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春腰 - 第 40 章

第40章

雪棠做了一個夢, 夢中她身處荒野,四周是一望無際的蘆葦,那些蘆葦十分茂盛, 将陽光遮了個嚴嚴實實,唯留下森然的濃綠。

雪棠心有戚戚,只想快些離開那片蘆葦蕩, 可任她來回穿梭卻始終走不出去,她急得直冒汗,忽聽到一陣腳步聲,擡起頭看,只見傅修安由遠及近而來。

傅修安雅致,一向喜歡淺色的長衫,這次卻穿了一席紅色衣袍, 衣袍的顏色紅的灼目,仿若鮮血侵染的一樣。

雪棠目不轉睛盯着傅修安,随着傅修安的靠近,她發現傅修安所到之處都泅上了淋漓的鮮血。

雪棠倒吸一口涼氣, 雙目瞪得溜圓,原來傅修安的衣衫本不是紅色, 而是被他的鮮血浸染成了鮮紅。

“修安哥哥,你這是怎麽了?”雪棠忙提起裙角向傅修安奔去,剛跑到傅修安身邊,便見傅修安重重倒在地上。

濃重的綠映襯着極致的紅愈發顯得觸目驚心,雪棠忙去攙扶傅修安, 可天不遂人願, 不過片刻傅修安的身體就變得僵硬無比,連呼吸也沒有了。

夢境太過于逼真, 以至于雪棠久久不能回神,身上汗水淋漓,內心狂跳不止簡直要從胸腔裏躍出來。

她惴惴地坐起身,忽瞥見一旁的案幾上放着一封書信,信封上寫着雪棠親啓,字跡雅正,正是傅修安所寫。

雪棠最厭惡旁人打擾自己睡覺,是以睡着的時候若有書信,凝枝便會悄悄放到案幾上。

傅修安既還有心思給她寫信,便說明人是安全的。

雪棠高高提着的心倏得便放到了實處,雖說傅修安離開之前二人鬧了小小的不快,她總歸盼着他能安然無恙。

傅修安原對沈離和雪棠雲雨之事耿耿于懷,從信中得知雪棠中了青絲繞以後便全然釋懷了。

他喜歡的雪棠這個人,又豈會介意她無可奈何的失身。

傅修安在信中先是向雪棠致歉,而後才表明他的心意,只道待雪棠情深如初,斷不會因為她失了身子而慢待于她。

郎子雅正端方,且又不拘泥于世俗,并不會因為女子失貞而輕視于她,實乃良配。

雪棠十分鐘意傅修安的品行,當即便提筆寫了回信。只道願和他一生一世一雙人,從此舉案齊眉、長相厮守。

待寫完回信,才張羅着讓宮人伺候她梳洗,剛要喚流碧打洗臉水,忽看到胸脯前布滿紅痕,那紅痕形狀暧1昧,直蜿蜒成大片的紅雲。

雪棠腦海中忽得就浮現出沈離的身影,她即将成親,郎子又那樣周全,怎能随随便便就想起皇兄?

雪棠心裏湧起一陣無以言表的內疚之感,可除卻皇兄,又哪裏有男子進得了她的寝屋?

她輕咳一聲把身前的衣衫攏好,揚聲對門外喊道:“來人!”

流碧推門而入,只聽雪棠問道:“昨夜可有什麽人來過?”

想到沈離離開時的眼神,流碧半句話都不敢多言,只連連搖頭。

既沒人來過,那便是她想多了,夏日蚊蟲多,雪棠因着生得白,便格外的招蚊蟲青睐,她只當屋內進了蚊子,對流碧吩咐道:“屋內進了蚊蟲,你且好生灑掃一番。記得再添兩盆香葉天竺葵,蚊蟲最懼天竺葵。”

流碧躬身應是,匆匆尋香葉天竺葵去了。

雪棠折回寝屋,複又把外衫脫掉,拉開拔步床下面的抽屜從裏面取出一個粉色瓷瓶。

那瓷瓶還是上次青絲繞發作的時候沈離送過來的,對于祛除紅痕有奇效,只要塗抹在肌膚上,不過半日,紅痕便會全消。

雪棠把小衣挂在脖頸處的衣帶解開,露出半只顫顫巍巍的酥山,把手指撫到上面輕輕塗抹。

清涼的藥膏滲入肌理,說不出的熨帖,雪棠輕哼一聲,舒服的眯上眼睛,這時忽聽房門被人推開。

不過片刻沈離已站到床前,雪棠又惱又羞,又哪裏還顧得上計較畫中女子的身份,忙把衣襟攏住,紅着臉嗔怪沈離:“皇兄好沒規矩,怎麽連門都不敲?”

雪棠毛手毛腳,自以為将衣襟攏得很好,卻不知從沈離的角度正好可以把裏面的溝壑瞧得清清楚楚。

沈離把目光從酥山上移開,低聲詢問雪棠:“你适才在做什麽?”

