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王 - 第 44 章 舊事

? 翌日上午,柔月公主請命落發出家的消息不胫而走,整個皇宮為此而再次炸開了鍋。

許璟聽到宮人慌張來報,第一反應就是要趕去宜蘭殿勸阻柴文月,她旋風似的跑出福熙殿,直奔宜蘭殿而去。

誰知一出福熙殿,就撞上了柴恪,柴恪攔下許璟道:“不要去。”

許璟恨他擋道,急怒不已:“讓開!”

柴恪無所動。

許璟沒有功夫和他說大道理,狠狠推開他,急欲前行,柴恪忽然一把拉住了她:“許璟,她現在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你,所以求你了,別去宜蘭殿。”

“憑什麽你讓我別去我就不去?”許璟使勁掙脫他的手,疾聲道,“那是我表姐!我不能眼睜睜看她做出這樣的糊塗事!”

柴恪更緊地拽住了她:“我比你更了解文月,如果你現在去了,只怕她甚至都不想再活着!”

許璟呆住,眼底隐現淚光:“……你們的事,我真的不會說出去,她為什麽……到底要我怎樣做,她才能相信?”

柴恪欲言又止,他望着許璟,慢慢松開了手。

許璟臉色雪白,她眸光一動,匆忙擡頭,緊緊抓住了柴恪的衣袖央求道:“柴恪,你去勸勸文月表姐好嗎?”

柴恪怔然。

許璟說:“她肯定會聽你的!”

柴恪默了半晌,卻搖頭将她手扯開了:“誰的話,她都不會聽。”

許璟厲聲質問:“你不去試一試又怎麽會知道?”

柴恪反問道:“你怎知我沒有試過?”

許璟被這一激,頓時啞口無言。

“許璟,你記住了,無論如何,都不要去宜蘭殿。”

臨走前,柴恪只丢下了這一句話。

的确,柴恪是比她更懂柴文月的人,所以,他特意趕來阻止她去宜蘭殿,這其中一定是有道理的。

不要去。不能去。

許璟望着宜蘭殿昂起的飛檐,深陷愧疚自責之中,只覺得是自己那天的一時失禮而鑄下了所有的錯,如果當時,她可以盡早從帷幕後出來,文月的秘密不傳六耳,那麽也就不會有後來的這些事……

太液池平靜的水,被春風吹皺了面。

許璟愁緒難舒,坐在僻靜的回廊上,一口氣,來來回回,嘆了再嘆。

陡然間,一個碧青的身影挨着許璟坐下了,許璟轉面一瞧,原來是柴萱。

柴萱垂着臉,也長長嘆了口氣。

許璟從不曾見過深受聖上寵愛的解憂公主這般憂愁過,不由得脫口問道:“公主這是怎麽了?”

柴萱看她一眼,複又垂下了臉:“心煩。”

許璟聽罷,甚為悵然:“真定公主要被送去和親,我表姐柔月又決心要出家,我也是特別心煩……”

柴萱聽到她提起柔月,倒不是十分上心,随口道:“這些年,柔月本就在宮裏待得不開心,她解不開自己的心結,離宮去修行一場,說不定是好事呢?做不做一輩子的姑子,還不是由她心意,厭了青燈古佛,回來便是。”

柴萱一番話說得風輕雲淡,頗有幾分姐妹情薄的意味。

許璟詫異,不過轉念細想,柴萱所說,也不是沒有道理,心情便又逐漸平複了。

過了一會兒,柴萱問許璟:“你進宮後見過柔月嗎?”

一回想見面的方式,許璟心中就五味紛雜,她遲疑着點了點頭:“……嗯。”

柴萱又問:“她可與你說過她自己的事?”

許璟心虛,下意識張口便是突兀的一句:“什麽事?”

柴萱看她反應,柔月說沒說過,自然是心裏有數了的,她觑着太液池泛波的水面,悠悠地說:“柔月十六歲的時候,曾深深喜歡過一個人。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個人的名字很好聽,叫陸泉清,陸泉清年輕有為,當時不過弱冠之齡,就已是禦史大夫了。八年前,當柔月正值碧玉年華,年齡在她之下的公主們,包括真定在內,俱是容貌和身段都沒長開的小女孩,而年齡在她之上的公主,又沒有哪個的容貌及得上她的嬌麗,娴妃只有柔月一個女兒,那時娴妃娘娘身體還很好,也很為父皇愛重,所以在大徵的皇宮中,唯有一位柔月公主一枝獨秀,她想要什麽、不想要什麽,都敢大聲地告訴父皇。後來有一次,柔月出宮游玩,緣分使然,與陸泉清不期而遇,陸泉清風姿翩翩,才情潇灑,其家教嚴格,修養自然是極佳的,柔月對他很有好感,陸泉清亦同樣愛慕她的風華,他們郎才女貌,兩情相悅,在一起很般配,大徵舉朝皆知,也都十分看好這段姻緣……”

風吹過,吹飛了柴萱手裏的絲帕,柴萱說到這裏,話語就中斷了。

那絲帕落在不遠處,許璟去将它拾了回來,還給柴萱,順道詢問一句:“再然後呢?”

