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王 - 第 81 章 朔風(上)

?作者有話要說: 87版《紅樓夢》的第32集,三姑娘探春和番遠嫁,唱曲道:“一番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抛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整版劇裏最喜歡的人就是三姑娘,她聰慧機敏、英傲自持,有手段,會辦事,又遠不同于鳳姐的刁鑽與心狠手辣,“玫瑰花”之诨名真是形容貼切,她渡海和番,我是看哭過的……)

說上一段題外話,也是因為真定公主柴雨棠有後續劇情,作為大徵的嫡長公主,竟然會被送去和親,為安國定邦遠嫁草原,基調同樣應是極為悲怆的,可畢竟是支線,所以筆墨不多。

不過要強勢說一句——

雖然柴雨棠出場少,但我非常欣賞她的公!主!擔!當!

車辚辚,馬蕭蕭。

長安城外的風一如往年的秋,帶着蕭索的涼意漸次染黃了官道外茂盛的夏草。

弟弟妹妹們的哭聲在身後變得越來越遠,直至聽不見了。

鳳冠霞帔的柴雨棠坐在馬車中,遠方那片草原是她不熟悉的天地,到了那裏,将不再有父皇的庇護與母後的寵溺,甚至也許這一生都不能再回來,她突然覺得非常害怕,無邊的孤獨和恐懼像蛛絲一般層層密密地将她包裹住了,她淚落不止,可是卻一直緊緊交疊着雙手,在心裏清清楚楚地告訴自己:“柴雨棠,不要哭,記住,你的身後有整個大徵……”

長安高大的城牆在悠長的天光中愈加渺茫,伴她遠嫁的,除了車外沉默的人,就剩了冷涼的西風。

一路上,風大的時候,飛沙走石,昏天暗地,到達王庭時,已用去了整整十二日,比使臣原本預計的日程還要多兩日,好在,并未贻誤婚期。

柴雨棠要嫁的,是伽陀汗王的第六個兒子,左賢王赫倫。

赫倫站在馬車外,向她伸出手來,她下車的時候,擡頭看王庭的牙帳,風很大,吹得四周風幡烈烈翻飛。

“還記得我嗎,高貴的真定公主?”赫倫握緊了柴雨棠的手,望着她的眼睛,微笑說道,“在大徵朝的麟德殿,我們見過。”

柴雨棠轉眸看他,這應是她第一次清楚知道她的“驸馬”長什麽模樣,草原上的男人大多黝黑粗犷,相比之下,這個六王子卻白皙單薄許多,很像中原人:“當然,王子殿下。”

赫倫仔細打量着盛裝的她,眼裏有暖煦的笑意:“這個樣子的你,很美麗。”

柴雨棠笑容明豔,內心卻是沉靜生硬的,她不動聲色抽離了手:“如果不是足夠美麗,王子會要求我來和親嗎?”

“你可以叫我赫倫。”赫倫未曾松手,反而将她抓得更牢,“來,和我一同去見我的父汗。”

柴雨棠不為所動,而是轉過頭,望着旁側的人:“你可以走了。”

按劍而立的侍衛垂下眼,恭順回應道:“待公主您安頓好一切,臣下自然會走。”

迎接儀式隆重,有歌有舞有歡呼,圍觀的人群熱鬧,孩童們擁擠上前,争搶着要看遠道而來的漢人公主,好些衣飾華厚的貴族站在道旁,指點着大徵的公主興高采烈地談論。

在進入牙帳之前,按照草原的風俗,一碗美酒奉上,代表歡迎遠方來的新娘。

柴雨棠将酒飲盡,空碗遞回,草原部衆原本都認為中原的女人嬌氣忸怩,眼見那大徵金枝玉葉的公主二話不說喝下一整碗的馬奶酒,驚詫之下不無贊賞,連小孩子都高興得鼓起掌來。

入帳面見大汗及諸王子、臣僚,柴雨棠天人之姿,衆人一見之下,暗嘆不已,都甚歡喜,尤其伽陀大汗,因膝下無女,柴雨棠的到來令他十分欣悅。

柴雨棠身處異族部落,表面的一言一行不卑不亢,實則內心如履薄冰,亦有惶憂,她細心留意每一個人的神色和态度,試圖辨明所有的親疏遠近,以及深刻明白自己如今的處境。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離開牙帳時,赫倫的某位兄長調侃說起,赫倫早有一位妻子。

柴雨棠又驚詫又屈辱,當着衆人的面隐忍沒有言語,被安置歇下以後,屏退左右,她生氣質問赫倫,為什麽在已有妻子的情況下還要娶她。

赫倫不以為意,揚眉反問道:“這有什麽關系嗎?”

