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摘下高嶺之花 - 第 136 章 (1)

不是魔……?

那是什麽?

有一瞬間, 顧秉誠覺得自己終于步入了耳聾幻聽的隊伍。

說真的, 他年紀也到了,是時候考慮喝喝茶、跳跳舞的悠閑魔生了。

羁舍城其實就不錯, 他孑然一身, 一進一出的宅院就夠了,到時候找呼嚕去個零頭,說不定還能跟隔壁魔頭大媽來一段感人肺腑的第二春。

當然,假如有魔頭小姐能屈尊看上他這個糟老頭,他也是願意為愛獻身的。

電光石火間, 他已經在想送跟魔頭小姐的孩子去哪個學堂了。

愛心書院不行,他們的夫子竟然教孩子扶老奶奶過橋!

一個魔頭, 扶老奶奶過過橋,這說出去能聽嗎?

育苗書院也差點, 他們的夫子動不動就澆水過量, 孩子又不是水生花草, 灌個什麽灌!

黑馬書院倒是有口皆碑, 就是先生的束修收的太高,他這些年也沒存下多少銀子啊,難不成要花孩子他娘的嫁妝嗎?

在腦子裏把九幽出名的學堂全部否決後,顧幕僚頓時愁眉苦臉了起來, 覺得這養孩子真不是魔幹的事,他們就該只管生不管養才對!

“這不是正好可以自己開一個嘛。”淩玥給他出謀劃策。

“?!”

顧秉誠眼睛瞪的有銅鈴大,顯然受驚不輕,“你……你你你你你!”

“別緊張, ”淩玥沖他眨了眨眼,“之前給你伴奏時不小心留了個扣,一時手癢,真不是有意的。”

“!!”

顧秉誠霎時間一蹦三尺高,向後連退數步,雙手下意識的揪住衣襟,仿佛是即将被玷污的黃花大閨女。

“男人至死都是少年嘛,”淩玥搬出了自家師父挂在嘴邊的名言,“喜歡小姑娘沒什麽不對,不要害臊啦。”

這是害臊的問題嗎?!

顧秉誠很想掐着她的脖子使勁吼。

誠然,這确實很令人感到害臊。

“你怎麽能看到……”他艱難的說道,“你是怎麽鑽進我的腦子裏的?”

“靠的就是這個。”淩玥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我感覺已經重複這句話很多遍了,但還是要再說一次,所謂由人入魔,最關鍵的一步,就是用魔氣沖壞腦子。”

當然,沖壞這是她的評價,正經的說法應當是——同化。

天魔與生俱來的魔氣可以将自身的狂亂傳染給他人,而成品就是所謂的後天魔頭。

而能把一個行善積德的好人變成無惡不作的惡棍,當然不會只靠耍嘴皮蠱惑,到了快要成功的後期,使用魔氣将之變成“自己人”就是至關重要的一步了。

“如果不讓魔氣進入腦袋,那它就只是無根浮萍而已。”淩玥說道,“就像是你體內被注入了一種力量,但因為你本身沒有相關功法,就無法去修煉它,天長日久之後,它自然就會消散。”

魔氣得不到補充,當然是用一次少一次了。

“我在入魔的前一刻,被人救了下來。”她笑了笑,“因此,我大概是第一個沒有完全入魔卻進入九幽的人吧。”

所以說,魔頭大多有點二愣子這是還真不怪他們,腦子都進氣了,當然要出問題啊!

“這跟你能看到我思我想有什麽幹系?”顧秉誠還是頗為驚疑不定。

“你傻不傻呀?”淩玥露出了無奈的表情,擡手指了指他的腦袋,“你這腦瓜子裏都是魔氣,我稍微混進去一點我的,還不能跟你親近親近?”

不能!當然不能!

感覺自己已經失去最重要的純潔,只能給別人洗衣度日的顧秉誠反應十分激烈,“那、那你也該尊重尊重老朽啊!”

“明明是你在我面前大喊大叫還鬼吼的!”淩玥萬分委屈,“我好心安慰你,你還兇我!”

倒打一耙!真是倒打一耙!

顧秉誠剛在腦子裏放聲尖叫,就突然擡手捂住嘴巴,一臉警惕的看向一臉無辜的少女。

教主大人,屬下這就告退。

他在腦子裏說道,然後淩玥擡手,對他做了一個“去吧”的姿勢。

她是真能聽到!

