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春腰 - 第 10 章
第10章
雪棠凝神,認真思索當時的情形,含糊回道:“應當是右手。”
沈離颔首,伸出指尖觸到雪棠的腕子上,沿着細細的紅痕輕輕劃過,他的指尖明明帶着涼意,她卻莫名覺得有些熱,生出些微的癢。
指尖沿着紅痕攏了一圈,而後緩緩撤離,沈離看向一旁随侍的宮人,低聲吩咐:“到禦藥房取一盒凝露膏。”
凝露膏有祛痕化瘀的功效,但因着藥引難尋,十分珍貴。除卻坤寧宮能可着用,旁的宮殿連尋一瓶都十分不易。雪棠原想說無礙,但瞧見沈離鄭重的神情,便又把将話咽回肚子。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宮人便将凝露膏捧到沈離跟前,沈離打開瓷蓋,将碧綠的藥膏挑于指尖,輕輕塗在雪棠的紅痕之上,藥膏随着塗抹滲入肌理,清涼又舒适。
雪棠舒服的眯起眼睛,粉嫩飽滿的唇瓣揚起優美的弧度,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比禦花園最鮮豔的花還要嬌美。
月明星稀,靜寂無聲。沈離身穿黑色缂絲長袍站于庭院中,周身氣壓低沉,仿佛要溶于夜色一般。
“廢掉霍青的右臂。”他聲調沉穩,一如平時那樣溫潤。
若不是霍青坐鎮遼東,曾立下汗馬功勞,單憑他唐突了雪棠,便是要了他的命都不為過。
上過戰場的人,便是表面看起來平和無害,骨子裏也帶着韌勁,十一在京都蟄伏了這麽久,總算尋到了差事,雙目放光,倏忽間便消失在夜色中。
三月十五大吉,宜團圓、宜議事。
這一日,不僅諸位舉足輕重的大将上朝議政,便連宣平候世子傅修安也帶着歲供入了大殿。宣平候雖未入京,但傅修安是他的獨子,其地位在豫南舉足輕重。
傅修安是新帝登基後第一個進京觐見的諸侯世子,忠心可鑒,新帝大悅。
不過須臾功夫,新帝就賞賜了宣平侯良田千頃,珍寶若幹。待賞賜完,殿內歸于平靜。這時,霍青上前一步,跪到地上朗聲說道:“安寧公主溫瑞秉性、淑德嘉柔,末将心悅公主,特向聖上求娶。”
沈勻年幼,雖日日上朝,卻也只是做個樣子,實質性的決策皆由國舅王茂淵和王太後做主。面對霍青的求娶,他不敢拿主意,只把目光投向珠簾後的王太後。
王太後雖恨不得立馬把雪棠打發出去,眼不見為淨,卻也不會白白便宜霍青。
她斟酌片刻,含笑說道:“安寧是哀家最喜歡的女兒,若出降到遼東,哀家怕是經年累月都見不到她一面,哀家實在舍不得将她遠嫁。”
她這話聽起來一片慈母之心,實際上卻留了轉圜的餘地。
霍青活了三十餘年,自然知曉王太後在打什麽主意,他也不介意,慢悠悠道:“微臣可将遼東西部的侯城交由王太傅打理,侯城距京都不過百裏,且建有皇家別苑。
以後太後若想念安寧公主,可撥冗到侯城與公主相見,如此,不僅能解思念之苦,還能在侯城躲夏避暑,可謂一舉兩得。”
霍青洋洋灑灑說了一大通,不過是要告訴王太後,他願用一座城做聘禮,求娶雪棠。這世上還沒有他霍青得不到的東西,便是公主又如何,早晚得成為他的□□之臣。
他低頭瞥了一眼自己筋脈盡斷的右臂,眸中湧起起濃重的陰霾。他雖找不到那刺客的背後之人,卻總覺得那刺客和雪棠相關。
他連右臂都廢了,難道還能放過雪棠不成?
侯城在京都之北,距京都不過二百裏,是古往今來的兵家必争之地,聽到霍青許諾把侯城交由王家治理,王太後當即便動了心。
她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聽傅修安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霍将軍仰慕公主是人之常情,但百善孝為先,公主尚在孝期,實在不宜在這個節點上談論親事。”
傅修安說話時溫文爾雅,聲音十分和煦,卻引得了衆人的關注,便連沈離也不由瞥了他一眼。
在切實的利益面前,孝道又算得了什麽,偏偏傅修安的話讓人無法辯駁,皇家乃天下表率,在孝道的桎梏下,便是王太後也沒法子當着重臣的面答應霍青的求親。
她幹笑一聲,對霍青道:“霍将軍乃大英的肱股之臣,你的心意哀家曉得了,待安寧出了孝期,哀家定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複。”
王太後不好把話說的太滿,卻實打實給霍青吃了一顆定心丸。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霍青心裏微微有些不悅,不過也不是什麽大事,皇家以月代年,昭帝已駕崩兩月有餘,只需再等一個月,他便能将雪棠娶到遼東。
他勾唇笑了笑,擡頭看向高臺,拱手說道:“末将先謝過太後娘娘了!”