柴雨棠怒氣沖沖:“有!當然有關系!你已有妻子,再娶我,我的地位便等同于妾室!”

赫倫不解,甚至還有些委屈,問她說:“在你們中原,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嗎?”

“但我是公主!公主的驸馬從來不能娶別的女人!”

“可将來我會是伽陀的汗王啊,像你的父皇那樣,你的父皇,難道只娶了你的母親一人嗎?”

柴雨棠屈辱而憤怒,同時又無言以對,無力辯白。

連日車馬勞累,加之心中憂怒,翌日,柴雨棠帶病完婚,最後強撐不住,突然昏倒在宴席上,整個人便再無知覺了,她昏昏沉沉的,做了一場好長的夢,在夢裏走馬燈似的,看盡了自己繁華榮寵的前半生——

她是敬元帝的第十一個女兒,但是天生命好,托生在穆皇後的腹中,成為了大徵的嫡長公主,帝後對她寵愛有加,所有的兄弟姐妹也都知道她身份金貴,處處慣她、依她,她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從小到大,更沒人對她說過一句重話,母親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兄長又被立為了太子,她柴雨棠的生活順風順水,沒有過半點憂愁……不,不是的,認真追溯起來,算是有那麽一件不稱意的事吧。

柴雨棠記得,蘇峻初到皇宮裏來的那一天是個深秋,風瑟瑟地在勤政殿外吹着,她靠着她的父皇,好奇打量那個跪在地上的小少年,十一二的年紀,眉目清清秀秀但透着涼意,聽李侍衛長說,他在宮門外跪了三天三夜,柴雨棠不禁好奇,這個人怎麽會有那樣好的耐性呢?果然,連父皇也盯着他,問他說:“你倒有趣,為什麽在宮門外跪那麽久?”少年埋下頭,聲音沙啞:“我沒有地方可去。”父皇大概也覺得他不同于別的孩子,于是笑了:“那你想做些什麽?”少年依舊低着頭:“我想給真定公主做侍衛,護她周全。”

她的父皇沉默了很久,之後便對李侍衛長說,這個孩子交給你了,兩年後,帶他來見朕。

往後整整兩年,柴雨棠沒有再見過蘇峻,只是偶爾聽到父皇問起,才會從李侍衛長的口中得知有關他的零星消息,聽說他性格倔強,訓練時非常努力,幾乎到了拼命的地步。

派出去的人回報說,蘇峻是孤兒,柴雨棠才不信呢,蘇峻不像孤兒,他分明就是好人家出來的孩子,可她黠慧眨着眼,誰也沒告訴。

直到十二歲的時候,柴雨棠才又在勤政殿外見着了蘇峻,彼時的蘇峻已經長高了很多,一身玄色錦衣,襯得臉色稍顯蒼白,他緊握着短劍,沉默寡言,容貌依然俊秀,只是眼神更冷徹了,從那天起,柴雨棠的身邊多了一名近身侍衛。

蘇峻比柴雨棠大兩歲,算是心性相近的同齡人,所以哪怕他常常不理睬柴雨棠,但柴雨棠還是很願意找他說話找他玩。宮廷守衛森嚴,所謂的近身侍衛最終不過是充當了小跟班的角色,蘇峻就像柴雨棠的影子,無處不在。不管柴雨棠怎樣探聽逼問,蘇峻一口咬定自己是孤兒,其餘一概道不知,柴雨棠心中存疑,但也不能否認,蘇峻雖然來歷不明,但起碼盡忠職守,有錯有罰都替她擔着,一年一年,陪着她這位驕縱放肆的嫡長公主度過了許多個春夏秋冬,甚至有一次在宮外,蘇峻為了救她,還險些中毒死掉。

柴雨棠在年滿十五歲的時候,她的父皇對她的母後笑言了一句“将來真定出嫁,朕一定舍不得讓她出長安”,柴雨棠坐在旁邊,不知為何,竟會突然想到蘇峻,後來直到十六歲,她終于知道,她是真的,喜歡上蘇峻了……那個身世不明、沉默寡言的侍衛。