确認這一點後,顧秉誠渾身的汗毛倒豎,立馬頭也不回的跑了出去,生怕再晚一點就能被揭了老底。

目送這居心叵測的老頭奪門而出,淩玥歪了歪頭,道:“人都走了,不出來嗎?”

話音未落,打扮的像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淩星渡就從裏間走了出來,神色複雜。

只聽他猶豫道:“你真的能看到那些魔頭在想什麽?”

淩玥睨他,“方才是他自己說出聲了。”

“……”

想想也是,如果真的能夠聽見他人的心聲,如今舞法神教也有近萬規模,別說是一萬只魔,就是一萬個人,淩玥可能都被煩出毛病了。

沉默了半晌,智商遭到沖擊的堂兄大人無比懇切的說道:“如果你以後要诳我,事後千萬別告訴我真相。”

不然等他回憶起被诳時做的傻事,可能連鬼都沒臉做了。

“行了,”淩玥向府門走去,“熱鬧看夠了,就去幹活吧。”

“這麽快?”淩星渡一驚,“你真的不再歇一歇?”

“歇?”淩玥停下,扭頭瞧他,“我可沒空陪他們在九幽過家家。

說完,她走出了城主府的大門。

九幽的天永遠昏暗又陰沉,像是一張張開的血盆大口,吞噬着裏面的所有人。

看着在自己的指揮下魚貫而出的教徒們,淩玥打開随身攜帶的流雲通識,看到躺在好友欄裏的三個黯淡印記。

少女的手指拂過“我是你大姨啊”和“我是你二伯哈”,在“我是你小叔吶”上頓了一下。

最後,她收起流雲通識,向着等待自己的堂兄夫婦走去。

而在遙遠的凡間,也有一塊流雲通識亮了起來。

一只手在金屬令牌上一點,齊刷刷的留言噴湧而出,淹沒了本就不大的屏幕。

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愛龍人士:你們怎麽沒來參會?

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愛龍人士:別鬧了!來不來趕緊說句話!大家都等着呢!

……

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愛龍人士:你到底去哪了?該不會真像他們說的那樣,你們要脫離流仙盟單幹吧??”

一滑到底,看到最後一句,手的主人總算打破了沉默。

我是你二伯哈:宗門有事,離開幾日。會議情況如何?

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愛龍人士:情況比較糟。

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愛龍人士:盟裏已經吵翻天了,誰也說服不了誰。

我是你二伯哈:不會是要反水吧?

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愛龍人士:那倒不會,咱們肯定跟大晉站一邊,大家都是要恰飯的嘛。

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愛龍人士:但是具體怎麽幫、要參與到什麽程度,始終沒有一個說法。

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愛龍人士:淩師妹那事鬧得挺大,不少人事到臨頭又犯慫,沒有人想把辛辛苦苦培養的繼承人搭進去。

我是你二伯哈:那你們沖什麽封神榜。

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愛龍人士:老頑固就那樣,面子、裏子都想要嘛。

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愛龍人士:我師父想請玉柄師伯出山。

我是你二伯哈:不可能,我師父要守着三師妹的命燈。

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愛龍人士:那完蛋了,不知道那群老不死要扯皮到什麽時候,這群家夥閉關閉的腦子都壞掉了,根本不明白什麽叫兵貴神速。

我是你二伯哈:敘話裏那個“真理只在火焰燃燒範圍之內”是李溪客嗎?

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愛龍人士:是李師弟,怎麽了?

我是你二伯哈:為了贖李晏之罪,李家家主親自請戰,除了稚童,全族男丁已經随大軍開拔了。

我是你二伯哈:你看着他點。

收起流雲通識,不去看考雲臻占滿了屏幕的“我去”、“壞菜了!”和“???”,段情加快了腳步,走下了通往宗門的虹橋。

“二師兄!”隔着老遠,龐太真就一路小跑的湊了過來,肚子上的肥肉有節奏的晃動着,“師父他在宗祠裏!”

