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昭德三十年三月初十，天清氣朗，諸事吉利，不避兇忌，最宜嫁娶，連着幾年的黃歷翻下來，也少見這麽好的日子，大家喜氣洋洋，都說安樂郡主和裴小公爺得上天眷顧，必然是福澤很深厚的人。

“循公主出嫁之儀制”——對于一個年少就失去父母庇護的孤女郡主來說，這該是多大的恩寵和尊榮啊，但在出嫁這一天，許璟一點兒也沒感受到應該有的喜悅和期待，她看着每個人的笑臉，聽着他們的溢美之詞，只是覺得越來越緊張，緊張之外，還有莫名的失落和茫然，這使得她坐立不安，恨不能立刻逃走。

元娘看許璟雙拳緊握，低頭安靜坐着，笑嘻嘻上前拉起她的雙手：“郡……哎、哎呀……郡主你的手怎麽這樣涼？”

元娘捧着那雙涼得像冰塊似的手搓了搓，擡頭見許璟眉頭微鎖，正在這時，有人歡喜來報，迎親的隊伍到了。

許璟眸光一顫，低聲地問元娘：“裴琦先會來接我嗎？”

元娘笑了，“姑爺倒是想啊，可襄國公府要接聖駕，還有那麽多的賓客要照應，想抽身都不行呢！”轉頭再聽一聽前院的喜慶動靜，又笑盈盈對許璟說，“我聽說是二公子過來。”

許璟心裏忽然有些難過，她想，勳親貴族之間的嫁娶是多麽麻煩啊，還不如尋常人家，到了娶親的這一天，新郎會親自上門接新娘……

——是不是見到了裴琦先，所有的不安和惶然都會被擊碎呢？

許璟始終認為，答案是肯定的，所以她着急，想要盡快地看見那個人，好使自己的心立刻安定下來。

東靖王府一通鬧熱，新娘被簇擁着扶上了華美的馬車，随後，迎親隊伍和陪嫁人等往大街的方向去，王府門前炸開了響亮的鞭炮聲。

車駕順順利利到達了襄國公府外，新郎及諸多親友賓客早已在大門口等候。

馬車停下，周遭喧鬧和賀喜之聲不絕于耳，蓋着喜帕的許璟睜開眼睛，除了近在咫尺的豔目的紅，她什麽也看不見，她知道下一刻會有人來扶她，然後把她交到裴琦先的手上，再然後，她會在皇帝陛下和諸多賓客的見證下，與裴琦先拜堂成婚……

短暫的間隙裏，許璟已經想過了很多事情，但是外面忽然傳來馬匹受驚嘶叫的聲音，沒來得及多想，車子跟着震晃颠簸，她伸手扶住車壁，喜帕滑落了——車簾被人掀開，爾後便聽見了一句沉冷的“跟我走”——許璟心驚，猛地擡眸，她看見了一張陰沉冰冷的臉。

人群一瞬間鴉雀無聲，許璟在寂靜中能聽見自己緊張的心跳聲。

“柴恪，你幹什麽！”裴琦先迅速從驚愕中回過神來，他疾步上前扣住了不速之客的手腕，“阿璟是我的新娘，請你放尊重些！”

車簾落下再掀開，是很短時間內連續發生的事情。

許璟聽到有人尖叫，她也聽到裴羽和袁雅等人疾呼裴琦先的聲音，車外的世界好像在霎時間變得極為混亂，充斥着紛沓的腳步和吵嚷，許璟探身想出去看看發生了什麽，她伸出手，指尖還沒有觸碰到車簾，柴恪的臉再次出現在她的視線內，她愣了一下，手已被對方拉住，繼而被帶出馬車。

驚慌失措的許璟連忙掙紮，在清楚意識到柴恪力氣比她大很多倍的頃刻裏，她急急想抓住車壁擺脫被動和不知所謂的局面，但是沒有成功，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她整個人已經在柴恪懷裏，望着柴恪的臉，許璟的腦海中頓時炸開了一道天雷，她茫然四顧，發現裴羽、袁雅以及不知何處冒出來的曹瑞，正攙着捂住臉的裴琦先從地上站起來，裴琦先低着頭，指間有血跡往外溢，不知是傷到了哪裏。