年少之時,将一切都想得簡單。

柴雨棠認為自己身份貴重,是大徵的嫡長公主,只要是她想要的,就沒有得不到的道理,同樣,只要是她喜歡的、願意嫁的人,而那個人又正巧也喜歡她,那麽他們就應該在一起——她甚至沒有考慮過,她的父皇母後會不會允許她下嫁給一個小小的侍衛——她滿心裏想的都是,如果蘇峻開口說喜歡她,那她可以第二天就嫁給他,因此,她匆忙回到自己宮中,滿懷期待地去問蘇峻喜不喜歡她。

“你說這話的時候,哪裏像個公主?”蘇峻認真擦拭着他的劍,冷冰冰如此說道。

柴雨棠俯下身,盯着對方的眼睛,大膽而直白地表達了自己的心意:“你喜歡我,我就嫁給你!”

蘇峻低頭還劍入鞘,聲色平靜:“你的問題,我可以選擇不回答。”

一段心照不宣的感情,不過是等着被其中一方挑明,柴雨棠原本胸有成竹,以為會得到預想中的答案,可是沒有,她既生氣又失望,恨不能立刻剖出對方的心來看看。

“對了,新制的衣裙送過來了。”

“蘇峻,你……你會後悔的!”

柴雨棠不知道蘇峻有沒有後悔過,她只知道,當他願意給出真正答案,并且承諾可以帶她遠走的時候,她已經沒有勇氣面對了:生為柴家的女兒,大徵的公主,豈有置天下百姓于不顧的道理?大徵與東邊的草原部落不可交惡,她柴雨棠,必須去做這個和親的公主。

昭德二十七年的那個清晨,柴雨棠身着一身華好嫁衣,跨過殿門走出去,昔日的小少年已成長為了冷峻的年輕人,四下寂靜,那個年輕人忽然沉啞開口,在她身後說:“有多少次機會可以殺了你,但到最後,都下不了手……為你,我刻意遺忘了來這裏的原因。”

在夢裏,柴雨棠沒來得及轉過身看清蘇峻的臉,她突然一下驚醒了——

當朝帝王攜年幼的嫡長公主往洛陽賞花,有惡徒挾持了公主,刺傷了帝王,事後,太尉親赴洛陽,連坐誅殺了不少官員,其中包括一位姓蘇的總兵。

“蘇峻,蘇峻……”

有那麽一刻,柴雨棠心髒倏忽一陣絞痛,恍恍惚惚,竟不知道自己是身在何方。

守在旁側的人倦累地打了一個呵欠,轉頭見她睜開了眼睛,起身輕聲道:“你醒了?”

柴雨棠盯着赫倫的臉看了一會兒,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問蘇峻在哪裏,她要見他。

“你是說你的那個侍衛嗎?”醒來什麽都不要,單單是問起一個長安來的下人,赫倫心下不快,直起腰,略有不屑地說,“有什麽話不能等你病好了再說?”

然後,直到柴雨棠退燒,不再咳嗽,能夠見風了,她才被允許與蘇峻短暫地見上一面。

“我說過,等你安頓好了,我就回長安。”使臣早已返回,蘇峻滞留多日,柴雨棠的病一好,他也知道自己該走了,莽莽天風吹亂他的發尾,翻起他的衣袂,他低頭輕笑了一聲,“之前答應過你的,我會做到,其實你的父皇……他是一位很好的君主。”

昔日洛陽之事,雖因帝王遇刺而起,但下令屠戮無辜衆人的,并不是敬元帝,柴雨棠深知個中緣由,卻不肯說清道明,只望蘇峻能夠放下仇恨,守護在她的父皇左右,以保柴家江山安穩永固,她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道一聲謝,表示心中感激。

“其實只要你一句話,我是會留下來的。”

“不需要。”

“那好。我走了,你多保重。”

目送着蘇峻策馬離開,在滾燙的淚水要落下來之前,柴雨棠擡起頭望着草原湛藍而遼闊的天空,哽聲喃喃道:“留下來幹什麽呢?我已和親遠嫁,不再是昔日的真定公主了,生死尚未蔔,焉能有所求?不如像流雲一般,各自散去吧……”

往後的夜晚,柴雨棠常常能聽見笛聲,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曲調裏隐約有中原的風致,赫倫卻說,外面什麽聲音都沒有,大概是她太思念長安,因而将風聲誤聽為了笛聲,她再細細地聽,果然沒有什麽笛聲——

“是,只有呼嘯的風聲,沒有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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