“把單子裏寫的任務加到榜上,”段情将手中的卷軸塞他懷裏,“功勳提到三番以上,各類獎勵也都加倍。”

“有用嗎?”胖師弟扁了扁嘴,“師兄你是不知道,這些日子,來咱們這登記的修士已經少了一大半。”

“盡人事,聽天命。”段情說道,“別啰嗦了,快去。”

目送龐太真颠颠的往山下跑,青年擡頭找了一下宗祠的位置。

作為傳承千百年的大派,玉泉山的宗祠并沒有外人想的氣派萬千。本着人死如燈滅,萬一沒滅還可以去九幽興風作浪的想法,本該氣勢恢宏的宗祠修的極為敷衍,與其他宮殿相比簡陋的觸目驚心,若是讓外人來看,沒準會誤以為那是柴房。

而當代掌教玉柄真人,就坐在這小小“柴房”裏發呆。

在他面前,存放着玉泉山歷代成員牌位的桌案高的像是一座小山丘,每個牌位前都放着一盞造型古樸的青銅燈,只不過除了最下面一排沒有放上牌位的燈盞還在燃燒,其他都滅的整整齊齊,灰都落了不少。

命燈,仙門大派專門用來掌控弟子安危的手段,能夠極為直觀的表現出留燈人眼下的處境。

好好亮着,就是沒啥大事。

迎風長三丈,可能是磕了不知道啥天材地寶。

燈火如殘燭,那就是命在旦夕。

直接滅掉,肯定是涼的透透的了。

現如今,玉柄真人面前那盞屬于淩玥的命燈就燒的頗為古怪,出事後變得烏漆嘛黑的火焰稍微變淡了一點,至于火苗則忽明忽暗、忽大忽小,光是看着,都讓人跟着心驚膽戰。

“怎麽急匆匆的回來了?”維持着深沉的姿态,玉柄真人問道。

“康樂郡出事了。”段情放出了驚天雷,“數日之前,半數郡中兵士出現了潰爛之症。一個好好的大男人,能在一日之內爛的見到白骨。如今郡內亂成一團,全靠少數人竭力撐着。”

“什麽?”顧不上道骨仙風了,玉柄真人火燒屁股一般從蒲團上蹿了起來,“你們仨不是在那裏守着嗎?怎麽還會出差錯?”

“西蠻大軍壓境,康樂郡王回上京城維持局面去了。”青年的臉色也不怎麽好看,“苦提寺決定封山,臨時把澄空喊了回去,我已經嚴令他們封城了,可那群凡人不知蠱蟲厲害,到底還是被鑽了空子。”

康樂畢竟是偌大一個郡,他一人到底獨木難支。

“那群死禿驢!”玉柄真人罵道,“這時候添什麽亂!”

“據苦提寺傳信,南方也爆發了與上京城一模一樣的‘時疫’。”段情嘆了口氣,“禪宗一開始倒是想濟世救人,然而除了佛法高深的僧人,普通僧衆也難以幸免,南北兩位主持倒是可以集全寺之力,化出法圈,造出一片淨土,但也僅限于寺廟周圍而已。”

“離開了佛寺範圍,就還是地獄苦海。”

“有些機敏的信衆已經拖家帶口紮在了佛寺周圍,但大和尚們有能力不吃不喝,他們可不行,即便是拿出全部餘糧,最後能撐下來的也不知道有幾個。”

但這時候還挑什麽呢,能救一個救一個吧。

“流仙盟就沒動靜嗎?”即便因為淩玥當年的事情,玉柄真人向來對大晉沒什麽好氣,也不得不揪心了起來。

“考雲臻說,那群家夥正在扯皮,”段情答道,“不過也不是全都這樣,起碼素問派已傾巢而出,分散于神州大地各處,在太子請到南疆蠱師之前,就全要看仙子她們的了。”

“啧,”抓了抓頭發,玉柄真人露出了苦惱的表情,“果然越來越糟啊,這樣看來,前線出事是板上釘釘了。”

上京城都變成那樣了,離它最近的康樂郡才剛剛淪陷,這時候距離它十萬八千裏的南方突然爆發蠱蟲之毒,傻子都能看出來是有人在投毒!

上京與南面,一南一北……正好對着西蠻和金鳌島。

幹脆闖入他們的老巢,抓一個人來嚴刑拷打算了。

當然了,這也僅限于想想,無論玉清有沒有這麽牛氣哄哄的人物,反正玉柄真人是做不到的。

深吸一口氣,他捋了捋胡須,重新坐回蒲團上,對二徒弟道:“去留影壁尋你師姐吧,告訴她,之前央求的事……為師允了。”

允了什麽?

