府!”
董賬房被小厮架了出去,扔在東靖王府大門外,董賬房一生未娶妻,膝下無兒無女,除了王府無家可歸,他不舍、不能、更不敢離開王府,董賬房跪在外頭,拍着王府的大門,哀泣認錯求饒,那聲音悲凄,楊總管站在院子裏,轉身用袖子擦了擦眼。
許璟實在不是鐵石心腸的人,她招手把元娘叫到跟前,對她說:“你去支五百兩銀子,拿給董賬房,告訴他,若還欠着賭債,我會替他還,只讓他以後好自為之。”
元娘照她話,取了五百兩,出去交給了還跪在府門外的董賬房,且将許璟的話,一字不差地轉達了。
董賬房再無話,他揩了縱橫的老淚,默默抱着懷裏沉甸甸的一袋銀兩爬起來,三步一回頭,依依不舍地走遠了。
東靖王府裏沒了賬房先生,許璟因此很犯愁。
第二日午膳,二添做了一桌子好菜,興巴巴兒地還等着受誇贊,看許璟卻懶蔫蔫的,恐怕剛吃的那口菜什麽滋味她都品不出來,二添就急了:“不就是重新請個賬房嗎?郡主,我倒是有個人可以推薦給你,西街上的岑譚先生就會管賬,他是個善心人,擺攤做着生意,替人寫寫家書、看看相,他兒子岑盈堂還是個秀才,可惜腳跛了,連年又不高中,很是被人看不起,岑公子就自己作些扇面、字畫擱在攤上賣,岑譚先生買賣東西,從不多占別人一文錢的便宜,是個大實在人!”
有合适人選,許璟的精神忽地振奮了,但聽二添一通好誇,亦不免疑心:“嘴上抹了蜜似的,那個岑先生給你什麽好處了?”
二添還真就不好意思了,撓頭嘿嘿笑道:“我剛到長安那會兒,餓了好多天,身上又沒錢買吃的,有一天路過西街,餓得頭發昏,岑譚先生看見了,就買了一碗熱騰騰的面給我,要不是那碗面啊,興許我早就餓死在路邊了,岑譚先生對我,可有活命的大恩呢!”
許璟覺得有趣,當下起身就要去西街,走到府門口,想到董賬房的前車之鑒,認為還是親自試探試探為好,就令元娘去弄一套男裝和一柄折扇來,還自個兒費心挑了一枚精巧不菲的玉石扇墜子。
二添也說跟着去,許璟怕他露餡,只準他遠遠跟着,絕不許冒頭出現。
許璟身架子纖瘦,勉強撐得起一身男裝,但為了更像是那麽回事,元娘特意讓她多穿了兩層衣服,還将她露在外面的那绺赤發小心用墨汁掩飾好了,許璟手執一柄折扇,眉目清秀,唇紅齒白,面貌端雅,活脫脫是一位翩翩的少年佳公子,要說不足,就是容貌上還是過于清麗陰柔了,元娘總擔心會被人識破。
許璟對着鏡子端詳了一會兒,說:“我看很像,你就別杞人憂天了。你趕緊把衣服也換了。”
元娘也換了一身灰短衫男裝,一切準備就緒,主仆三人離了王府直奔西街。
街上風有些大,吹得挂起的字畫搖搖晃晃的,岑譚怕沾灰折損,忙起身去整理,轉身回來的時候,小攤前已立了一位秀雅的少年郎。
岑譚迎着少年的視線,咧嘴笑道:“這位小公子是要看字畫嗎?”
少年用扇子敲着手心,掃了一眼他身後牆面上挂着的字畫與扇面,目光最後卻落在了他豎于攤前寫着“書信、看相、測字”的布幅上:“老先生會看相?”
岑譚親和地點頭:“會。”
少年于是眼角微彎,含笑在攤前坐下:“那先生幫我看看相罷!”
岑譚就也坐下,細細端詳着他的面相,端詳着、端詳着,不由得暗自吃驚,“小公子氣質端華,面容光潔明潤,尤其眸光清亮,眉目英玄,生有這種相貌之人……”岑譚頓了頓,鄭重道,“恕老朽冒犯,小公子男生女相,假如真的生作了女兒家,那必然會是貴極無匹的人啊!”
“貴極無匹?”少年聽完,大笑不已,“這世上最尊貴的女人便是執掌鳳印的皇後,照老先生這樣說,我要是個姑娘家,将來一定可以當皇後喽?”
岑譚蹙緊眉宇,即使從眼前人身上看出了奇絕之處,依然謹思慎言,尚不敢把話說死了:“天命未知。”
少年瞥一眼身後跟着的灰衣小厮,慢慢止了笑道:“天命這種東西,用來唬人最有意思了,實在不必相信。”
岑譚閉口不接話。
少年又道:“先生,我初來長安,想給家中的兄長報個平安,不如你再替我寫一封信吧?”
少年的信寫得倒短,只是要寄去的地方很遠,末了,少年問一共該給多少錢,岑譚道,二十六文,少年拿出五兩銀子,岑譚囊中錢不夠,找不開,于是不肯受。
“我看你這攤上扇面不錯,我挑幾幅湊個整。”少年說着,果真挑了兩幅扇面,“就它們了。”
岑譚沒有零錢可找,不肯多收,幹脆将五兩銀錠奉還:“扇面是犬子信手所作,小公子喜歡這扇面,就是這扇面的福氣了。小公子難得來一趟長安,看相、書信的錢老朽就不收了,就當是盡盡地主之誼,博小公子一樂,請小公子将錢拿回去吧!”
少年推卻道:“這兩幅扇面作得精巧,依我看,值得五兩。”
岑譚面露難色:“這……”
少年對扇面愛不釋手,微笑間,朝岑譚拱了拱手:“老先生再會,以後有機會來長安的話,我一定還來光顧您的生意。”
岑譚更是無措了:“啊呀,小公子太客氣了!”
少年帶着小厮大步走了,岑譚攥着五兩回到攤前坐下,忽然發覺攤上擱着一把折扇,折扇普普通通,不普通的是挂在折扇上的那枚扇墜子,小巧玲珑,白玉精琢,華光畢現,可不是個簡單的東西,這麽貴重的東西,萬不能弄丢了!
岑譚慌張遠望,街上人影紛雜,哪還看得見方才離去的小公子,他也顧不上別的,拿着扇子就循着少年人離去的方向急急追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