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王 - 第 94 章 小鎮
? 大徵與南周交界的地方,有一個叫翡翠的小鎮,鎮子因附近的翡翠山而得名,是一個美麗富庶、各族人雜居的地方。
翡翠鎮民風淳樸,平靜祥和,許璟走到這裏的時候,忽然不想再往前走了,她喜歡翡翠鎮,決定在這裏住一段時日。
再往前就到南周的都城了,跟着出使團怕是要受些拘束,顏骥覺得許璟留下也甚好,原本聖上就是想讓她到處走走,散散心,于是一番商議後決定,雲炜等人跟着許璟,就留在翡翠鎮等出使團返回,再一起去長安。
翡翠鎮風景美麗,各種吃食、玩意也多,元娘每天拉着許璟上街去,怎麽逛也逛不夠,回到客棧時必是收獲頗豐,許璟不大願意動,如此折騰了三四日,就再也不肯同元娘出門了。
安安靜靜過了十餘日,某天天色才擦黑,元娘來找許璟說:“郡主,今晚街上熱鬧,出門走走去吧?”
許璟靠在燈前看一冊兵書,毫不猶豫拒絕道:“不去。”
元娘急了,哀求道:“求求郡主了,去吧去吧!小岑先生和二添都說,郡主不去,他們也不去,我……”
許璟轉眸掃了窗外一眼,仍舊不為所動:“天黑了,街市都散了,有什麽可出去的,好生在客棧裏待着。”
元娘不遺餘力地游說:“今天不一樣啊,是中元節!他們這邊叫盂蘭盆節,也是要過的,今晚家家戶戶都會去放水燈,下午我還特意去買了幾盞呢!”
“你買了水燈?”許璟擱下書冊,略停了停,起身說道,“買了就去放吧,總不能留在身邊,瞧着挺不吉利的。”
元娘歡天喜地,趕緊跑去通知衆人出門。
岑盈堂的腿腳雖然多有不便,但後來管季白想法子給他做了一截鐵肢,使他走起路來和常人沒有差異,只是要慢些,上下樓梯要多留心,王钺扶着岑盈堂徑往河邊去,坐在河岸上等邊走邊看邊買東西的其他人。
元娘到河邊時,手上又多了兩盞好看的水燈。
岑盈堂略驚訝,忍不住打趣道:“元娘,這水燈又不能吃,買那麽多做什麽?”
二添因為心疼錢而連連點頭,深表贊同:“就是就是,這小破燈不知是比別的更漂亮還是更不能沉,愣是要賣半兩銀子一盞,某些冤大頭買得還挺開心!”
元娘氣得要和二添吵架,許璟攔住,笑着說:“算了,買都買了。”
岸上人頭攢動,歡聲笑語不斷,河面上星星點點一片光明,已經漂了無數盞水燈,雲炜找了個不錯的位置,大家就點亮水燈一一放了,算着已故的長輩親朋,該放的水燈都放了,連喜寶都有一盞,好心給孤魂野鬼放了兩盞,最後卻還剩下了一盞。
二添埋怨元娘買多了,元娘理虧不吱聲。
王钺看了看二添手上的那盞燈,又看了看許璟,猶豫着說道:“不如,給殿下也放一盞吧。”
雲炜愣怔,下意識轉面看許璟,只是許璟側身站在鳳凰花的暗影裏,什麽樣的表情都看不分明,唯一肯定的是,她站在那裏沒有說話。
為柴恪放一盞水燈——即使王钺早就不再固執認為柴恪還活着,可他也從來沒有在許璟面前如此明顯地表露出放棄的意思。
雲炜心口狂跳,忐忑地看着王钺點亮水燈。
周遭寂靜中,王钺從二添手裏接過水燈,忽然間許璟沖上去,伸手打掉了那盞燈。
“他不會死的!”許璟厲聲再次重申道,“沒有親眼看到他的屍體,我永遠不相信他已經死了!”
雲炜被許璟一把推開,他回過身,看到許璟的身影飛快消失在了擁擠熱鬧的人群中。
回到客棧,雲炜聽說許璟從樓下拿走了一壇酒,他有點兒擔心,上樓去敲許璟的房門,敲了好一陣,裏面卻沒有人應,門也未鎖,用力一推就開了,但是裏面沒有人。
雲炜慌張到處找尋,找到後院,瞧見一個熟悉的人影立在井邊,他吓了一大跳,急忙撲上去攬緊她的腰,連聲道:“不要!他沒有死,沒有死!他是不會死的,你千萬別想不開!千萬別尋死啊!”
許璟踉跄,被雲炜帶倒,摔在地上,她皺眉爬起來,轉頭問道:“誰要尋死了?”
雲炜驚問:“你不是……好端端地,你站在井邊上幹什麽?”
許璟搖搖晃晃站起來:“酒氣上頭,有點暈,想用井水洗洗臉。”
聞言,雲炜松了一口氣,讓她坐到一旁去,他自代勞去打一桶水上來。
把水倒進另一個小木桶裏,拎過去給許璟,許璟閉眼靠坐在花藤下,像是睡着了,雲炜輕輕将木桶放下,近前想抱她回去,卻看她手裏攥着一枚白色的物什,不知是什麽,伸手去拿,着力微微一抽,許璟就驚悸醒了,緊緊捏住了手裏的東西。
看許璟神色驚懼,雲炜有些尴尬:“我,我就想看看你手裏是什麽……”
許璟定神,飛快壓住了起伏的心緒:“沒,沒有什麽。”
雲炜瞧着她将東西收進腰間,很是小心珍視的模樣,模模糊糊帶了一眼,那像是一枚玉件,他心思一轉,輕聲詢問:“他送給你的?”