段情胃部一沉,隐隐有了不安的感覺,但他到底沒再開口,而是安安靜靜的退出了宗祠。

方笙板板正正的坐在留影壁前,穿着白色的羅裙,眼中時有綠色的光芒閃過,像是一座被擺放于此的雕像。

沒敢貿然上前,段情看着陷入壁影之中的師姐,右手大拇指與食指來回摩挲。

當初淩玥來留影壁時,靜坐了幾個日夜才蘇醒,方笙雖然天賦上佳,但距離自家師妹仍有一段不遠的距離,加上她早就在此打坐,因此,也沒讓他等上太久。

緩緩閉上了眼,女子長抒一口氣,然後轉臉瞧他,綻放出了一個驚喜的笑容,“小情,你回來啦。”

“師父說,之前師姐你央求的事,他答應了。”段情猶豫了片刻,還是問道,“大師姐,你是要下山嗎?”

“沒錯。”方笙大大方方的肯定了他的疑問,“我修慈航救世術已近百年,如今天下大亂将起,黎民遭難,沒有坐視不管的道理。”

“可是你一個人也做不了什麽。”預感實現,段情面色發白,“這天下醫者,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也不少。”

“可是我想去。”

溫柔的望着自家師弟,方笙坦坦蕩蕩。

“小情,早年你和小玥都沒來的時候,師父經常給我講以前的故事,其中就有……”

“師姐,我現在沒這個心情,”段情煩躁的打斷她,“我知道這時候不能當縮頭烏龜,可我就是怕!”

他一把捂住了臉,“以前玉泉山弟子就咱們仨,師父又成天吊兒郎當,是你把我和三師妹拉扯大的。那時候我就想,我是唯一的男孩,一定要撐起宗門,保護你們。”

“哪怕三師姐比咱們幾個都厲害,可我有時候也會想,萬一她在外面被人欺負,像小時候一樣躲起來哭可怎麽辦?”

說到這裏,青年聲音裏染上了一絲苦澀。

“畢竟,我如今的修為可沒法幫她打回去了。”

“所以,我只能告訴自己,三師妹做的比誰都好,沒人能夠欺負她,仿佛這樣就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自己的窩囊。”

然而,淩玥……到底還是出事了。

“我對楊鴻軒說,我不怪微師兄他們,那不是謊言。”擋住臉的手指遮住了段情的表情,“我只是忍不住想,如果那時候我金丹穩固,是不是就能跟着三師妹去了?”

如果是他跟着去了南疆,就算拼了命,也會沖出去把淩玥給拽回來,絕對、絕對不會躲在樹林裏眼睜睜看着她被拉入九幽。

那樣的話,會不會有另一種未來?

“我知道這種想法很危險,但我就是克制不住。”

搓了一把臉,段情露出了泛紅的雙眼,一錯不錯的盯着不遠處的方笙,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道:“大師姐,別去。”

方笙聞言,以手撐地,站了起來。

太久的盤坐令她腿部血液不通,稍微踉跄了一下才站穩,然後便輕快的走到比自己高了大半個頭的青年前,翹起腳尖,溫柔的摸了摸他的頭。

就像小時候一樣。

段情眼睛微微睜大。

“小情,早年你和小玥都沒來的時候,師父經常給我講以前的故事,”方笙溫聲重複道,“師父說,他有個師姐叫做周霖,彼時神州瘟疫四起,她下山救世,行走萬裏,到最後鞋襪盡爛,只能赤腳前行。”

“聽上去真像個傻瓜,不是嗎?”她嘴角噙着淺淺的笑,“但這是我學慈航救世術的起因。”

“我知道,你和小玥都覺得我有點傻。”說到這裏,她有些不好意思,“我也确實招來了很多麻煩,也一直被騙。”

“但這世上倘若都趨利避害,又有誰去赤腳萬裏行醫呢?”

段情突然有點說不出話來。

“我修為比不上周霖師伯,可我願意去當這個傻瓜。”方笙慢慢說道,“即便天下人都譏笑我癡傻,然而初衷在此,亦不後悔。”

“……你說不定會死的。”段情紅着眼睛說道。

“這我倒是覺得不必擔心。”她噗嗤一下笑了出來,“我覺得啊,等我走了一萬裏路,小玥說不定都在九幽稱王了,到時候我們姐倆一起在那吃香喝辣,就留你在這吹西北風哩。”

段情擠出了一個笑容,“那我肯定要趕緊投奔你們才行。”

“投奔我們做什麽呢?”方笙拍了一下他的腦袋,“作為長兄,你得撐起來呀。”

“我可不想陪師父一起沿街賣紅薯。”青年俯身,把額頭抵在師姐的肩膀,嘟囔道,“那可真是太丢人了……我明明是個小白臉來的……”

“好好好,”方笙像哄孩子一樣安慰他,“那咱們就不賣,你娶一大堆媳婦養你,好不好?”

