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王 - 第 88 章 遺鹿
? 那一夜,城南酒館,曹瑞是高興,雲炜是酸心,兩人皆喝得酩酊大醉,曹瑞喝高了只知悶頭呼呼大睡,雲炜東倒西歪攬住裴琦先灌酒,許璟冷眼旁觀,等着他們三個全變醉貓,等到最後,酒光了一壇又一壇,雲炜從長凳跌下去,躺倒在地再起不來,而裴琦先穩穩坐着,還尚自清醒。
許璟看裴琦先撐着額角的手動了動,立就打了個寒顫,慌張彈起身來:“啊……那個……夜、夜深了,咱們該回……”
“你想不到我會來,也不希望我來。”裴琦先幽聲打斷了她。
準備彎腰去扶雲炜的許璟側身站住了。
“快三年了……自與你相識以來,從未有過這樣長時間的不見面。”酒醉微醺的人用一雙清透的眸子望着她,“興許你并不願意見着我,但我,是真的很想來看看你。”
許璟轉臉看他,然而卻是愧憾難當,千萬種愁情在心,實在不知該作何言語。
“直到你離開長安,我們之間始終沒有機會把話說明白,我爹娘怨你負我,不準我再去見你,其實他們不知道,有錯在先的人是我,是我不夠光明磊落……”
酒館夜冷,兩盞油燈昏黃。
店家困得陪不住他們,又見其中兩個是面熟的軍中之人,不怕他們賴賬,早就自顧自地回後堂歇息去了,将一室冷清抛舍給了許裴二人。
“那一年春暮,你說你從頭到尾都很喜歡我,我真的高興壞了,覺得人生最美好的光景也不過那一刻,後來我知道你是認錯了人,我非常害怕你會離開我,所以一回到長安我就對你說,希望你能和我成親,但是你拒絕了……我是爹和外面的女人生的孩子,即便後來母親因不能生育,不得不選擇收養我,她對我疼愛有加,視如己出,給我一切最好的東西,可我還是無法擺脫內心的自卑,我知道自己不是名正言順的平義侯世子,而你,出身高貴,是深得聖上寵愛的安樂郡主,東靖王府唯一的繼承人,我一直在想,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讓我足夠配得上你……”
許璟心裏倏忽疼了一下,急急辯白道:“我沒有在乎過!我喜歡一個人,不會在意他是什麽身份,所以你是不是嫡出的侯爵世子,在我看來沒有任何關系!”
“可是我在乎啊……我,我想和你在一起,卻怕不夠資格辱沒了你。”裴琦先凄清地笑一笑,說着話,眼眶漸漸紅了,“後來又有了上戰場的機會,較之于在長安城裏靠祖蔭做官升遷,上陣殺敵争取軍功真算得上是一條捷徑了,實際上,我也做得很不錯,歸來後,我爹被晉封為襄國公,我為國公世子,再加勳上輕車都尉,在整個長安城裏,年歲和我相仿的權貴世家的公子,無人能同我比肩,那時我很開心,心想,我終于能配得上你了……”
忽然之間,裴琦先赤紅着雙眼站起身,撲上前抓住了許璟的雙肩,顫聲質問她說:“可是為什麽?三年!從你在這千燕城開了靈竅,你我相伴足有三年多啊!三年的時光,不夠你愛上我嗎?”
許璟從來沒有見過裴琦先像此刻一樣失态。
“你可不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
如果心意可以左右,她何嘗願意傷害對她百般好千般寵的他呢?
三個人的愛情,注定會有一個傷得遍體鱗傷,就猶如以前的陸泉清夫婦和柴文月,然而似他們這般,有過争取,有過妥協、遷就,卻依舊換不來一段圓滿感情落幕的例子,怕是人世少見,可無論如何,哪怕往後一生都将孤獨飄零,許璟也不想重新做選擇,因為她知道,再怎樣努力強求,只要她心裏還放不下另一個人,對裴琦先來說,到頭不過又是一場辜負。
許璟平靜地掰開了他的手:“對不起。”
裴琦先頃刻間面如死灰,他神色慘然,身形搖晃不穩,踉跄地撐住了桌角,凄楚彎了彎嘴角:“你聽過鄭人遺鹿的故事嗎?”
幽暗燈光裏,許璟面色泛白。
“那個砍柴的鄭國人把得到的鹿藏在蕉葉下,最終卻遺忘了藏鹿的地點,怎麽找也找不到了,于是疑心那是夢幻。我就好比是那個鄭國人,曾稀裏糊塗得到過一件寶貝,好端端地卻又給弄丢了,回頭想一想,真像是做了一個虛幻的夢,夢醒來,什麽都沒有……”
從頭至尾,裴琦先都沒有指責過許璟,他唯一不甘心的,是多年相伴換不來一分情深。
若論過錯,誰都不清白。
“我寧願你恨我,”許璟垂目嗟嘆,“我對你的感情,就好像一件東西,一開始你是不想要的,我卻執意要給你,給了你,等到你視若珍寶時,又要再拿回來。造孽作惡的那一個是我,我寧願你恨我,也不希望看到你還沉陷在那一段已經枯敗的感情裏。”
“枯敗?”他不喜歡這個詞,轉而搖頭輕笑,“不,也許你從未真正喜歡過我,但我對你的感情會從一而終,永不枯敗。”
許璟聽到他說這樣的話,突然之間十分生氣,她轉身疾步走出門去,站在酒館門前吹了一聲短哨,很快,有巡城的小士兵提着燈跑近前來。
“郡主可是有事要吩咐?”
“将襄國公世子,還有那兩個醉漢帶回營中安頓。”
話音未落,許璟就頭也不回地大步跨出去,獨自沿長街走了。
翌日無戰事,但許璟埋頭整理軍中集冊,故意對裴琦先避而不見,酒醒後的雲炜,到處找了很久,才終于在一個灰塵滿布的角落裏找着了她。
午後,有小士兵急急忙忙跑來通傳說,福媛公主駕臨。
許璟和雲炜皆是詫異。
不同于許璟拍去衣裳上的灰埃,整理妝容準備迎接的舉動,雲炜一只腳踏在案上懶得擱下,直接不痛快地皺眉反問道:“她來幹什麽?”
許璟沒接話,擦了臉和手就要出去。
“哎,”雲炜疾步上前拉住了她,提醒她道,“你不在長安的這兩年,福媛公主是經常往裴家去的。”
雲炜話裏的意思再明白不過,那福媛公主是為了裴琦先來的。
“哦。”許璟神色淡淡地應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