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下神壇 - 第 85 章

第85章

◎無論今夕何夕,都不該欺騙神明◎

夜色正濃。

人魚不再詠歌。

上弦月之下, 遲問迎風而立,似笑非笑。

她的嘴角上揚,眼裏卻半分喜悅也沒有, 就跟那上弦月一樣, 半明半暗, 聖邪對分。

她盯住了眼前的一尾人魚, 那人魚卻根本不敢看她。

“我只問一次。”遲問仰了仰下巴,似乎頗不耐煩,“我那羸弱不堪一擊的花瓶老公呢?”

人魚只是搖頭,“真不知道, 我們被關在地宮也很久很久了,今夕何夕都不——”

“——無論今夕何夕, 都不該欺騙神明。”遲問嘆了口氣, 直接幡起杖落,一棍子敲碎了人魚的頭骨。

一旁已經又化回了人形的袋袋看得目瞪口呆。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 是它那根本就不存在的腦子處理不了的事件。

它只知道那一攤子肉泥似的姒姒夫人被主人直接牽出了生魂碾碎後,夢境牢籠也跟着被破, 雲落島回到了以前的模樣, 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原始島嶼。

而島嶼之下,竟藏了個懸浮的人魚“地宮”。

姒姒夫人的所在就在那地宮入口,而地宮入口由兩尾人魚看守, 其中一條因為沖上來攻擊遲問, 已經被直接刀了, 另一條現在也被敲塌了腦袋。

“主……主人。”袋袋大着膽子開了腔, “為什麽要殺人魚啊。”

人魚是雲落島的原住民, 是月流慘案之後的另一批受害者, 不是嗎?

“因為人魚壞壞。”遲問沖袋袋笑了笑, 用招魂幡輕輕敲了一下它的頭,給它看了幾段姒姒夫人收藏的夢。

這位月流鎮長的造夢的能力,自然是源于她祖傳的金系靈脈,而金屬系術法的精髓,便是一個【守】字。

固守城池是守,困住時間,亦是守。

這兩樣于妖怪而言似乎不算很金貴,但對于人類來說,卻是很寶藏的能力。

秦氏一族靠此一脈相傳,在月流小鎮混得很好,到姒姒夫人這一代也是一樣,規規矩矩,固守一方。

只是,姒姒夫人的妹妹顯然沒有傳承到家族性子,她雖有金靈,卻是個不願【守】的脾性,從小就盼着要往外闖,也确實在約莫二十歲的時候,往外闖了出去。

當然,礙于家人牽絆,她沒去多遠,也就是到了雲落島罷了。

但也正是在雲落島,期待奇遇也真的擁有了奇遇的她,碰上了一尾人魚,而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那人魚的內裏,其實是四神子蒲牢。

彼時九殿下鸱吻還沒開始搞事情,九天之上還算安寧,限神令尚未下發,蒲牢其實是可以用原身入啓的。

但他沒有選擇用原身示人,他幻化成了一條人魚,來這雲落島上,也不知所為何事。

秦奺便是這個時候遇上了蒲牢,愛上了蒲牢。

呵,原來老四還談過戀愛,遲問承認自己沒猜到這個。

她猜到了蒲牢來過,且不止一次,甚至猜到了他與月流小鎮發生的一切皆有關系,特別是與姒姒夫人必有牽扯,卻沒猜到,這家夥居然能跟人類有情誼。

連同族神子都看不起的家夥,愛上了最最無用的人類?

遲問搖頭只笑。

“确定嗎?”袋袋也覺得難以置信,它亦跟着神子鸱吻見過蒲牢數次,那四殿下眼裏能有人類?

他奪舍軀殼的時候可是半分也不曾猶豫的,世間所有生靈于他,不過用後既棄的工具罷了。

“不确定,不想确定。”遲問懶得了解兄長的情史,她不想給那種家夥豐富神設。

反正四殿下有沒有與秦奺心意相通,現在已經無法對證了,他如今就只剩神魂不滅罷了,而只要神魂不滅,他便得在海靈石裏永受折磨。

“且看着,躲開些。”遲問示意袋袋自己讀夢去,她還得應付下一撥人魚來襲。

地宮之下,多的是不知死活的小家夥。

袋袋最喜歡看這些陳年舊事了,馬上選了棵樹爬了上去,繼續看蒲牢在月流的“情史”。

不管這四殿下愛沒愛過妹妹秦奺,總之他是願意應付秦奺的,至少他真的給了那女子一份不老藥,而那份不老藥也是真的有用。

秦奺到現在還是二十歲的模樣。

但關于他倆的“情史”卻戛然而止。

關于蒲牢的夢應該是屬于妹妹秦奺,但這個夢很短,袋袋現在看的這一個,有妹妹秦奺如今模樣的這一個,屬于姐姐秦殷。

是姒姒夫人的夢。

此夢漫長,一開始很是壓抑,是她在月流小鎮照顧重病母親的夢。

月流小鎮的前任鎮長得了急病後一直沒能好轉,大女兒細心照料下也只是緩些苦痛罷了,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便讓秦殷尋回妹妹。