“……不好,我還是想你們活着。”

段情直起身,從懷中拿出了一個方型錦盒,遞給了方笙。

“這是?”女子接過錦盒,剛要打開,卻被師弟一把按住。

“有一件事我一直沒說,”段情垂下眼,“三師妹出事後,微北生給了我這個。”

“這裏面放着南疆蠱王封住的一塊腐肉,可以吸引相關的蠱蟲。回來之前,我拿着它在康樂郡轉了一圈……師姐,你把它放到耳朵邊上,一試便知。”

方笙依言行事,金丹修士的耳力何等驚人,幾乎是一靠近,她就聽到了裏面細碎的聲響,像是有什麽東西在不停的爬動。

裏面是……蠱蟲?

“我和澄空之所以沒事,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來自于它。”段情道,“然而,區區一個小盒,收不盡天下蠱蟲,只能當個防身寶貝罷了。”

“拿着吧,大師姐,你比我需要它。”

“小情……”

方笙怔忪的看着自家師弟,後者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師父說男人至死都是少年,可是少年……也有長大的那一天啊。”

“他們很多……都沒有長大的機會。”

站在西蠻與大晉的邊界上,李晏擡手擋住撲面而來的風沙,腦海中回想起了楚允說過的話。

他腳下便是當初楚允與柳千易相遇的邊城,也是一切悲劇的起始。

被扣在金鳌島以後,李晏本以為一直到戰事休止才有自由的可能。誰知,在金鳌島答應讓大晉腹背受敵後,那位金光娘娘竟然差人送他北上,把好不容易到手的人質給還了回去。

好吧,其實留着他也沒什麽用。

反正楚允既不會因為他就不跟金鳌島翻臉,也不會因為他多讓幾分利,最多最多就是他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師父良心突然發現,跑過來救他一條小命。

金光娘娘又不是傻子,搞清楚情況後自然不會好吃好喝的養着他。

是以,他,李晏,以一介煉氣未滿的垃圾修為,混跡在了伐晉的大軍之中,随時都可能一個不小心被卷入友軍的招式,然後慘死沙場。

當然,也有可能在出征前就被餓紅了眼的西蠻士兵當加餐吃掉。

這不,受夠了那群對着他流口水的蠻族兵士,他跑到了城牆之上,總算擺脫了毛骨悚然的感覺。

出乎意料的是,即便他躲在了如此偏僻的角落,還是有人找上了他。

那是一名身量還未長成的少年人,步伐輕快的爬上城牆,輕盈無比的躍上了黃土堆砌的土牆,坐在了李晏身畔。

身後是充滿了怪異蠻族的軍營,懸空的雙腳離地足有近十丈,李晏有些緊張的吞咽了一下唾沫,手指不自覺的蜷縮起來,仿佛這樣就能坐的更穩固似得。

“我不太适應這邊的天氣,太幹了些。”來人語調自然的與他攀談起來,“我喜歡待在水汽充盈的地方,灌江口和玉泉山都不錯,既濕潤又不會像南洋那般濕熱。”

“咕嘟。”

李晏又吞了一口唾沫,他戰戰兢兢的扭過頭,看到了一張平平無奇的臉。

話雖如此,但這張丢到人堆裏就找不見的臉,是他在夜晚輾轉反側的根源。

“我、我以為你在隋……西蠻皇宮。”他結結巴巴的說道,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沒讓自己跌下城牆。

“我的本體在閉關,”來人語調輕松,“眼下的模樣是借了那位宮人的長相,我以為你看到會覺得更親切呢。”

誰會覺得一個往自己腦子裏灌東西的人親切啊!

