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王 - 第 47 章 夜談
? 吃午飯前,因為回來沒看見董賬房和岑盈堂,許璟随口問了元娘一句,他們近來怎樣。
元娘回答說,岑小公子沒什麽,他沒來,是管先生看他腿腳不靈便,讓他留在藥廬做事,而董賬房,是前幾日染了風寒,不好出來迎接郡主。
聽說董賬房病了,許璟去了一趟春草齋探望他。
從春草齋回來,裴小侯仍舊在院子裏逗喜寶玩,許璟走近前,向他道了一聲謝。
裴小侯迷茫擡頭,一不留神,手裏的草葉子就被喜寶張口咬走了:“謝我?為何要謝我?”
許璟道:“董賬房告訴我了,他生了病,原本是想硬扛着的,那天撐不住,暈在了園子裏,是你及時發現了,喊人去請管叔來的。”
“郡主是說這件事,舉手之勞而已,不足挂齒。”裴小侯站起身來,笑道,“我日日在你家蹭茶水喝,倒是我,真要感謝府上的耐心款待了。”
午飯備下了,二添來請兩個人到廳子裏去用餐。
席上都是許璟喜歡吃的菜。
承了人情,這時候許璟才開了竅,擔心桌上沒有裴琦先愛吃的,會怠慢了他,因而先指着松鼠魚問:“那個魚你吃的嗎?”
裴小侯點頭:“吃。”
又指桂花糖藕:“那個甜的呢?”
裴小侯繼續點頭:“也很好。”
……
最後指着近旁被片開了的蜜汁烤雞再問:“這個你吃的嗎?”
裴小侯情知她最喜歡這道菜,像是壓軸來的,于是含笑道:“郡主,我不挑食。”
二添杵在邊上,目瞪口呆看滿桌的菜幾乎都被許璟問了個遍,他忽然就覺得,自己的後槽牙好像有點泛酸——
府上是個人都曉得,這裴小侯喜歡着郡主,喜歡得直白,喜歡得人沒在家還天天來,喜歡得隔三差五就往王府裏送稀奇小玩意兒,可偏偏吧,自家郡主的情絲似乎沒太長好,連服侍的元娘都替她發急,但是今天這席間一幕……啧啧,實在值得揣摩,畢竟,這應該算是郡主對裴小侯表現得最為上心的一次了。
吃完飯,小歇片刻,喝了一盞茶,然後,裴小侯就回去了。
未時,許璟睡了一會兒,醒後,去街上溜達了一圈,見兩匹藍綢不錯,雖然沒想好拿來幹什麽,但還是叫元娘掏錢買了回來。
太陽要落山之前,岑盈堂還是來前院見過了許璟,他送了一把小折扇給她,扇面是親手畫的一幅夏景圖,很是清新可愛,許璟一見到,就拿在手裏愛不釋手了。
晚飯過後,許璟在王府裏轉了小半圈,那時天已黑了,園中景致看不分明,她當是消食,也不在意那許多細節。
回到內院屋中,元娘打了水來,許璟正要梳洗,忽聽見有人敲門。
元娘去開了門:“管先生?”
“管叔?”許璟把擰幹水的布巾扔回水中,走去門口,詢道,“管叔,您怎麽這時候過來了?”轉念間,不免提心擔憂道,“該不是出什麽事情了嗎?”
“不是。”管季白說,“我就是想着,你去了宮裏那麽久,可能悶壞了,所以過來和你聊聊天。”
許璟松了口氣,側身請管季白進屋,又命元娘去沏茶來。
元娘将茶沏好,端來,許璟不要她伺候,元娘就自覺出去院子外頭守着了。
管季白端起青花小盞,呷了一口茶水:“在宮裏待得還順心嗎?”