那會兒正好是蒲牢回了天境,在世間失蹤的日子,妹妹秦奺定居雲落島,苦苦等着,狀态亦是壓抑。

但她也沒有拒絕母親的召回,反而是收拾心情振作了自己,與姐姐相互扶持,伴着前鎮長走完了最後的日子,也看着自己的姐姐接任了鎮長的職位,甚至還幫着打理了一段時間的月流鎮務。

根本不是傳聞中枉顧家人只知苦尋人魚的戀愛腦,也沒有後續無端奪了姐姐鎮長之位的離奇發展,更不存在末了還橫刀奪愛,搶了姐夫屠了城池的非人事跡。

走不出來的,是姐姐自己。

秦殷多年來過得壓抑不堪。

雖然母親與妹妹都在積極生活,百姓們也都待她很好,月流小鎮的旅游業更是沒有一日不旺,可她就是覺得很累。

因為她病了,她看不到人事物裏好的一面,她困在自己名為責任的牢籠裏,從小如此。

像一個貝類,自願在堅硬無比的殼子裏守着自己,守着身為族長、大姐和鎮長的職責,不願放松哪怕一分一秒。

“呼~”袋袋讀完這個夢,回過神來只覺得如釋重負。

它看向地宮入口的那攤子肉泥,那就是重負之下的秦殷。

她異化妖變成了一個……

“蜃?”貂妖鼓起勇氣往前伸了神脖子,嗅了嗅那攤黏膩的類固體。

“啧。”袋袋不是很能懂,盡管它已經很能模仿智識生靈的心緒了。

但這種自己給自己壓力,自己促進自己妖化異變的案例還是比較難理解的。

“海市蜃樓的那個蜃?”不僅袋袋想不明白,本就是妖的小貂也想不明白。

他們這種動物成妖的生靈,一般都是因為機緣巧合下開了智,有了思想,然後有了追求,最終有了執念,于是奔着這份執念努力成了妖,後代便也是妖了。

聽着不算很曲折。

雖說一開始約莫會有幾代的族人依舊得由動物原身修煉起,但久而久之血脈漸純,便可以生而為妖,不必經過動物原型這步。

像是小貂這樣的,就是祖上妖化的歷史不算很久,所以他的人形尚需自己修煉數年才能穩固。

至于人類妖化嘛,走的路則是反之,他們會由人形向動物化異變。

比如之前同皁山的芳桃,再比如眼前這位姒姒夫人。

“可惜了。”袋袋只能嘆氣。

“可惜什麽,也許于她,妖化是個解脫。”遲問殺了不少人魚,笑得臉都疼了,便走回來打算歇上一會兒。

“據我所知,人類并不喜歡妖化呢。”袋袋搖了搖頭,“雖然啓境慕強,但人類只願意成仙,很少有走妖變異化這條路的。”

因為人類跟妖,本來就是互相看不上的關系。

所以像是姒姒夫人這樣自願與妖類——且是并不怎麽強大的妖類——成親的例子,其實不多。

但結婚确實是秦殷解救自己邁出的最大一步。

也本該是成功的一步。

“婚典這日被她作為每日循環的夢境不是沒有原因的,她此生最最歡喜的一天,約莫就是那一天了。”遲問讀夢很快,她早就看完了秦殷的夢。

但袋袋還沒有,它被說得心癢,趕緊又看了下一個夢境。

主人說得沒錯,婚典上的姒姒夫人很快樂。

妹妹秦奺雖然真的沒有到場,但也送上了大禮和祝福,鎮民們同樂同慶,月流小鎮足足熱鬧了十日才逐漸恢複日常經營。

而秦殷的結婚對象也很完美,是她門當戶對的男子,品性本來也不曾有什麽問題,只不過不知為何某一日便突然變了。

一直在鼓勵秦殷不必守得壓抑的他,丢下秦殷去雲落島了。

那是一個被秦殷當做出口的地方。

它其實并不遠,搖個船就能到,之所以被秦殷當做可望不可及之出口,主要還是因為她自己給自己強加了守的職責。

她不能跟妹妹一樣出去玩,不能離開月流,不能丢下肩上的擔子,不能休息哪怕一天。

故而在妹妹去雲落島并在那裏碰上了人魚奇遇後,那個地方就成了秦殷奇怪的執念,亦或說,是一個假想的盼頭。

她本就病了,故而在丈夫也去了雲落島的那一刻,她不可遏制地,病變了。

仿佛每個人都去了出口,尋了出路,唯獨她困守在牢籠之中,不得解脫。

她覺得自己像一只貝殼,一只蛤蜊,一只蜃。

這份暗示在秦殷暗自跟随丈夫去雲落島的時候完全占據了她的腦海,她看到了妹妹與丈夫站在一起的畫面,她根本不知道那時候自己的丈夫已然不是原來的那個人。

那裏面其實是失蹤了數年的蒲牢。

四殿下随便占用的一個軀殼,便這般成了壓垮秦殷的最後一根稻草,讓她在第一次踏出月流,踏出她堅守之處的那一天,于她心中的出口雲落島,異化成了一只可悲的蜃妖。

“好奇怪啊。”袋袋努力了,但袋袋沒能理解。

“不奇怪,不奇怪的。”遲問邊笑邊讓海風給自己應咒的雙臂降溫,“只是不幸,只是罕見而已,不算奇怪。”

至少姒姒夫人成為蜃妖以後,笑得很快樂,所以遲問才說那或許于她并不可惜,而是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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