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帳 - 第 76 章 保護她

黑衣人一字排開,似是想嚴陣以待,可這陣卻已被破的零八散。

陸九霄四處掃了眼,擡眸朝領頭之人道:“她人呢?”

那人抹了把染血的嘴角,“陸世子,得罪了。”

說罷,他率先沖上,其餘人得了指示,紛紛拎刀上前。

陸九霄的長劍出鞘,揮斬斷了其一人的臂,趁他倒退之際踩上他的肩頸,一躍至身後,步助跑,刀刀致命。

以少勝多,想要毫發無傷也不太可能。不幾時,他那身緋紅衣袍色澤便重了那麽幾分,可衣裳顏色本就是紅的,不細看反而瞧不出血跡。

他倏地彎了彎唇,仿佛不知疼似的,十分挑釁地彈了彈衣袍,“啧,這麽好的會,咱們國公爺就派你們來,瞧不起誰呢?”

領頭之人神色暗沉,若非他使詐,損了他半數人,刀下亡的還不知是誰的魂!

他自是聽過陸世子大名,知他不似李二那樣不能扛的纨绔子弟,從前甚至還小有威名,可一個習武的人若是常年不握刀劍,時日一長人也就廢了。能擋下一兩招便算好的,能寡敵衆,卻是難得。

可這刀劍之下,最忌諱的就是輕敵。

陸九霄說罷,提劍往前沖上。

這一瞬,他好似回到初來京都的那年。

男人眼底似是燃着一簇火苗,體內的血液像是要沸起一般,握着劍柄的掌緊收,關節泛白,青筋暴起。

待到斬下最後一顆頭顱,鮮血濺了陸九霄一身,他轉身一躍,劍指向灌木叢的領頭那人。

而就在刀劍臨前時,黑衣人一提起被藏在叢的小姑娘,将她擋在面前。

陸九霄瞳孔一緊,關鍵時刻偏轉刀鋒,而黑衣人就在此時出了劍,他不得不徒接下這一招。

沈時葶被推倒至泥地上,眼睜睜看着陸九霄握着對方刺來的劍鋒,“噹”地一聲,生生折斷。趁此他一腳揣在黑衣人胸膛,将那半截劍鋒直直插-入黑衣人左臂。

男人打紅了眼,握着劍刃往下劃,生生剖開黑衣人的臂膀,露出裏頭令人作嘔的血肉白骨。

他拍了拍那人的臉,喘息笑道:“回去告訴你主子,讓他夜裏将門窗阖緊,老子不忍了。”

陸九霄用腕抹了抹臉上的血漬,起身往他腰腹踹了兩腳:“還不滾?”

黑衣人強撐起身,見陸九霄當真沒有要殺他的意思,踉踉跄跄地往叢林小路跑。

陸九霄回頭走向被綁得結結實實的小姑娘,卻見她怔怔地望向滿地血腥狼藉,一臉呆滞,眼淚含在眼眶打轉,甚至都沒敢掉下來。

他扯開她嘴的布條,捏了捏她的臉頰,“傷哪了?”

沈時葶這才回過神來,看他臉和脖頸上的暗紅血跡,哽咽一聲,“沒傷到。”

此處太暗,陸九霄看了她一眼,彎腰将人抱到月光下,半跪在前去解她腕與腳腕的麻繩。

他所料不錯,李國公的人确實只拿她當誘餌,并沒有要傷她的意思。

只捆她的麻繩粗糙無比,小姑娘的又嫩如柔荑,此時腕上那一圈被磨破的紅色,在冷白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男人抿了抿嘴角,胸腔內陡然竄出一股怒火。

直至背上“啪嗒啪嗒”落下幾顆滾燙的珠子,他回過神,不及開口,就見沈時葶一面哭一面輕輕捧起他的右,從懷掏出一張淺色絹帕,将他掌心裹了起來。

她看他沾了血的臉和脖頸,又看他衣袍上的血跡,略帶哭腔道:“你傷得重嗎?”

陸九霄一頓,低頭看了眼滿身狼狽,道:“都是別人的血,不是我的。”

沈時葶哭腔一滞,“真的?”

男人勾唇一笑,“要我蹦兩下給你看嗎?姑娘?”

他話裏帶着幾分不正經,徹底緩解了沈時葶驚吓的情緒,她聳了聳鼻尖,只好将眼淚暫時收了回去。

此時,月色清冷,雁過歸寧,整片林子倏地靜下。

陸九霄瞧了眼身後靜谧的小徑,算時辰,賀凜應當還在來的路上。

他屈指用指關節蹭了蹭小姑娘泛紅的眼下,“好點沒?”

