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帳 - 第 67 章

兩刻鐘後,陸九霄和衣立在窗牖旁,吹了半響的夜風,才上榻側卧。

而今夜這個舉動,着實有些荒唐,半點也不能深想,否則不知會想出甚更荒唐的念頭來。

是以,陸九霄帶着渾身涼意,緩緩阖了眸。

在臨睡前,他忍不住心下一嘆,他為了她的無知,稱得上是煞費苦心。

嘆完後,便徹底入了夢。

翌日,如陸九霄所料地染了風寒。

一大清早,天還尚未亮透,秦義便匆匆敲開仆房的門,将沈時葶請了過去。

聽明來由後,小姑娘不禁一陣錯愕,怎就病了呢?昨夜她給他把過脈,分明好得很。

可進到寝屋,瞧見男人面頰與鼻翼上那一點異常的薄紅,沈時葶忙伸探了探他的額頭,這一碰,她低低“呀”了聲縮回,皺眉問:“這麽燙,燒多久了?怎麽忽然染上風寒了?”

秦義與尹忠默然,夜裏他們也不可能時時候在身側,至于病了多久,他們自是不清,若非清晨叩門無人響應,恐還不知。

但怎的忽然染上風寒……

這他們倒是可以說上一說。

思此,秦義摸着佩劍道:“昨夜裏,主子他——”

話未盡,尹忠用肘撞了撞他。

秦義一怔,看他一眼,話頭忽然打了個轉,“主子他臨睡前便覺身子不适,卻也沒想能染上風寒,沈姑娘,主子無礙吧?”

沈時葶将浸濕擰幹的盥帨疊好覆在男人額間,匆匆執寫了張方子交給秦義,“用過藥後,若是高熱能退去,便是無礙。”

聞言,秦義也不耽擱,忙奔向藥肆。

須臾,尹忠見無甚能幫上的,便也退到了門外。

小室倏靜,只餘盥帨擰淨時的“嘩嘩”水聲,見他額間的盥帨都讓他蒸熱了,沈時葶複又重新換了一張。

如此反複四五回後,她坐在床沿邊,盯着陸九霄看。

見他鼻梁上沁出了汗,她又拿帕子替他擦去。

“沈時葶……”

一道低啞的聲音響起,陸九霄蹙了蹙眉頭,緩緩睜眼。

沈時葶一愣,不及他吩咐,便十分有經驗地道:“我去拿水。”

不幾時,陸九霄虛虛靠在枕上,抿了兩口她遞過來的水,嗓子才舒坦了些。

他疲憊地掀起酸澀的眸子看了小姑娘一眼,在她那句“世子怎的就染上風寒了呢”問出口前,陸九霄先發制人地嗤道:“你不是說,我身子痊愈了嗎?”

沈時葶眉心一蹙,“是痊愈了,世子眼下染的是風寒。”

“若是痊愈了,我好好躺在床榻上,怎會如此輕易染上風寒?”

聞言,她倏地一滞,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對峙半響,她思忖了所有可能後,道:“用了這麽長時日的藥,都說是藥分毒,許是底子削弱,才易感染風寒。”

陸九霄瞥了她一眼,“多久能好?”

這又是說不準的事,人各有質,且她也實在不知這位金貴的世子爺究竟是吃什麽長大的,病情反反複複,這副身子,實在矯情得很。

腹诽過後,小姑娘蹙起眉眼,“我會好生看顧,盡快調理的。”

陸九霄淡淡“嗯”了聲,倒也不用太快。

頃刻,弄巧便端來去傷寒的藥來。

飲盡後,陸九霄眼皮當真有些撐不住,神色恹恹地倚在榻上。

沈時葶見狀,給他掖了掖被角,“世子歇下吧,我就在這候着。”

聞言,陸九霄才矜持地閉上眼。

正在困意襲來之際,額間傳來一道柔軟的觸感,小姑娘白白嫩嫩的心貼在上頭。

他眼睫微微顫了一下,徹底睡了過去。

沈時葶不知在此處坐了多久,直至窗牖處吹進一陣風,她才仰起酸疼的脖頸,走至前将窗阖上,複又坐了回來。

她低頭去看榻上的人。

這一瞬,她心想的是,五日後怕是走不成了。但這五日,他也不可能立即納進妾室,延後幾日離開,也無妨。

不知為何,她卻沒有很失落。

仔細去看陸九霄的臉,沈時葶忽然想起乞巧節當夜,他垂下頭讓她戴上面具時,眉梢眼角都是不正經的笑意,可偏這世上,不正經的,最惹人心動。

即便是在最怕他的那些日子裏,也偶爾會沉溺在他眉梢眼角的風情。

更別提他但凡對你好上幾分,簡直讓人無力抵擋。

她伸,撫了撫男人眉心。

———-

時至盛夏,天氣愈發炎熱。

賀敏這回發病并不嚴重,身上的疹子消得快,不過兩日,她便去赴了某家小姐辦的茶話宴。

這所謂茶話宴,無非是各家姑娘八卦炫耀的場合,她穿戴華麗,得了衆人眼神羨慕後,陰了幾日的心思,也如撥雲見日,晴朗不少。

待欲回府,她正彎腰鑽上馬車之際,餘光忽的又掃

見一道熟悉得身影。

她身子一僵,維持着這個姿勢頓住半響。

秋芽遲疑道:“姑娘,怎的了?”