許璟擡眼看他:“管叔真是人精。”
管季白道:“不過活的歲數長些,對人世多有體察罷了。說吧,受什麽委屈了?如今回了自家府第,苦水盡可向管叔倒倒。”
許璟說:“要說委屈,真算不上,但……确實是,待得不順心。”
許璟猶豫片刻,灌下一口茶水,之後便将入宮後發生的事情一一告訴給了管季白聽,當然,柴恪和柴文月間的事,以及相關的一切,她都刻意刨去了,只字未提。
管季白認真聽着,其間沒插一句話。
在許璟看來,惱人的事不過三件:伽陀王子強娶真定公主柴雨棠,柔月公主柴文月突然要出家,楚王柴恪心思沉狠給人感覺怪怪的特別不舒服。
管季白久經世事,事情千頭萬緒,許璟理不清楚,于他卻是見微知著,很多事、很多細節,他一聽就知道是怎麽回事,陰謀手段或恩怨糾葛,皆是洞若觀火了。
“管叔,和親這樁事,”許璟嘆氣,對此猶有後怕,“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算逃過了一劫……”
管季白道:“是與不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結果嗎?那自然和她是沒有關系的。
然,真定公主遠嫁草原,許璟仍覺得很可惜,也很憋屈。
“還有文月表姐。”許璟想,自己要是敬元帝,估計愁得早倒下了,“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表姐竟然想不開要出家去,真是給皇帝陛下添亂……”
管季白略想了一想,道:“當年的事,我亦有耳聞。年少情_事,擱置在心間,心有魔障,不能通達,以至于多年無法真正抒懷放下。這便是人世間的情債孽緣了。旁人幫不上什麽忙的,唯有當事人自己想明白了,此一頁舊篇章,方能真正翻過去,從此天闊雲高。”
要是柴文月的事情真有這樣簡單,那就謝天謝地了。
許璟心不在焉聽着管季白的一番講論,末了,點頭表示贊同。
許璟好久沒說話,管季白擡一擡眼皮子看她,遲疑張口道:“至于那位三皇子殿下——”
許璟撐着臉,摩挲着青花小瓷盞,沒什麽特別的反應:“柴恪麽?他脾氣古怪,心機深沉,行事狠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性子和明朗的柴萱南轅北轍,真是挺難相處的,我不大喜歡他。”
管季白聞她此言,心便定下了,于是笑了,順勢故意說道:“是啊,如今長安城裏的皇子王孫、貴戚子弟,像小侯爺那樣風姿獨秀,又性格和柔好相處的,實屬難得了。”
——裴小侯爺。
“裴琦先嘛……”許璟細想了一想,是誠心實意地佩服,“他這個人,着實是沒什麽缺點。”
管季白笑意深了些,湊近細聲地問:“可還入得了郡主的心?”
這突然間的一問,把許璟問呆了。
……入不入得了心?
許璟默默将這問題在心上過了一遍,答案是肯定的,她喜歡裴琦先,從一開始就喜歡,且這份喜歡,任何時候都沒有淡過分毫。
昏昏燈光下,管季白看到她神色閃爍,臉上紅了再紅,不由得心領神會,是什麽都懂了:“郡主,我看小侯爺,他是真心喜歡你的,既然你對他也有情意,何不就接受了小侯爺呢?”
許璟忸怩了半天,支支吾吾地告訴管季白:“我,我是喜歡裴琦先,但……但是,福媛公主也喜歡裴琦先啊,我……我不想……”
管季白吃驚道:“你在想什麽呢?你以為你是橫刀奪愛?你喜歡小侯爺的時候,福媛公主怕是連裴小侯爺是誰都不曉得吧?如今小侯爺喜歡你,你也喜歡小侯爺,兩個彼此喜歡的人在一起,這有什麽不對嗎?”
道理是不錯的,可許璟還是過不了心裏的那一關,她眼巴巴望着管季白,吶吶道:“柴玑同我是最好的朋友,她……她母妃不得寵,皇帝陛下也沒有多疼愛她,她什麽都沒有,而我卻擁有很多東西……”
“阿璟糊塗!”管季白給氣得險些吐出一口老血來,也不管什麽身份不身份的了,直接呼她名字道,“你以為感情是可以推讓的嗎?大錯特錯!你去了一趟宮裏,怎麽還看不明白呢?你比之福媛公主,并沒有多擁有什麽!譬如此次和親之事,聖上就算不寵愛福媛公主,可顧忌着皇家體面,也還是要保下她,而你呢?當高高在上的天子需要你,将你當作一枚棋子使的時候,你傻兮兮地意識不到那是手段,是設的局,連一個‘不’字都說不了!阿璟,咱們東靖王府背後沒有靠山,表面是風光,內裏其實虛得很,榮與敗,皆在聖上一念之間,我也早就提醒過你了,你已過十五許嫁之年……依目前情勢來瞧,誰也不能保證,聖上會不會左右你的婚事,與其将來被賜婚給一個不喜歡的人,不如選擇自己喜歡的人,攜手度過一生!”
最後六個字,管季白特意用上了重音,為的就是點醒還在懵然搖擺的許璟。
和親一事,許璟如驚弓之鳥,确實心有餘悸,她低頭認真思忖,喃喃自語道:“是,他什麽都好,現在又很喜歡我,和他相處,如沐春風……”
管季白再切切輕聲勸道:“王爺王妃去得早,說白了,如今郡主你是孤兒之身,合該為自己多考慮考慮,不能為了遷就誰,而平白把自己搭進去啊。”
許璟的手收攏,慢慢握緊了茶盞。
管季白想,今夜一番掏心窩子的話,應該是沒有白說的。
“裴琦先……是個不錯的人。”一雙清亮的眼望定管季白,“多謝管叔。”
那一雙明亮桃花眼的主人舉杯,向管季白略擡了一擡,再笑了笑,遂仰頭喝盡了杯中半盞已涼的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