他是問,她驚慌的情緒好點沒。

然,這動作于什麽也記不得的她卻是過于親昵的,沈時葶悄悄往後仰,“嗯。”

陸九霄哂笑一聲,哪能瞧不出她的小動作。

他道:“那走吧。”

沈時葶點點頭,忙扶着山石起身,堪一站穩,她便狠狠倒吸了一口氣。

陸九霄回頭,目光落在她腳腕上。

他丢下一句“別動”,俯身伸去摸她羅襪裏頭的腳踝,腫起了一大圈,許是方才黑衣人拿她擋劍又推開那一下導致的。

沈時葶縮了縮腳踝。

四目相望,陸九霄認命地背身蹲下,“上來。”

她一滞,逞強地搖頭一瘸一拐往前走,“我不疼,我自己能走。”

“你想好了,那夥人要是又回來,我可打不過啊。”

聞言,小

姑娘背影頓了一下。

陸九霄好笑地勾了勾唇,繼續道:“這附近的狼,都是吃人的。”

似應景似的,他這話剛落,山脊處便傳來一聲聲狼嚎,在偌大山谷回蕩不止,瘆人得很。

最終,沈時葶還是乖乖趴到他背上。

她扭扭捏捏地道:“你右別用力,會碰着傷口的。”

“那你自己抱緊點。”

聞言,沈時葶磨磨蹭蹭地兩圈緊他的脖頸,兩條腿都下意識夾緊了些。

陸九霄默不作聲地彎彎眼角。

沈時葶拿着陸九霄的劍,無聲無息地被他背着走了許久,對着男人的側臉發了會兒怔。

須臾,陸九霄感到耳邊一陣熱氣,沈時葶低頭問道:“你以前也這樣背過我嗎?”

陸九霄腳步停了一瞬,聽她的語氣便知她沒想起來,是以只“嗯”了聲,并未多說。

沈時葶咬了咬唇,想起他那句“兩情相悅”,忍不住又垂眸去看他的側臉。

郊外的夜風清涼,月色怡人,蟬鳴蛙叫襯得這條夜路不過于冷清。

許是方才經歷了那番險事後,此時的歲月靜好不幾時便勾起了她的困意。

很快,陸九霄就感到肩頸被她的下颔一碰一碰。他停下回頭看了眼,就見小姑娘小雞啄米似的,眼睛都沒睜開。

陸九霄道:“沈時葶,睡吧,賀凜很快就來了。”

聞言,她驀地清醒過來,心虛地清了清嗓音。

他受着傷還背着自己,這麽長的路,她若是睡了那也着實沒良心了些……

是以,小姑娘強打起精神,“我不困,陸世子,我陪你說說話吧。”

陸九霄輕笑一聲,一副随便她的樣子。

然而,沈時葶這話說完後,卻是一陣長長久久的靜默。

于她來說,他就是個陌生人,想找個話題,也着實有些廢腦子。

這冥思苦想之際,她百無聊賴地撚着他劍柄上的劍穗,上頭扣着一個銀環,環上刻着一個很小的字,她看不清,好奇地用指腹摸了摸。

陸九霄見狀,便道:“是‘忱’字,這劍是你大哥贈我的。”

似是終于打開了話匣子,她頓了頓追問道:“大哥哥為甚送你佩劍?”

聞言,陸九霄擡了擡眉梢,“想知道?”

小姑娘點點頭。

她對賀忱的了解僅限于賀家人的只言片語,除卻知曉他五年前戰死一事,再多也沒有了。

“是十一年前了。”

十一年前,他至京都不過一年,也是初遇賀忱不久的時候。

在某次李二等人挑釁時,他從侯府偷了陸行的佩劍,一副要與人決一死戰的模樣。

而事實确實如此,當初若不是賀忱路過小巷出阻攔,那劍鋒險些就要刺進李二的喉嚨。

說來并不算甚光彩的事跡,他是被賀忱單拎回賀家的。

聽此,沈時葶不由撐大眼眸,“然後呢?”

陸九霄漫不經心笑笑,“然後……”

然後,他以為那個一身正氣的小将軍會像陸行一樣,先冷言冷語責罵他,再晾着他。

可他沒有,不僅沒有,還給他包紮了上的傷口。

他說:“陸九霄,劍是用來保護身邊人的,不是用來随意殺人的,若是如此,你與惡徒何異?”

小少年抿唇,黑着臉道:“是他先招我的,何況我沒有想保護的人。”

嗤,爹不疼娘不愛,他保護誰?

賀忱揚了揚眉梢,“總會有的。”

他從架上丢過一柄許久不用的長劍,“要不要我教你?我有條件,從今以後,你得聽我的。”

陸九霄抱着略有些重量的劍,終究是沒舍得丢回去。

聞言,沈時葶摩挲了下那枚小小的銀環,“所以你來救我,是因為大哥哥嗎?”