聞言,賀敏神色嚴肅地站直身子,拉了拉秋芽的衣袖,湊在她耳側低語了幾句。

秋芽一怔,點頭應是。即便她仍舊認為是姑娘疑心病犯了,若是有人跟着,她怎的沒發覺呢?

須臾,賀敏棄了馬車,留了秋芽與駕車的小厮随在身後,徒步穿過幾條街巷。狀似走走停停,最後進到一個死胡同裏。

人屏息停在胡同拐角處,半響卻不見有第四個人影。

秋芽正欲出聲,卻見牆面上一道影子緩緩走近,她捂唇瞪大眸子,往後退了一步,讓小厮動。就見一婦人撞了上來,被小厮反就給摁在了石牆之上。

婦人疼得驚呼一聲,似是沒料到這個情形。

賀敏上前一步,怒道:“就是你整日尾随我身後?你究竟想作甚?莫非是想綁了我,向将軍府詐一銀子?”

畢竟除此之外,賀敏也想不出其他緣由。

如此近距離地對視,婦人卻是一臉怔怔然,兩眼泛着淚光看她,嘴上卻道:“姑娘誤會,我、我怎敢詐将軍府,我——”

她支支吾吾,說不出個緣由。

然,賀敏卻是望着這張臉皺起眉頭,好生眼熟,在哪見過……

靜默半響,她恍然擡眸。

五年前,有一日夜裏她非要随陸九霄出門游街,惹得他十分不耐,被丢在了迎安大道上。

有一婦人将一支剛做好的糖人贈給了她,還摸了她剛編好的辮子,賀敏十分不喜,偏開頭去。

而那婦人如此不夠,還非要把一枚平安符塞進她,賀敏推拒不成,吓得險些當街哭出聲來。

後來是賀忱沿路返回尋到她,将她從那婦人身側帶離,而那平安符與糖人都被她丢在了街角。

就是她。

五年前就是她。

思此,賀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你究竟是什麽人?”

“你若不說,我便将你移交官府查辦了!”

誰知,這話一出,那婦人卻奮力推開小厮,跌跌撞撞往巷子後跑。

“欸!”秋芽瞪眼,“還不快追!”

小厮愣了一瞬,忙跟着跑上前去,然而對着這岔路衆多的小巷,終究是跟丢了人。

賀敏憂心忡忡地怔在原地,她看那婦人的眸子,卻無故生出一股熟稔來。而這股莫名其妙的熟稔,卻叫她害怕得很……

“秋芽,我們回府吧。”她蹙眉道。

幾乎是一前一後,陳暮緊随着回了西廂房。

他将一疊卷宗呈上,道:“大人,您前兩日吩咐的事,有幾樁巧事。”

賀凜一面翻開卷宗,欲要問何事,然,其一樁事不必陳暮說,他便已然瞧見了。

這卷宗正是陳暮查了郎一家的戶帖所得來的消息,而其,這家主沈延,與當日他呈上的樊安山死者名冊裏的沈延,正是同一人。

也就是說,他是陸九霄那位從青樓買回的女子的父親。

竟是這麽巧麽?

賀凜斂眸,難道那婦人來此,是為了自己那個女兒?如此倒是說得過去。

思此,他眉間一壓,總覺得漏了一樁很重要的事。

他頓了頓,繼續往後翻閱,問:“幾樁巧事,還有什麽?”

陳暮回話道:“屬下派去安寧縣打探的人道,五年前也有人打聽過沈家,四處問了沈家後來的住址,還打聽了十六年前給沈家夫人接生的那位穩婆。”

五年前,錦州……

這兩個詞被放在一塊,他難免想到那個出征前幾日無故跑了一趟錦州的賀忱。

而賀忱這兩個字,本不該與沈家有任何關系。

誰也不會将他與沈家想到一塊,可若是當真想到了一塊……

賀凜猛地一怔,乍然起身,推門而出,疾步回到寝屋,翻箱倒櫃之後,從一只紅木箱底拿出一卷殘畫。

“簌”地一聲,畫卷鋪開,看發髻依稀能瞧出是個尚未長開的小姑娘。這畫是随着賀忱的屍身從役都一并送進京的,當日役都戰況慘烈,這畫亦未能幸免。

軍營的火燒了不知幾個時辰,才被一場大雨撲滅,因此這幅畫殘破不堪,只能瞧清畫姑娘的上半張臉,那雙小鹿一樣的杏眼,像誰?

那日,他去玺園告知陸九霄李家之事時,第一回 見到她,便莫名覺得熟悉,原是有緣由的……

只是為何賀忱會有這幅畫?

若五年前查沈家的人是他,他在查甚?

賀凜一顫,思緒翻江倒海,須臾緊緊壓住眉梢道:“那個穩婆,查到了嗎?”

“大人,穩婆兩年前便去世了。”

聞言,賀凜擡了擡眸。兩年前去世,那五年前,賀忱可查到什麽?

他靜默半響道:“派人跟着孫氏,看她在京都作甚。”

陳暮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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