雪棠的親事暫且擱置,朝臣又零零散散禀告起政事,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沈勻才宣布退朝。
朝臣漸次而出,沿着甬路向宮門口行去,傅修安行至西華門,忽被人截住,擡起頭來,只見霍青正攔在他跟前。
“世子的手是否伸得太長了一些,竟連本将的親事也要置喙。”霍青身高九尺有餘,又生得十分健壯,因着心情不悅,瞧起來十分駭人。
傅修安倒是半點不發憷,慢條斯理道:“大英以仁孝治天下,公主身為帝姬,理應做天下表率。平頭百姓尚沒有有孝期未過,就急着嫁人的先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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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又豈能率先做出違背禮教的事情。
本世子出言勸阻,是為了周全大英皇室的臉面,也是為了維護将軍的名聲,将軍可莫要以己之心度人之腹。”
傅修安熟讀四書五經,又擅長詭辯,說起仁義禮孝來便是夫子也要退避三舍。
文人的嘴皮子再利也要不了人命。霍青最不屑和文人打嘴仗,只乜了傅修安一眼,言簡意赅的警告:“你若再敢作祟,本将便奪了你的狗命。”
語罷,不再理會傅修安,大步走向西華門。
傅修安壓根不把霍青的惡言潑語放在心上,含笑看着霍青走出宮門,待人影不見了,才調轉方向,向長樂宮行去。
夜色深深,雪棠剛要就寝,便見凝枝推門進了屋。
“公主!”凝枝躬身向雪棠行了個禮,将手中的信封遞到她跟前。“奴婢适才在門口遇到一個內侍,那內侍二話不說便将這封信塞到了奴婢手中,叮囑奴婢一定要把信交給您。”
“你可認得那內侍?”雪棠低聲詢問。
凝枝搖搖頭:“奴婢瞧着那內侍眼生的很,似是從未見過。”
雪棠不再言語,拆開信封,将裏面的信紙拿出來。當看到上面的內容時,當即就變了臉色,眸中先是湧現出蓬勃的希冀,接着又閃過一絲猶疑。
“公主,這信可是有蹊跷?”凝枝凝着雪棠的神态,小心翼翼詢問。
“母妃……”雪棠頓了頓,她還未确定信上的內容是否屬實,暫且把要說的話咽回了肚子。
見雪棠不欲多言,凝枝識相的止住話頭,耐着性子叮囑:“公主現下的境況比不得以前,一定要謹言慎行才能保全自身。”
雪棠知道凝枝是好意,點了點頭,把人打發出去。她又認認真真把信讀了好幾遍,才忐忑又期待地抱着信封進入夢鄉。
王太後喜歡熱鬧,自沈勻登基後,隔三差五便會舉行宴會,雪棠處境尴尬,每每遇到宴會,總以身子不爽利為由推脫。
凝枝原以為這次宴會雪棠會照例稱病不去,沒成想剛到申時,雪棠就召了芫荽給她梳妝打扮。
雪棠尚在孝期,不好做太豔麗的裝扮,芫荽給她梳了個簡單的百合髻,飾以碧玉流蘇步搖,瞧起來既清爽又雅致,仿若出水芙蓉,好看的讓人移不開眼。
“公主生得标致,無論做什麽打扮都好看,真真應了那句淡妝濃抹總相宜!”芫荽一邊說話,一邊從立櫃裏取了一條松花色半臂伺候雪棠換上,随着雪棠向坤寧行去。
夜幕剛剛降臨,坤寧宮便響起靡靡的絲竹聲,璀璨的琉璃燈在夜色下煜煜生輝,彙成一條五彩的燈海。
雪棠由宮人引着進入花廳,因着容色過于迫人,即便打扮素淨,進門的時候也引起了衆人的注意。
她是昭帝捧在手掌心長大的,從小就受人矚目,被衆人瞧着也不會感覺窘迫,神色坦然的到案幾前就坐。
剛坐下便聽到身後傳來安樂公主的譏笑聲:“今日宴會邀請的都是皇親國戚、朝廷重臣,個個身份尊貴,怎得還有血脈不明的人魚目混珠?”
