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摘下高嶺之花 - 第 149 章

将手中的抹布擰幹, 方笙将洗淨的布條搭在了庭院中的細繩上。

“小笙大夫……”

微弱的呻(吟)從身後傳來, 女子轉過身去,就見在破敗的屋檐下, 一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躺在一床舊褥子上, 對着她吃力的伸出了手。

方笙放下手頭的活計,從院子裏的石臺上收起裝滿器具的布袋,邁過低矮的門檻,走入了同樣破敗的正堂。

這是一間不知廢棄了多久的破廟,矗立在最中央的泥塑上半身不翼而飛, 只留下了依稀能看出點彩漆的底座,就連鄉裏最為長壽的老人, 也不知道裏面供奉的到底是城隍還是哪裏的野狐禪。

破廟不大,卻被格外精心的打掃過, 多餘的雜物都被清理出門, 只為了空出更多的地方放置更多用稻草和舊衣物堆就的“床鋪”。

一走進屋內, 方笙就放輕放緩了腳步, 在特意空出的走道兩旁,躺着一名名面黃肌瘦的村人,他們大都骨瘦如柴、雙目緊閉,唯有輕輕起伏的胸膛證明了大限未至, 只有少數人在聽到動靜後還能撐起眼皮多看一眼。

方笙小心翼翼的在老婦人的床鋪前蹲下,把随身的布袋放到“床頭”的小木凳上鋪開——這些小玩意兒和擋住漏風破洞的木板都是她同行人的傑作。

“……小笙大夫。”老婦人強撐着睜眼瞧她。

縱使方笙的實際年齡比在場大部分都要大出很多,然而大家看着她這張鮮嫩的面皮,那些子敬稱就卡在喉嚨裏怎麽也吐不出來, 最終選了這麽個折中的稱呼。

“哪裏不舒服?”方笙溫聲問道。

老婦人吃力的指了指的腿部。

女子見狀掀開了厚實的棉被,露出了老人枯瘦的一雙腿來,只見那蠟黃的左腿上有着一個個棗大的黑紫色坑洞,隐約能看到藏在裏面的爛肉。

方笙先是從懷中拿出了一個方型的錦盒放到一旁,然後抽出布袋裏的小刀,對準腐爛處剜了下去。

星星點點的綠意透過下刀的位置滲入老婦人的腿中,阻隔了刀片帶來的痛意,等到紫黑色的腐肉落入備好的碗中,女子将手按在傷處,再擡起時,左腿已恢複如初。

“啊……”

老婦人發出了一聲喟嘆,凹陷的兩頰稍顯紅潤,皺起的眉頭恢複了平坦。

方笙把盛着腐肉的碗移開,幫老婦人掖了掖背角。

“要我幫你再做一個新的嗎?”

溫潤的男聲從身後傳來,女子聞聲看去,就見一道颀長正倚在門邊。

來人生的格外英俊,穿着與晉人截然不同的靛藍色服飾,官話說的極為标準,卻喜歡在尾音處稍稍上鈎,顯出了其人的與衆不同。

“白滇。”方笙叫出了他的名字。

“原來的那個快滿了。”白滇瞥了一眼方凳上的錦盒,“最多兩日,裏面的肉就會被啃幹淨。”

方笙點了點頭,“那就麻煩你了。”

她和白滇是在數日之前碰上的。

說出去大概會讓不少熟悉她的人驚掉下巴,但方笙離山之前,曾對自己行醫的路線有過極為慎重的思量。

大晉被西蠻與金鳌島夾擊,南北兩端皆陷入戰火,可偏偏,這兩地也是“時疫”肆虐最為嚴重的地方。

按照方笙原本的打算,她會先前往上京,再抓住機會南下行醫,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她還沒走出幾步便碰上了率隊支援五龍山的韻瑛。

有了素問派坐鎮上京城,她的行程就變成了直接南下,一邊趕路,一邊救人,然後在某個村莊裏,偶遇了北上的白滇。

那是一個豔陽高照的午後,方笙在村人的千恩萬謝之下走出村莊,就被人長臂一伸,給攔在了官道之上。

白滇幹這事并不是見色起意,想要調戲一下這位呆呆的姑娘,而是為了——問路。

照他的說法,他被晉朝太子請去上京治病,然而領路的使者走到半路上,徹底被“時疫”給吓破了膽子,趁着他有一天晚上出去找草藥,竟然收拾細軟跑路了!

使者可以獨自逃命,白滇卻不可以。

身為蠱王,就算再不情願,他也得幫伊久島收拾這個爛攤子。

為怕自己偏離方向,他一直沿着官道前行,即便如此,中途也走了不少冤枉路,這才有了攔人問路的一幕。

彼時西蠻已經軍臨上京城下,在得知前方已變為戰場後,思量再三,他決定放棄原本的計劃,選擇了與方笙結伴同行。

“外面都在說,戰事快結束了。”白滇說道。

他與方笙分工明确,後者治病救人,他則在外搜尋童年舊友的蹤跡。南□□有的打扮一開始确實造成了不小的阻礙,但在西蠻攻入晉土後,他這樣的穿着反而能迅速撇清與那些蠻人的關系,也算是因禍得福。

對于大晉勝利的原因,外面衆說紛纭。

就算偶爾有一兩條靠譜的消息傳來,也會在一傳十、十傳百中徹底變了模樣,最後傳到白滇耳朵裏的時候,內容已經變成了“盤古大神從天而降,一斧子砍掉了西蠻王的腦袋”。

白滇承認自己對中原神話是沒什麽了解,但這不代表他傻好嗎?