李晏敢怒不敢言,然而眼前人就是當初那個在西蠻皇宮門口攔住他的家夥,就算借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随便造次。

“跟我講講南洋的事吧。”那人笑了笑,“我和金鳌島十天君還是有點交情的,偶爾也要關心一下啊。”

如果熟知死狀也算是交情的話……那他們确實是“深情厚誼”。

“……我其實知道的不多,”李晏身體繃的死緊,“除了上島的前幾日,我都被關在房內,除了送飯人外,基本都沒見過。”

“那就說說你知道的,”那人聳了聳肩,“我是指——除了氣候。”

連反駁的勇氣都沒有,李晏磕磕巴巴的将自己在金鳌島的所見所聞和盤托出,包括“他們全都聽金光娘娘的”、“十絕陣只有輪值護法,卻沒有了十天君”等,就如他所說,全部都是表面信息。

“故人已逝,物是人非啊。”少年感嘆了一句,“倒是那羅教,竟然把魔家四将給仿了出來,可惜只是形似卻無神韻,修為、功法都差了許多。”

他指的,自然是文家四兄弟。

作為羅教派出的中流砥柱,老大和老二都在後方養精蓄銳,唯有老三和老四随軍前來,當了大軍的急先鋒。

“……你是來偵查敵情的嗎?”往後說,李晏音調越弱。

少年搖了一下頭,“這樣的仗,我已經打過一回了。”

“輸家一敗塗地,贏家也未必笑到最後,不過是一場替他人做嫁人的鬧劇罷了。”

說到這裏,他擡頭望向遠方,在地平線的那頭,依稀是大晉邊城的輪廓。

“我想過遏止這場瘋狂的輪回,但人力終有盡時,我又不是老天爺,哪能事事盡如所料。”

“就像當年瘟君呂岳出山,姜太公不是也沒料到嗎?”

“瘟君呂岳……”李晏喃喃道,“是……那位號稱截教門下第一人的瘟癀昊天大帝嗎?”

“你知道的倒不少,”少年聞言睨了他一眼,“呂岳當年害人太多,人人對他避而遠之,就算上了封神榜,也沒有多少廟宇信衆,沒想到你修為不濟,見識到還湊合。”

來了來了……果然來了!

李晏縮了縮肩膀。

雖然沒跟這位打過幾次交道,但他每次都是這樣,明明語氣并不差,但所言內容真的是——異常刻薄。

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性格惡劣的一種了。

嘤嘤嘤,他以前就不該腹诽玉泉山的楊師弟是鋸嘴葫蘆,與其被人用溫文爾雅的态度戳刀子,他寧肯對着鋸嘴葫蘆自言自語!

“那截教門下第一人的稱號其實算呂岳自封的,這家夥盡管修為高深,但行事未免張狂了些,招了很多人的眼,才會被诳去幫蘇護讨伐西岐,把自己道途都給搭了進去。”

少年道:“可見,能不能成道,其實還是要看腦子。”

李晏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堂堂一代瘟君被評價為“沒腦子”,那他是什麽?浮游嗎?

“不過呂岳确實給當時的西岐造成了很大的麻煩,”少年話鋒一轉,“他自恃法術精妙,要以瘟丹屠盡西岐,衆仙束手無策,唯有以蓮花塑身的哪吒和修煉《八(九)玄功》的……楊戬得以幸免。”

“……我聽聞,是清源妙道真君去火雲洞求三聖才解了瘟疫之圍。”李晏小聲說道。

“然而事情遠沒結束,呂岳痛失所有弟子,回去潛心修行,直到武王伐纣,才帶着兩名師弟在穿雲關擺下瘟癀大陣,困了姜子牙足足百日。”少年說完,看向他,“你知道,為何當今世上只要有人病死,屍身都會被火化嗎?”

“……不知道。”李晏搖了搖頭。

少年輕聲說道:“因為呂岳,是被燒死的。”

他說的雲淡風輕,像是在聊一件極不起眼的小事,然而隐藏的言外之意,卻令李晏遍體生寒。

呂岳是被燒死的。

既然火能克瘟,為了處理掉他留下的病苗,燒掉死于瘟疫的人并不奇怪。

但是,到底要燒掉多少具屍身,才能變成通行天下的鐵則?

“瘟癀昊天大帝”這六個字背後又隐藏着怎樣可怖的屍山血海?

李晏突然痛恨起自己這不合時宜的敏銳來。

想到這裏,他深吸一口氣,“閣下來找我,總不能是單純地閑聊吧?”

“呂岳的傳承斷了。”少年擡起右腳,搭在了左腿的膝蓋上,“他的四個徒弟、兩個師弟都死了在封神之戰裏。”

“而他本人,被封為瘟癀昊天大帝之後,”他一攤手,“死了。”

“……死、死了?”李晏又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可他已經……已經是神仙了啊!”

