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王 - 第 83 章 意氣
? 飛鴿傳信到長安,得知王庭發生叛亂,真定公主下落不明,立時有人率一支精騎火速離了京畿。
豐華古城外十三裏,再晚一星半點,大徵的兵馬也許就只能收回兩具屍體。
有人前來接應,蘇峻緊繃的心弦松了,他腳下發軟,捂着腹部跪倒在地。
“金瘡藥……你們有沒有金瘡藥?給我,快給我!”
柴雨棠為給蘇峻止血,急得手忙腳亂,周遭來了哪些人,她沒空在意。
草原而來的追兵無一個能有活着回去複命的好運氣。
過了不多久,往前去追殺敵寇的人馬折身回來了,領頭的人挽緊缰繩,利落跳下馬,大步走到了柴雨棠的跟前,沉啞開口說道:“皇姐,別來無恙。”
柴雨棠遽然一愣,擡頭望向那人:“……我沒想到,會是你來。”
柴恪按劍而立,一襲深色錦衣常服,站在铠甲森嚴的兵士中,顯得瘦削而單薄,他擡手抹去了臉頰上的一抹血漬,彎起嘴角有些寂寥地笑了笑:“世間不能預想的事,有太多了。”
有個人影匆匆從柴恪身後走出來,他上前探看了蘇峻的傷勢,皺眉道:“別耽擱了,趕緊回城吧,他流了很多血!”
來的人不僅有柴恪,還有柴恪的表弟——韓國夫人的兒子,顏骥。
顏骥亦是一身常服,發鬓微亂,眼下青黑,看到他這個樣子,柴雨棠十分錯愕,下意識轉頭看柴恪……一樣的,都是一樣的風塵仆仆,出行倉促,柴雨棠不知道在長安發生了什麽,她只知道,盡管她的這個異母弟弟曾拱手把她推出去和親,但是在最緊要的關頭,也是他第一時間趕來救她……
在豐華古城短暫地休息了一晚,柴雨棠不肯繼續逗留,執意帶病踏上返回長安的路。
行有多日,三月初九夜,終至潼關。
時辰已晚,不便投宿,于是衆人借道旁廟宇以容身。
蘇峻見柴雨棠盯着火堆發呆,走過去遞給她一碗熱茶。
柴雨棠回過神來,接過後飲了一口,繼而沉默了一陣:“我這一輩子最懦弱的時候,莫過于此時,除了逃,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不敢做……”
蘇峻垂首輕嘆一聲:“我說過了,你一個人,救不了赫倫。”
“難道因為這樣,就該心安理得看他陷入險境嗎!”柴雨棠忽然之間情緒非常激動,她憤然地捏緊了拳頭怒視着蘇峻,“他命令昆朗送我回豐華古城,但是昆朗半道把我丢下了……那是他的心腹之臣,不是情勢危急,絕不會悖逆他……昆朗、昆朗是回去救他了,赫倫的處境一定很危險!還有那安,她就快生産了,需要有人照顧……蘇峻,你應該帶我回王庭!”
蘇峻眉目冷淡:“帶你回王庭送死嗎?”
“你……”
“皇姐。”
柴雨棠飛速側過臉,拭去了眼角的淚水。
蘇峻轉身走開了。
“什麽事?”她的嗓音略有一絲哽咽。
“哦,沒什麽。”柴恪說着,屈膝将一個油紙包遞給她,“一整天也沒看你吃什麽東西,顏骥出去買到了一些餅和醬肉,你多少吃一點兒吧。”
雖然不餓,但對方是好意,柴雨棠還是伸手接下了。
“你恨我嗎?”
“什麽?”
柴恪愧疚地笑了一下,然後坐在了旁邊,他低着頭說:“真定皇姐,你那麽聰明,應該早就知道,自己是如何被選來和親的吧?”
柴雨棠嗅着他身上的酒氣,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喝了酒就少說話,免得說多錯多,等到酒醒了後悔。”
柴恪搖頭:“我很清醒。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特別恨我?”
穆皇後的臉倏忽浮現在柴雨棠的腦海裏,她望着火堆出神,想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然後她遲疑着,否認道:“沒有。”
顏骥發現自己買的酒莫名其妙空了一壇。
好不容易買了兩小壇酒,随手擱在了門口,回頭再去看的時候已經被喝空了一壇,除了柴恪,顏骥想不到還有誰有膽子偷他的酒,又不是不讓喝,但起碼也該打一聲招呼吧?所以,顏骥生氣地拎着空酒壇去找柴恪興師問罪。
“多謝你趕來救我和蘇峻。”
“呵,這恐怕就是你不恨我的理由了……”
“不,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沒有恨過你。”
近前聽到那雙姐弟的對話,似乎涉及比較深的個人恩怨,顏骥一時尴尬,立着沒敢吱聲。
柴雨棠瞟了顏骥一眼:“還有你,你我沒什麽交情,也多謝你肯不辭辛苦地趕來。”
顏骥幹笑了兩聲:“那個……剛巧和蜀王在一塊兒,他來,我就跟來了……實在也沒幫上忙,不足挂齒,不足挂齒……”
柴雨棠朝顏骥微微笑了笑,轉念間忽想起一個人來,繼而向柴恪問道:“對了,很久沒有聽到關于安樂郡主的消息,這兩年她還好嗎?”