除了這些用腳傳的流言,其實也是有好消息的。

“我的蠱蟲捕捉到了伊久島的氣息,”他對方笙說道,“之前有一股力量将他藏了起來,我只能感應一個大概的方向,過了昨夜之後,那股力量消失了。”

他沒說的是,力量消失的時間與西蠻潰敗的日子不謀而合。

“想要破解蠱毒,必須要找到施術的人。”白滇示意方笙跟他出去,“如此大規模的子蠱繁衍,肯定要有一只母蠱來掌控全局。”

“極北和極南都是子蠱活躍的地區,唯有抓住了作為蠱師的伊久島,咱們才能判斷出母蠱具體的位置。”

“我不懂,”方笙茫然的站在院中,過于耀眼的日光刺的她睜不開眼睛,“照你所說,那蠱師為何不跟母蠱待在一處,反而要藏在瘟疫尚未波及的中原腹地?”

“嗯……就像是狂風來臨時,風眼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白滇沉吟了一聲,“我不知道用中原官話該如何解釋,不如示範給你瞧瞧?”

這個……還能瞧瞧?

從未接觸過蠱術的方笙大感稀奇,剛想詢問,就聽對面的男子說道:“眼下日光太盛,蠱蟲向來喜陰畏光,不如等到夜間,我示範給你看。”

方笙自然沒有異議。

見她一口應下,白滇面上也帶出了點笑意,“那我到時便來接你。”

目送青年的身影消失在破廟門口,方笙思忖了片刻,從衣襟裏掏出了一塊流雲通識,熟練的進入“敘話”,找到了代表淩玥的印記,寫起字來。

方笙一直都知道,比起腦子格外靈的師弟和師妹,自己很多時候都有疏漏,而她克服的方法,就是——彙報行蹤。

從小到大,方笙每一次下山,都像是帶了兩個軍師,随時警惕着風吹草動。

然而這一次到底有些不同,想到臨別時段情哀傷的表情,她不敢再去擾動師弟,便只能事無巨細的寫給師妹,哪怕因為戰事緣故,寄出的每一條都石沉大海。

把白滇的分析和計策寫完,方笙習慣性的翻了一下往日信息。自打玉清弟子不是上了前線就是封山自保,流雲通識就變得時靈時不靈,哪怕她對着代表淩玥的印記戳了又戳,對方還是毫無反應。

也不知道三師妹在九幽有沒有按時吃飯。

天生操勞命的大師姐又煩惱了起來。

這麽一煩惱,就煩惱到了日暮西斜。

像是卡着點一般,背着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晖,白滇出現在了方笙的面前。

比起午時的精神奕奕,此時的他面色微微發白,腰間挂着花色不一的瓶瓶罐罐,身上海帶着一股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蠱蟲一旦久離熟悉的環境,便需要蠱師用自己的血來喂養,”男子如此說道,“除非把母蠱和子蠱一同放出,讓它們自行狩獵。”

這麽說着,他擡起右手,吹了個響亮的口哨。

破廟本就位于村落最為偏僻的角落,緊鄰着大片的荒山與野地,随着白滇這一聲哨響,寂靜的山林突然響起了悉悉索索的聲音,那聲響圍繞着二人,越來越大,樹影搖曳之間,方笙甚至能感受到有什麽東西擦着自己飛過。

“別怕,”白滇安慰她,“機會難得,我便命它們搜尋一下伊久島的蹤跡,或許會有……嗯?”

随着一聲略顯驚訝的哼聲,青年猛地擡頭望向漆黑的山林,耳朵微微側過,像是在聆聽什麽聲音。

“白滇?”方笙小聲喚道。

“噓。”他食指抵住唇瓣,“跟我來。”

白滇的速度很快,他穿行于山林時宛若久居于此的山鬼,将方笙遠遠甩在了身後,好在每當她要掉隊,就會有閃爍着熒光的小蟲飛到面前,指引着正确的方向。

等到方笙終于氣喘籲籲的停下,就見白滇站在一個巨大的洞穴前面,凝視着深不見底的洞口。

“怎麽了?”

女子走上前,與他并肩而立。

“方笙。”白滇喚道。

這是他第一次叫方笙的全名,平日裏不是跟着鄉民一起喊“小笙大夫”就是一本正經的喊她“方道友”,像是刻意在劃清什麽界限。

方笙不明所以的擡頭。

“其實,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你了。”白滇看向她,墜下的星輝照不清他的神情,“通過伊久島藏在房間裏的小像。”

……什麽?

方笙錯愕的看向他,還沒等她意識到這意味着什麽,一股大力從身後襲來,将她推向了面前的洞窟。

流雲通識從女子的袖間掉下,落在草地上,泛起了暖黃色的光暈。

一行字浮現了出來:

“我是你三姑呀:大師姐,你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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