許璟一陣心疼：“裴……”

攬在許璟腰間的手臂緊了緊，許璟沒有絲毫能靠近裴琦先的機會。

“柴恪，放開她！”

裴琦先吐出一口血水，推開扶他的人急欲上前，走兩步，抑不住捂嘴咳嗽，血滴從他的指縫間滴落。

許璟一直回頭看着那個身穿喜服的人，那個樣子的裴琦先，叫她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老夫人！老夫人！”

“快、快去請大夫！”

突生變故，湧動的人潮向後聚集……

敬元帝在去往襄國公府的半路上聽說了柴恪将許璟劫走的消息，他震怒不已，氣得臉色發青，立即命左右護衛及禁軍前去追拿蜀王柴恪。

兩個時辰之後，柴恪跪到了勤政殿上。

禦前護衛早已禀明敬元帝，将人帶回來并沒有很費工夫，不需要圍堵，也不需要攔截，禁軍到東河岸的時候，蜀王獨自跪在河邊，半身濕漉，而安樂郡主則在岸上看馬兒吃草。

柴恪旁邊跪着一個安樂郡主許璟。

敬元帝把滿腔怒意往下壓了壓，指一指許璟：“不關你的事，你起來。”

許璟低頭，默然起身到邊上去站着。

敬元帝盯着柴恪白淨的臉，再看看他衣襟一圈未全幹的水跡，既生氣又垂憫：“你這是在鬧什麽？”

柴恪垂着眼，臉色平靜地答：“兒臣喝了些酒，頭腦不甚清楚，是胡鬧了，還請父皇責罰。”

敬元帝皺眉：“朕問的是，你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去襄國公府搶親，到底是想做什麽？”

柴恪的神色沒有一絲改變：“沒有想做什麽，就是喝醉了，一時犯糊塗了。”

許璟擡頭看一句“酒醉”輕描淡寫的柴恪，實在是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十幾天以前，當聽說他帶兵前往伽陀部營救真定公主的時候，許璟就知道，他或許是借故出走，為的是錯過她的婚期，她從來沒有抱希望想過他會在三月初十的這一天出現，更別提還來搶親，然而柴恪的的确确是在她要嫁人的這一天出現了，趕在她和裴琦先成親之前劫走了她，騎馬到了東河岸，許璟看柴恪直把冰涼的河水往臉上澆，她以為他冷靜冷靜就會把話和她說明白，結果并沒有——從被劫走的那一刻到此刻在勤政殿上，他們彼此沒有說過一句話。

“你當朕是傻子嗎？”敬元帝冷笑，瞥一眼許璟，“劫的不是旁人，偏偏是安樂郡主？”

柴恪不說話。

許璟的目光沒有從柴恪身上離開過，她在想，他會不會說一句真心話。

思忖了好片刻，敬元帝嘆了口氣，再看了一眼許璟，與柴恪說道：“一邊是東靖王遺孤，一邊是襄國公府，你這禍事闖得不小，不能輕易一句話帶過，朕，如今也替你想個周全的法子，你搶了安樂郡主的親，心裏想的什麽朕不是不知道，那便由你上書求娶安樂郡主，襄國公府那邊，朕自會……”

“我不會娶她。”

敬元帝一愣，仿佛沒有聽清：“你說什麽？”

柴恪擡起頭，一字一句說得清楚明白：“我說，我不會娶許璟！”

許璟呆怔，她望着長跪的柴恪，忽地目光一顫，淚意悄然湧上眼底。

“混賬東西！”敬元帝難以置信，卻又為柴恪的話激怒到拍案離座，跨步上前狠狠甩了柴恪一耳光，“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些什麽？一品的郡主，兩朝元老的裴家、現今更是一品的襄國公，朕賜的婚，你去搶親？難道朕沒有給過你機會嗎？是你自己不珍惜啊！一而再、再而三，朕告訴你，朕不可能有那麽好的耐心縱容你胡鬧！”

柴恪被打得側過頭去，臉上鮮紅的指印，熱辣辣疼着，他耳中嗡鳴，有些目眩，但卻仍舊咬緊牙關固執地說：“我不喜歡許璟，我不娶她……”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受辱了。