火焰躍動,昏黃的光映上三個人的臉。
柴恪一動不動,臉上平靜如常,毫無波瀾,但顏骥乍然聽到“安樂郡主”四個字,驚忙倒抽了一口涼氣,緊接着目光忐忐忑忑落到柴恪身上。
所有人默默無話,氣氛古怪,柴雨棠驚疑:“怎麽,許璟出事了嗎?”
柴恪低下臉,撿了近旁的一截枯枝擲進火堆裏。
越是沉默,柴雨棠就越是覺得不安,她盯着柴恪,焦急間張了張嘴,想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安樂郡主她——”顏骥擔心柴恪會發火,趕緊開口替他回答,可說完前幾個字,支吾着,後面的聲音就不自覺地小下去了,“聖,聖上……為許璟和……裴琦先賜婚了……”
柴雨棠驚愕,但那樣的神色只是短暫的,愕然了一會兒,她像是帶着嘲諷,又像是滿藏無奈,出聲冷笑說:“是報應吧?最心愛的姑娘竟然要嫁給別人了。”
話說完,柴雨棠自己有些後悔,因為嚴格意義上說,她的這個弟弟不是壞人,或許在追逐至高權力的過程中,他做過許多令穆氏一族不愉快的事情,性格也不怎麽招人喜歡,但他真的不是窮兇極惡之徒。
柴雨棠明明想道歉,但她怎樣也開不了這樣的口,在那個瞬間裏,她驀地意識到,就算一直說服了自己不能去恨柴恪,但心底深處,還是不甘心,她憎惡柴恪故意而為的做法,如果不是他在背後推了一把,将她的命運推向別處……
“什麽時候的事?”柴雨棠克制着不去想更多,她冷靜問道。
“去,去年臘月。”顏骥嗫嚅回答。
“我是問,他們何時成的親。”
“還沒,不過快了,就在明天……”
“明天?”柴雨棠凝眉,“三月初十嗎?仿佛是個好日子,可惜我趕不到。看來,賀禮需要晚些時候補上了。”
提到許璟之後,從頭到尾,柴恪都不曾說過一字半句的話。
那個豐神清朗的年輕人低頭坐着,沉靜無言,一貫冷淡的神色,忽在聽見“三月初十”時,無法抑制住心痛地蹙緊了眉——
“啪!”
驟然起身的人影将顏骥吓了一大跳,眨眼間,顏骥就被猛地一把掀開,踉跄摔倒,手上拎着的酒壇也甩出去砸碎在了地上。
柴恪一聲不吭,推開擋路的顏骥大步跨了出去,一股風似的,那幾乎是奪門而出。
柴雨棠詫異。
顏骥駭然瞪着雙眼,緩過神來,急忙連滾帶爬地追出去。
“怎麽回事?”
“不知道啊。”
“蜀王殿下是要做什麽去?”
……
暗夜裏,廟宇外亂成一團,值守的人根本鬧不清狀況,驚醒的其他人就更驚惶無措了。
顏骥匆匆追出去的時候,柴恪已縱馬離開。
“完了!”着急忙慌的顏骥趕緊喊左右去追,“還愣着幹什麽?追!快把人追回來!”
“站住,都不準去!”
階前慌張疾行的人群為身後一道高揚的女聲喝止住。
顏骥焦躁:“快追啊!”
“我此刻以大徵嫡長公主的身份,”柴雨棠擲地有聲道,“命令你們待在這兒,哪裏也不準去!”
顏骥既驚又怒,回頭大吼道:“別礙手礙腳了行不行?你根本不知道他這一去會鬧出多大的事!”
柴雨棠極鎮定:“我知道。他是急着回長安,對嗎?”
顏骥一愣,愈加氣急:“那你還……是了,柴恪是你們穆家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你也不例外,當然不會盼着他好!”
“少胡說八道!”柴雨棠面有愠色,“再怎樣說他也是我的弟弟,我還沒有殘忍到對自己手足見死不救的地步。”
顏骥氣呼呼瞪着柴雨棠。
柴雨棠無意去解釋什麽,何況那樣的理由也不能拿到光亮處來說,也許真像顏骥所言,穆家人恨透了柴恪,巴不得置其于死地,但唯獨她柴雨棠,是真心希望柴恪可以活得好一些的,原因只有一個:穆家欠了虞家一條命。
後宮的争鬥總是繞不開女人和孩子……
柴雨棠想替她的母親贖清早年犯下的糊塗罪孽。
嫡長公主神情肅然,衆人皆不敢多話。
立在檐下的蘇峻往遠處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中望了一眼,提醒道:“公主,天色不早,明天尚要趕路,還請盡早歇下。”
柴雨棠點了點頭,卻仍舊駐足,往長安的方向看了很久——
有生之年,沒有死在草原,還能再回來長安,于她而言,就已經是最好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