适才的情形實在容易讓人浮想聯翩,若不解釋恐怕又是一場烏龍,雪棠低聲道:“昨夜屋內進了蚊子,在我身上叮了好大一片紅痕,我适才是在抹藥。”

“哦?”沈離的聲音倏得便低了下來,尾音拉得長長的,無端的便多了幾分旖旎,“蚊子不長眼,總不會可着一個地方咬,可需要為兄給你塗藥?”

沈離一邊說話一邊淨手,淨完手以後便用指尖挑了一抹藥膏,作勢要給雪棠塗藥,神态極其自然。

雪棠雖不敏感卻也算不得遲鈍,最近皇兄待她越來越親昵,很多行為都超出了兄妹的範疇。

皇兄疼愛她,她自認為皇兄的逾矩之行都無心之失,便耐着心思講道理:“皇兄,我是大姑娘了,且馬上就要嫁做人婦,我們不好如以前那樣親密。

畢竟男女有別,我們雖問心無愧,若被有心之人瞧見了難免傳出風言風語。”

拒絕兄長對自己的好意,實在不是一件好差事,事關男女大防,若把握不好分寸,便極容易生出隔閡。

雪棠惴惴地看着沈離,唯恐他胡思亂想,自此以後與自己生分。

沈離勾起唇角漾起好看的弧度,繼而把雙手探入銅盆,将上面的藥膏清洗幹淨,拿起手巾細細擦拭,不急不緩道:“是我欠考慮了,倒是難為妹妹想的這樣周全。”

皇兄果然是天底下最通情達理的人,倒是她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嫌,雪棠瞥瞥嘴赧然地低下頭。

這時聽沈離接着道:“你先塗藥,待塗完了我帶你去瞧一瞧你的公主府。”

話畢轉身走出內寝,将房門關了個嚴嚴實實,果真将男女大防落實了個妥妥當當。

雪棠不好意思讓沈離久等,忙解開衣襟,三下五除二就把藥膏塗了上去。

馬車辘辘而行,不過半個時辰便到達了公主府。

皇家講究體面,雖說公主不及皇子尊貴,但每每有公主要遠嫁,當今都會命工部為之修建府邸,以供省親之用。

遠嫁的公主回京省親必然不會長久,是以公主府大都小巧精致,像雪棠的府邸那般煊赫的,自古至今也只她一人。

她的公主府由沈離的王府改建而成,沈離未登基時戰功赫赫、名震天下,是以昭帝給他修築的王府十分開闊氣派,莫說普通的公主府,便是王府都無法與之相較。

夏日炎熱,二人坐着軟轎逛了整整一個時辰也不過逛了公主府的一小半,饒是雪棠在錦繡堆裏長大,也被公主府的規模驚得瞠目結舌。

她瞪着圓圓的大眼睛看向沈離:“皇兄,這府邸也太大了一些,恐怕已然逾制了罷!”

自然是逾制的,可那又如何呢?沈離看向雪棠,溫聲道:“你是我最疼愛的妹妹,是大英最尊貴的公主,什麽樣的府邸都住得。”

流金铄石,饒是坐在軟轎內,雪棠也流了一身汗,鬓發沾在額角,被汗水一點一點濡濕。

沈離伸手把雪棠那縷微濕的鬓發掩到她耳後,目光牢牢粘在她臉上,流露出萬分不舍的神态:“眼見着就到了你出降的日子,豫南距京都千裏之遙,誰曉得我還能再見你幾面。”

“我們見面的次數與日俱減,我只想盡力對你好一些,府邸自然也要給你最好的。”

沈離說話的聲音低低的,卻一下子就戳中了雪棠心田中最柔軟的部分。這世上除卻父皇母妃,再沒人如皇兄這般待她好了。

高處不勝寒,自皇兄登上皇位便成了孤家寡人,她真想一輩子都陪在皇兄身邊。可惜,母妃還在豫南等着她團聚,二者選其一,她只能到豫南去。

一想到要和皇兄分別,雪棠就傷心不能自抑。

什麽密室、什麽畫中的美人,她都不想計較了,只想珍惜最後的時光,好好和皇兄相伴。

“皇兄—”雪棠低低喚了一聲,俯身鑽到沈離懷中,環着他的勁腰抽泣起來。

沈離低下頭,只見雪棠的眼睛哭得通紅,眸中波光盈盈,滿是淚水。

她是在為他難過,為他哭泣呢!可惜,即便傷心成這副模樣,也要離開他,奔到旁的男子懷中。

這可真讓人失落!