許璟僵了僵,沒有回答。
雲炜坐在她身畔,輕笑道:“我其實很好奇,一直以來,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幾許涼意滲進心裏,伴着微醺的酒意,許璟的目光似乎恍惚了一剎那,“我——”她張了張嘴,聲音有些喑啞,“我知道,也許他是真的已經……他是我生命裏最重要的人,我不敢去想他已經不在這世上了,每次想到他,想到他消失不見了,不會再回來,我就很沒有勇氣走下去,恨不能立刻去到黃泉下找他,可是我也相信管叔說的話,管叔說他心智堅毅非常人,是不達目的舍不得死的……沒錯啊,那年他差一點就死了,睡了整整六天,終于還是活過來了……”許璟擡手捂住臉,不住地顫抖和哽咽,“他舍不得死……就算不是為了皇位,為了他的母妃和兩個妹妹,他也一定會盡最大努力活下來……”
雲炜的心像是被無數針紮一樣,他懊惱嫉妒不過,扳過許璟雙肩生氣質問她:“你說他不會死,可是他現在在哪裏呢?四年了!他要是還活着,早就出現了!你就不能醒醒嗎?非要為一個死人耽誤自己一輩子!”
“他沒有死!沒有死!”許璟盛怒推開他,“你滿口胡說!我不準你這樣說他!”
雲炜愈加急怒:“你面對現實吧!謊話說再多,也只能騙到你一個人,你沉浸在自己編織的迷夢裏,究竟要到幾時啊?”
謊話……
猶如被利劍刺中了最軟弱的地方,許璟駭愕失神。
謊話……一個人的迷夢……柴恪已經死了……
許璟恍恍惚惚,一念間,心生死志,她站起來,似乎聽到有人高聲叫了她的名字——“許璟!”——失魂落魄中,她記起自己的身份,她是大徵異姓封王第一人、東靖王許曠筠的女兒,東靖王府上下百十口人,她死了,那些人怎麽辦?還有虞家的血海深仇,不能就這麽算了……
許璟神思混亂,在生與死的念頭中不斷掙紮徘徊……
“許璟!”
雲炜驚詫萬分,看着許璟飛快拎過木桶,将一桶冰涼的井水兜頭淋下。
驚忙扶住一身濕透的許璟,雲炜吓白了臉:“你……你沒事吧?”
許璟屏息冷靜,當她清楚意識到接下來應該怎樣做的時候,她深深呼吸,用手抹了一把臉上濕淋淋的水漬,堅定地喃喃道:“柴恪沒有死,他沒有死……”
雲炜悚駭而痛心,看着許璟一步一個濕腳印離開了,他懊悔不已,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或許對許璟來說,唯一能支撐她不倒下去的動力,就是相信柴恪還活着……
出使團因故需在南周多留一月,住在翡翠鎮上的衆人,意外地趕上了每年八月才有的大集市。
聽說八月集盛大熱鬧,除去商人,周邊的鄉民也都會帶着各式各樣的新奇貨物前來販售,将歷七晝夜方散去,滿鎮的人都按捺不住欣喜,連客棧的掌櫃都攜妻兒趕熱鬧去了,客棧相比尋常,甚是冷清,想吃個熱菜熱飯都不容易,倒也不用多勸,許璟自覺地跟着元娘他們出了門。
集市的确人來人往,異常熱鬧,熱鬧到稍稍不注意,人潮一湧,就将許璟就和其他人沖散了,喊了半天,只聽熙熙攘攘的叫賣和歡笑,卻沒誰來答應許璟一聲。
往前走了一陣,日頭漸漸高了,許璟又餓又渴,摸摸身上卻連一文錢都沒有,她靠在角落裏歇了一會兒,決定找路回客棧。
“姑娘,買花嗎?”
“姑娘,天青石的項鏈、手鏈要不要?”
……
許璟什麽都不想要,就想盡快回到客棧,喝幾杯水,吃幾個饅頭,然後安安靜靜睡一覺,她對周邊的叫賣聲充耳不聞,悶頭直走,忽然間有幾個追逐玩鬧的孩子,在背後推了許璟一把,許璟的整個人就不由自控地撲向了斜前邊的一個小攤。
小攤的老板笑臉盈盈:“姑娘,要買瓷雕嗎?”
許璟尴尬,連忙替老板整理倒下的瓷雕:“不,不好意思……”
說是瓷雕,其實攤子上大多是一些做工粗糙的燒瓷,輕輕一撲壞不了,精瘦的老板呵呵地笑,也不甚在意。
許璟要走的時候,看到攤子上有一只黃犬形狀的燒瓷,憨萌可愛,倒是挺像喜寶半大時候的樣子,許璟不由得停下來,伸手去拿那只瓷雕,旁邊卻有人先她一步拿起了瓷雕,并問老板說:“請問,這個多少錢?”
聽到聲音,許璟的心猛地一窒,驚愣轉過頭——
她身側的年輕人一身竹青色的衣裳,中原人打扮,玉冠束發,膚色白淨,有着精致的眉眼和清朗的笑意。
終于還是等到了麽……
許璟定然望着年輕人,一瞬間百感交集,不禁喜極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