“果真是有其母便有其女,母親能放下身段用見不得人的手段勾引男人,女兒便也能不知廉恥參加夜宴。”
安樂幼時身子孱弱,十天裏有九天得泡在藥罐子裏,德妃唯恐她成不了人,特請欽天監給她預測命格。
監正只道安樂與佛有緣,只有與佛為伴才能平安長大,德妃雖不舍,卻還是忍痛把安樂送到了皇家寺廟。直到安樂及笄,才把她接回來。
十多年未曾養育過安樂,德妃只覺得虧欠于她,遂事事都順着她的心意來,只兩年的時間,就将安樂寵的半點分寸也沒有了。
雪棠了解安樂的性子,若是安樂只譏諷她,雪棠約莫能忍耐下去,可她斷不會容忍旁人辱罵謝貴妃,她倏得轉過身看向安樂,原想反唇相譏,只聽位于安樂左側的沈離開了口:“安樂,向雪棠致歉!”
沈離的聲音平和溫潤,卻威懾力十足,只一句話就震懾的沈玉蔭不敢再說尖刻之語。
沈玉蔭适時閉上嘴巴,可若讓她向雪棠致歉,她也是萬分不願的,她看向沈離,眸中滿是憤憤不平。
明明她才是皇兄一母同胞的妹妹,為什麽皇兄卻要護着雪棠而責怪于她。便連喚二人時的稱呼都大有不同,皇兄喚她時叫的是她的封號,喚雪棠時,叫的卻是雪棠的名諱。
沈玉蔭心裏不平,梗着脖子回視沈離,一言不發。
“安樂!”沈離又一次開了口,不僅聲音便連目光也沉了下來,他是號令三軍的統帥,認真起來便是馳騁沙場的将士看到都要兩股戰戰,更遑論沈玉蔭。
沈玉蔭雖怒氣滿腹,卻再不敢違逆沈離,不情不願向雪棠說了句:“對不住!”
安樂是沈離的胞妹,她既低了頭,雪棠也不好揪着不放,低低“嗯”了一聲,又向沈離道過謝,便轉身看向前方。
這時王太後帶着沈勻進入花廳,宴會正式開始,衆人推杯換盞、你來我往,熱鬧非凡。
雪棠吃了兩盞熟水,便以透氣為由悄悄走出花廳,昭帝在時,她無論走到哪裏,都是衆星捧月般的存在,現下無人與她相交,她雖覺得寂寥,好歹不會引起旁人的注意。
雪棠圍着側殿繞了一圈,而後穿過甬路,向禦花園的八角亭走去。黑夜幽寂,草木葳蕤,衣擺在草地上掃過,發出微小的窸窣聲。
雪棠自小就怕黑,此時更是心跳如鼓,可事關母妃,即便再害怕,她也不能退卻。
她深吸一口氣,加快腳步向前行去,遠遠的便看見八角亭內站着一個白衣男子,那男子瘦削落拓,身形如柳,正是傅修安。
“傅大人!”雪棠壓低聲音喚了一聲。
傅修安轉過身來躬身向雪棠作揖,雪棠心裏亂糟糟的,哪裏有心思講究繁文缛節,忙讓人起來,急切問道:“傅大人信上所言可屬實?”
她仰頭看着傅修安,眸中光華流轉,滿是期待。
皇宮戒備森嚴,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險,傅修安也不多言,拿出謝貴妃的信物和親筆信交給雪棠。
光線昏暗,雪棠看不清信上的內容,但能将手中的榴花缂絲荷包瞧得清清楚楚,那荷包是她孝敬給貴妃的生辰禮,貴妃一直貼身戴着,便是化成灰她都認得。
荷包還在,母妃定是活着的。
心裏明明高興的很,雪棠卻莫名就紅了眼眶。
這時只聽傅修安道:“貴妃娘娘還活着,公主也要保重身子,待尋到時機,侯爺和貴妃定會救公主逃出牢籠,将您接到豫南。”
什麽侯爺,什麽豫南,雪棠一頭霧水,她雖滿腹疑問,卻也知道現下不是說話的好時機,忙将信塞到袖兜,匆匆離去。
雪棠回到坤寧宮的時候,沈離正在飲熟水,她一入座,沈離便聞到了一股雪松香味,那味道雅致清冽,和雪棠喜歡的紫述香大相徑庭,當是男子所用的香料。
沈離把目光投到雪棠身上,只見她眉眼彎彎,嘴角上揚,喜悅之情掩都掩不住。聯想到雪棠出去的時辰過于冗長,沈離不由捏緊手中的杯盞。
心裏藏着事,雪棠便有些心不在焉,宴會一散,就急匆匆往長樂宮折返。
行至半路,忽見一道颀長的身影站在前方的宮燈下,那身影如雪似松,不是沈離又是誰?
雪棠忙頓住腳步,只聽沈離道:“妹妹,你走這麽快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