陸九霄一怔,“不是,我自己來的。”

正如賀忱所言,總會有的。

他想保護保護過他的陸家,也想保護她。

他看不得她在別人受委屈,腕磨破的那一點也不行。

……就算要欺負,那也得他自己來。

不及沈時葶深想他那句“我自己來的”是何意,面前的小路忽然一片亮堂,一群人舉着火把紛紛而至。

是賀凜與賀祿鳴。

瞧見眼前的情狀,二人翻身下馬,疾步走來。

賀凜深深凝了眼陸九霄身上的血跡,看他還能背着她,便知無大礙,遠遠吊起的一顆心悄無聲息放下。

沈時葶從他背上躍下,“阿爹,二哥哥。”

她一跳一跳上前,被賀凜扶住,

過問了傷勢後,父子二人皆是松了口氣。

不幾時,尹忠與秦義也到了。

———

一行人回了府。

賀家門外,沈時葶回頭看了眼與賀祿鳴并行的陸九霄,才叫丫鬟攙了進去。

身後,男人慢慢收回目光,朝賀祿鳴告了辭,正轉身時,卻又被叫住。

陸九霄頓了頓,皺眉道:“今日這事是因我而起,不會有——”

“我不是要與你論出個對錯來。”賀祿鳴打斷他,“怎麽樣,傷得不重的話,與我小酌一杯?”

陸九霄猛地擡眸,須臾颔首。

賀家小院,二人對坐于石桌前。

相顧無言,賀祿鳴舉杯先飲了一杯酒。

“你是我看着長大的,你這孩子的脾氣性子,好的壞的,我不說全了解,也算是知曉個五六成。”

他知道,陸家這小子脾氣壞得能上天,賀忱死後便沒什麽人能治得了他,可五年前,連他這個做爹的為保全整個賀府,尚且不敢為自己兒子讨回公道,滿朝上下,無人敢言。

只有陸九霄,初生牛犢不怕虎,将京都攪得天翻地覆,不許人說一句賀忱的不是。

賀祿鳴嘆氣,“我知道阿葶這事,怪不了你,若非是你,恐怕更壞。”

陸九霄抿了抿唇,低頭不語。

“我與夫人想過,若不遇良人,賀家便養她一輩子,但嫁給誰,也不能嫁給你,”

聞言,陸九霄放在膝頭的指尖微微一跳,擡眸看向賀祿鳴。

賀祿鳴笑笑,“我們賀家,祖祖代代效忠皇室,可我的兒子,一個死于帝王猜忌,一個困于帝王猜忌,我的女兒,是絕不能與皇家的血脈有一絲一毫的關系。”

這就是為何之前賀敏那樣心悅陸九霄,岑氏與他也不肯點半分頭的緣故。

然,今時不同往日。

他對上年輕人那雙墨色染成的眸子,“但我知道了你與阿凜私下的籌謀,孩子,你想清楚了,僅僅為了忱兒,值得嗎?再如何,那位也是你身生父親。”

四目相望,靜默一瞬。

陸九霄緩緩道:“不是只為了賀忱,還為了陸家。伯父,聖上猜忌心重,為了您兵權尚能對賀忱下,可我陸家的兵,不比您當年少。今日聖上因我的身份而暫放陸家一條生路,那若是他哪日換了個念頭呢?”

賀祿鳴蒼老的眸子微眯。

“若是哪一日,他開始忌憚我這個背靠冀北、流落在外的皇子呢?只要他在位,養着皇家血脈的侯府,永遠得提着腦袋過日子。”

背靠整個冀北的皇子,難道不比賀忱一個小将軍來得可怕嗎?

眼下宣武帝對他沒生出猜忌,是因他無職在身且還花天酒地,這也正是陸行從未主動讓他入朝為官的原因。

畢竟帝王心,最賭不得。

賀祿鳴久久無言,半響才緩緩點頭。

陸九霄擡給他斟了杯酒,“皇家與我沒有半點關系,我陸九霄永遠姓陸。至于姑娘……”

他上動作稍頓,“……您若不攔着,我便努努力。”

賀祿鳴被他這番話逗笑,擱下酒盞道:“那我若是攔着,你當如何?”

“那我只能偷着努力了。”

———

亥時,星河滾動,夜如潑墨。

棠苑,沈時葶乖乖坐在軟榻上,由着岑氏用藥酒給她揉腫起的腳踝。

岑氏心有餘悸道:“這天子腳下,竟有人如此膽大,往後你出行,必要多帶幾個人才是。”

沈時葶心不在焉地“嗯”了兩聲,頻頻往窗外瞧。

岑氏看了她一眼,“怎的了?”

沈時葶咬了咬唇,支支吾吾半響道:“不知陸世子傷得重不重,他今日這傷,多少是因為我……”

岑氏細眉一跳,安撫了她兩句,讓桃因伺候她睡下,方才離屋。

然而,沈時葶怎能睡得着呢?

她一閉眼,眼前就是陸九霄劍在她眼前偏轉,而後徒接下黑衣人的刀刃那一瞬。

她翻來覆去,輾轉發側,最終蹭的一聲坐起。

若他二人此前當真兩情相悅,那眼下她不去過問一聲,着實有些說不過去。

可讓誰去?

她翻下床,想要喚桃因,可許是心對“兩情相悅”這種事情有些心虛,若是讓桃因去,阿娘與二哥哥就也知曉了……

思來想去,沈時葶複又重新躺回榻上。

而半個時辰後,她便知曉,今夜若不給他送個藥,她的良心怕是不能讓她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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