許璟的心窒痛，強忍着的淚意終于在那個瞬間裏化作了大顆墜落的眼淚。

“豎子無教！”

怒不可遏的敬元帝解下金腰帶，一下接着一下，狠狠抽打在柴恪身上，柴恪不躲不求饒，閉目接受責罰，那金腰帶打起人來有多痛，何況敬元帝還是在氣頭上，手上更沒重沒輕，王淼驚白了臉，慌急上前阻攔，卻被敬元帝一腳踹開。

“皇帝陛下……不要……不要再打了罷……”

責打遲遲沒有落在身上，柴恪睜開眼睛，是許璟跪擋在他面前，哽泣着抓緊了敬元帝的手臂懇求，那一瞬間，柴恪失神呆住，下意識擡了擡手，但最終也只是無聲落下。

敬元帝又何嘗不痛心？只是這個兒子，實在叫他毫無辦法！

王淼見敬元帝松了神，連忙膝行上前拿下了金腰帶，再攙着幾近脫力的敬元帝回到禦座——

“傳朕旨意，降，蜀王柴恪，為定韓郡王。”

皇子從親王降為郡王，這是自大徵立朝以來從未發生的事，王淼驚駭：“陛下？”

敬元帝神色凝重，繼續道：“定韓郡王柴恪，居平陽，無诏不得入長安。”

柴恪臉上血色盡失，什麽話都不說。

敬元帝掃一眼柴恪，目光再落到許璟身上：“安樂，你的事，你希望朕如何處理？”

許璟半晌沉默。

敬元帝再言：“朕已命人去宣裴世子進宮，你二人可以商議，成婚延後，還是幹脆另擇佳期。”

“我……”許璟顫聲嗫嚅，理智告訴她，不可有負裴琦先，但從個人情感來說，她不想在這個時候，因為賭氣而往柴恪心裏撒一把鹽，“我……我想靜一靜，成婚之事……願容後再商議。”

敬元帝答允了，準她離宮歸府，囑咐了好生休息。

許璟退出勤政殿，身後傳來東西砸在地上的響聲，敬元帝怒喝：“不成器的小子！三日內滾出長安城，別讓朕再瞧見你！”

柴恪走得很快，像一陣錯肩的清風，眨眼間就從許璟身邊過去了。

許璟有話想問他。

“站住！”柴恪不停步，反而走得更快，許璟怒氣洶洶沖上去拽住了他，“既然有膽來搶親，為什麽不敢承認喜歡我？”

“你是想要我娶你嗎？”柴恪扭過臉去，沒有看她，“抱歉，那不可能。”

“我不在乎你會不會娶我！”

“那何必要來問？”

“你不覺得你很過分嗎？你這叫什麽？自己得不到，也不讓別人得到！做這樣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對你來說很有趣是嗎？”

柴恪紅着眼，垂首冷笑一聲，推開了許璟的手：“我沒有為此付出代價嗎？從親王降為郡王，永久離開長安，因為你，我離皇位又遠了一步。”

許璟的心陡然間涼了大半截，她驚愣望着對方：“你……你執迷不悟要到幾時？”

“不是執迷不悟！”甬道左右無人，但柴恪仍舊小心謹慎，刻意壓低了聲音，他清楚無誤地告訴許璟，“我外公，是衛朝的皇帝，我身上流着的，是兩朝的帝王血，我比任何一個皇子都更有資格繼承大徵的皇位！”

柴恪如此偏執，毫不顧忌前路如何，為了一償心底夙願，甘願舍棄敬元帝一次又一次拱手送到他面前的安泰生活，他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可許璟自知不能奉陪到底。

許璟說：“我會盡快和裴琦先完婚，希望你能離我遠一些，不要再來打攪我，如果可能的話……願往後不會再有任何相見的機會。”

柴恪側過身，沉默不應。

然而不管他有沒有回複，許璟知道一切已言盡于此。

急匆匆奔走的柴萱在轉角處和許璟撞到了一塊兒，她連忙扶住許璟，想問一句有沒有碰傷哪兒，不等張口，許璟就疾步繞開她走了。

柴萱回過身看見了柴恪。

“三哥。”

“嗯。”

“你別走……母妃快回宮了，她讓你在仙居殿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