柴萱謝了她,将後事繼續娓娓道來:“柔月非常喜歡陸泉清,于是她就跑去請父皇賜婚,父皇欣然應允,賜婚的诏書都拟好了,陸府卻突然退還了柔月贈予陸泉清的一塊玉佩,那正是他倆定情的信物,陸老大人聲淚俱下,道是有負皇恩,柔月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立刻就趕去了陸家,陸泉清出來見她,告訴柔月說,他将娶父親一位故友的女兒為妻,那個姑娘與他指腹為婚,是上天早就注定好了的姻緣,父親的故友很多年前就搬離了長安,原本陸家所有人都已遺忘了這件事,可是那個姑娘父死母亡,無依無靠,她遂一個人來到長安,尋到了未婚夫的家門前,陸泉清說,他不能背棄長輩的盟約,他決定娶那個姓姜的姑娘……”

聽到此處,許璟義憤填膺站了起來:“不是說他們兩情相悅嗎?怎麽出來一個莫名其妙的姜姑娘,陸泉清就要負了柔月表姐呢?”

這件事情,柴萱也一直沒有想明白過,但是畢竟過去那麽多年,又加之跟自己無關,她早就看得很淡了:“不知道,反正陸泉清堅決不毀棄婚約,寧死都不肯娶柔月。”

許璟驚住:“寧死?”

“是啊,很難相信吧?但事實就是如此啊。”柴萱做了個無奈的表情,繼續說道,“柔月哪裏能眼睜睜看到陸泉清娶別的女人為妻呢?為此她不惜以死相逼,但是陸泉清不肯更改心意,他們的事鬧得很大,終于父皇震怒了,一氣之下要處死陸泉清,陸老大人跪在承光殿外将頭都磕破了,半朝老臣聯名上書勸谏,最後還是穆皇後以大局為重,出面去為陸家求的情。”

放着好好的金枝玉葉不要,偏去娶一個無家世背景的孤女,放眼這天底下,只要是個稍微精明的男人都不會這樣算計,或許……陸泉清是有什麽苦衷?

許璟眉微皺,暗自思量紛紛。

柴萱看她道:“你就不想知道那位陸大人後來怎樣了?”

許璟猶豫了一會兒,爾後才小心翼翼地說:“他在這長安城裏,官還當得安穩嗎?”

柴萱挑挑眉:“你以為長安還容得下一個陸泉清?他得罪的是公主,辱沒的是皇家顏面,父皇不殺他已經是格外開恩。陸泉清出獄後的第二天,父皇就下旨貶他去東萊做典農,從禦前三品的禦史大夫,到地方上的小小典農,這一夕間的落差,真可謂是雲泥之別!但陸泉清毫無悔怨,他二話不說,接旨謝恩,當日就收拾行裝前往東萊了,而姜氏女,也跟着他一起去了那偏僻之地。”

許璟訝然,脫口道:“那位姓姜的姑娘竟還肯……”

話到一半,卻生生忍住沒再繼續說下去。

旁人的事,許璟實在覺得自己不該多嘴置喙其中的好與壞。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柴萱看着她,忽而笑了,“許璟,如果說這世上真的有‘相濡以沫’、‘不離不棄’的感情,我相信它發生在了陸姜二人之間。或許陸泉清一開始單單是因為一份責任而決定娶姜氏女,但自始至終,姜氏女都不是為了陸家的權勢富貴而來的,無論陸泉清境遇怎樣,她都願意跟着他。聽說,他們去了東萊之後,生育了三個孩子,一個男孩,兩個小女孩,雖然日子不寬裕,但起碼過得很好,一家人在一起,每天都是開開心心的。”

這應該是個不錯的結局,可是許璟聽完,心裏卻怪不是滋味的。

“反觀柔月……”

說到整件事裏涉及到的另一個人,柴萱不由得沉吟。

許璟凝神,坐在旁側認真聽着——

“她羞憤至極,亦是不甘心至極,因為那件事而大病了一場,等她病好了,她發現她淪為了大家口中的笑柄,那麽心高氣傲的一個人,怎麽接受得了這些呢?漸漸地,她就不愛出來了,整座宜蘭殿變作了她的牢籠,娴妃娘娘正是因為這樣才郁結不舒病倒的,多少人去勸過柔月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任誰也沒能勸動她。”

聽完最後一句話,哀戚戚的許璟不由得眼底一亮,想起一個人來。

“那個……”她不自在地咳了一聲,“我是想問,楚、楚王去勸……也不行嗎?”

柴萱望着許璟,那眼神有點兒奇怪:“你在開玩笑嗎?那個時候,我三哥才多大?十四歲啊!何況當時我三哥和柔月不熟的,話估計都沒說過半句吧,只是宮裏時常有人拿柔月來消遣說事,我三哥覺得那些人過分,每每遇到總會狠狠斥責他們。母妃帶着三哥和我去宜蘭殿探望過柔月幾回,有一回正遇上皇後身邊的嬷嬷來給宜蘭殿送點心,那些點心都是其他公主皇子挑剩的,品相很差,母妃看了不高興,可也沒法子,只能隐忍不發,倒是我三哥把那位嬷嬷罵了一通,自那次之後,柔月才肯和我三哥走得近些的,大概是感激我三哥吧。”

——事情好像和自己想的不一樣?

許璟呆了呆,好久才吭聲:“……哦。”

柴萱望着遠處的湖水,想了想,對許璟說:“盡管當年那件事鬧得滿城風雨,結果對柔月來說并不是那麽好,但我也從不曾認為你柔月表姐消極避世就是對的。”

許璟看得出來,柴萱即便是了解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同時看盡其他人對柔月的百般擠兌、嘲諷,但她本身,對柔月是沒有半分輕視之意的,她只是不能認同柔月的軟弱罷了。

那一刻,許璟想到了自己。

因為以前癡憨嬌傻,一廂情願、死乞白賴地喜歡着裴琦先,她不也曾淪為了大徵臣民們的笑柄嗎?雖然她的故事,和柔月的舊事壓根兒不是一碼事,但她很清楚啊,被天下人當作笑柄來看的滋味,那是特別不好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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