“是誰告訴你,神仙就不會死的?”少年好似被逗笑了,“他們只是一點真靈上榜,前路盡毀,不過是茍延殘喘而已,一巴掌拍下去,還不是死一片的事?”

這可真是大大颠覆了李晏之前的認知。

對于連築基都沒到的他來講,能夠成仙已經是了不得的事了,哪能考慮過神仙會不會被更厲害的給拍死?

“按理來說,那些歪門邪道的東西已經随着呂岳真靈泯滅一齊消失了。”少年繼續說道,“然而,呂岳封神之前潛修于島嶼,看樣子還有遺毒留在人間。”

下意識的,李晏屏住了呼吸。

“而繼承他衣缽的人,難道不就在你們中間?”

說完,少年微微一笑,那張平平無奇的臉竟憑空生出了幾分驚心動魄。

狂風平地而起,李晏想說什麽,卻被吹得睜不開眼,等到風停,除了一張緩緩飄落的紙人,哪還有什麽少年人在?

擡手接住往懷裏飄的紙片,李晏打眼看去,卻看到了一張不知有何作用的陣圖。

他心頭一跳,做賊心虛的左右張望,看到一半,才反應過來一般的拍了拍臉頰。

真是糊塗了!他跟那家夥又不是一夥的!

話雖如此,青年還是把這張畫有陣圖的紙人塞進了衣襟裏,然後火燒屁股般從城牆上跳下,急匆匆的往軍營走去。

然而,走到一半,他就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腳步。

瘟君呂岳的衣缽傳人……

倘若那人沒在騙他,豈不是說明,西蠻正在有人重蹈萬年前的覆轍?

鬼使神差的,他調轉了鞋尖,向着主帥營帳走去。

他怎麽說也是柳千易的弟子,只是問一問的話……應當不要緊吧?

這次伐晉,楚允是下了大力的,而打頭的主帥,便是在皇宮門前被他踩在腳下的大統領。這位帶有明顯異獸血統的強壯男人長得像獅子,嗓門也不逞多讓,這不,李晏還沒走到帥營呢,就聽到了他的大嗓門。

“蟲子!蟲子!蟲子!你除了這兩個字還會說些什麽?!”

大統領的聲音聽起來怒不可遏。

“難道你覺得,那點芝麻大的東西能夠威脅我族英勇的戰士?!”

“我不會看錯的。”另一個聲音更細更尖,卻也透着壓制不住的憤怒,“那是呂岳的瘟蟲,在大晉的邊疆到處都是,我兄弟二人不可能、也不會踏進充滿那鬼東西的地方一步!”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大統領突然平靜了下來,“我只知道,戰前怯戰,按律當斬!”

“你這頭畜生是在威脅我?”尖細男音提高了音調。

“侮辱主将,也按律當斬。”

“嘭!”

有什麽東西被踢倒的聲音傳來,緊接着,大帥營帳簾子被人猛地扯開,一瘦一壯兩道身影從中走了出來。

打頭的瘦子拿着一把珠光寶氣的鐵珠長傘,而在他身後差一步的位置,則跟着一名屠夫打扮的高壯男子,一只手抓着黑漆漆的長鞭,一只手抓着銀光铮亮的剔骨刀。

正是文家老二文子真和老三文玉山。

“這群莽夫!”持傘的文子真低聲罵道,“那可是能屠城滅國的災物,真當自己銅皮鐵骨了不成?”

“三哥,”文玉山甕裏甕氣的說道,“那瘟蟲與教中記載的不太一樣,似是能将人蛀成空皮,會不會是咱們看錯了?”

“那就是更可怕的怪物!”文子真面皮抽了抽,“如果二哥在這裏就好了,他一定能認出那些惡心玩意兒是什麽東西。”

“可惜大哥自上次在漠北被開明那頭畜生所傷,至今沒有痊愈,不然有兩位哥哥在,就算瘟君呂岳再世,咱也沒有怕的道理……”

話到一半,他突然一拍腦袋,“哎,老四,你說,那些蟲子不會是金鳌島放的吧?”

“呂岳那一脈本來就跟他們走的近,他們跟玉清仇又大,該不會……”

“三哥。”文玉山突然打斷了他,下巴往前一揚。

文子真停下了滔滔不絕,尋着望去,就見到了不遠處,面色慘白的李晏。

“你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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