沈離不再言語,伸出手臂環抱住雪棠,就這樣一直抱着她,直到返回長樂宮才将人放開。

逛了大半日園子,又哭了小半個時辰,雪棠身心俱疲,一回到寝屋便沉沉睡去。

正在熟睡,忽聽凝枝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公主,出大事了,您快醒醒。”

雪棠困得難受,連眼睛都不想睜,這時只覺一雙手握到她肩膀兩側,使勁兒搖晃起來。

再不睜眼恐怕身子都得讓凝枝給搖散了架,雪棠沒法子,只得怏怏地睜開眼睛。

凝枝四平八穩最是有章程,現下卻慌慌張張、便連頭上用來規範舉止的步搖都擺個不停。

雪棠自覺不妙,忙坐起身來,這時聽凝枝道:“公主,傅世子不好了!江南道剛傳來消息,說是昨日夜裏傅世子到烏江江畔巡查,不慎掉入江中。烏江水勢迅猛,傅世子當即便沒了蹤影。”

江南道雨水充沛,烏江每到了夏日便會泛濫成災,水流湍急、洶湧澎湃,人若掉進去又哪裏還能有生還的可能?

雪棠忽得便想起了淩晨時分做的那個夢,原來那是傅世子給她托夢來了。

她怔怔地坐在床上,臉色蒼白,久久不能回神。

傅修安溫潤如玉、人品高潔,怎麽說沒就沒了。雪棠只覺得心裏仿若塞進去了一塊兒抹布,堵得嚴嚴實實如鲠在喉。

暮色四合,雪棠依舊靠坐床榻上,連姿勢都未改變,菜飯熱了又熱,她卻一筷子都沒碰。

凝枝心疼雪棠,湊到她身邊苦口婆心勸解:“您好歹用一口飯食,便是傅世子還活着,也定舍不得看到您糟蹋自己的身子。”

雪棠瞥了一眼案幾上的膳食,案幾上分明擺放着她最喜歡的糕點和甜粥,她卻半點食欲都沒有。

她搖了搖頭,依舊怔怔地靠到床邊不言也不語。

平日裏百靈鳥一般的姑娘,乍然沉默如斯,凝枝又哪裏能不擔憂。

她拉住雪棠的手溫聲說道:“公主,奴婢陪您到禦花園走一走罷,您總這樣憋在屋內也不是辦法。”

“傅世子雖去了,貴妃娘娘卻還念着您,便是為了貴妃娘娘您也不能這樣傷心消沉。”

說不傷心是假的,可雪棠心裏更多的卻是內疚,至于為何內疚她又不得而知。她怏怏地站起身,随凝枝向禦花園走去。

剛踏入禦花園,便看到安樂正帶着宮人乘涼。

沈離疼愛雪棠,便是安樂這個親妹妹都及不上雪棠,是以安樂一直盼着雪棠能早些出宮,眼看着便到了雪棠出降的日子,哪成想傅修安說沒就沒了。

希望落空,安樂失落極了,這才帶着宮人到禦花園排解,現下遇到了始作俑者,自不會給雪棠好臉色。

她搖着團扇走到雪棠跟前,故意将聲音揚得高高的:“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九妹妹呀!”

“九妹妹真是好雅致,未婚夫都被你克死了,竟還有心思來逛園子,難為傅世子對你一心一意,現如今他都去了,你竟半點不傷心,難不成是生了一副蛇蠍心腸?”

若是以往雪棠定會反唇相譏,現下她根本沒心思搭理安樂,轉身便向長樂宮折返。

豈料她退了一步,安樂反而得寸進尺起來,她擋到雪棠跟前,頤指氣使道:“現如今傅世子被你克死了,你還活着做什麽,不若一條白绫吊死算了。”

她的話實在過分,便是凝枝也忍不住插了一嘴:“傅世子去了我家公主原本就傷心欲絕,七公主又何必總說一些戳心窩子的話。”

真是反了天了,一個奴婢竟也敢騎到她頭上作威作福。安樂怒從心頭起,轉頭看向自己身後的宮人:“你們都瞎了眼了不成,沒看到這個賤婢出言不遜嗎,還不趕緊把她捆起來拔掉她的舌頭。”

安樂愛面子,但凡出門總要帶上一大群宮人,宮人聞言紛紛湧上前,當即便把雪棠和凝枝圍了起來。

“都給朕退下。”宮人原要動手,忽聽到一聲低斥,忙匍匐着跪到地上。

安樂看向沈離,兄長偏心雪棠也就罷了,總不能容忍一個婢女欺辱他的嫡親妹妹,她剛要把凝枝以下犯上的事告訴沈離,忽見雪棠跌跌撞撞向沈離的方向跑去。

她如一支纖弱的柳,輕飄飄地落到沈離懷中,削肩瑟瑟發抖,聲音也嬌氣的令人發指:“皇兄救命呀,七姐姐不僅要拔掉凝枝的舌頭,還要用白绫吊死我,若不是你來得及時,我恐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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