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刑錄之非緣 - 第 26 章 孤煙陽關殇

更新時間2014-10-4 15:56:37 字數:3087

“易公子的‘借一步說話’,是要同之素說什麽?”晉州山寨無人處,安之素抱臂挑釁地望向易蘭旌,“我還要收拾行李去呢。”

易蘭旌抱歉地行了一禮:“安小姐突然改變主意,在下實在有幾分好奇。”

“好奇?得了吧,你不過是擔心我對墨泠不利。”安之素嘆着氣搖頭,“墨泠說你們三人之中你行事最為周全,看來還真是……不過你也太小心了吧?我能對墨泠做什麽?殺了他嗎?”

“小姐說笑了。”易蘭旌不溫不火,“易某只是擔心,若小姐又跑了,阿泠會兩難。”

“我安之素也是說話算話的,你別小看我。”安之素柳眉倒豎,已然有了幾分愠色。

易蘭旌卻不打算到此為止:“姑娘不是心血來潮的人,為何會突然改變主意?”

安之素不語,看進他眼裏,似乎透過他的眼睛望見了另一個自己,在安如媞面前的自己。

人生如棋,一步錯,步步錯。世間之道,有得,則必然會有所失。這是安如媞悟了二十多年,方才悟出的道理。

人,總是要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價。當年,他為一個情字賠上千餘人性命,她為一個情字,賠上青春,賠上家人,賠上良知。

“我曾做下錯事,終我一生恐怕都難以釋懷。”安如媞半仰着臉,雙目輕阖,眼角似乎有晶光溢出。

“我與那幾個兄弟逃出來後,東躲西藏了兩年。兩年裏,我苦練輕功身法,終于小有所成。十七年前,我孤身潛入長安,欲尋那位骠騎大将軍報仇。”

那時那位将軍已被封為鎮國公,食邑三百戶,風光無限。

那日國公府正逢喜事,賓客盈門,熱鬧景象對比自己形單影只更覺刺心。安如媞趁亂潛入府中,本欲刺殺鎮國公,可惜那人身邊圍者甚衆,她縱然身法快也無法在衆目睽睽之下刺殺一身武藝的前骠騎大将軍。憤恨之下,安如媞神不知鬼不覺潛入房中,将正在喂奶的奶娘拍暈,盜走嬰兒。

“那是個女嬰,生得粉雕玉琢,見着我也不哭鬧反笑得可愛。”如今回想,安如媞仍覺得似場噩夢,“只是我那時被仇恨蒙了眼,鐵了心要殺她,想要堂堂鎮國公也嘗嘗失去至愛的滋味。”

“姑姑……殺了那個孩子?”

安如媞聲音苦澀:“我将她丢在野地,本想親眼看着虎狼吃了她,終究……後來我曾回頭去找,血跡斑斑,已然……”

安之素心下一緊,難以想象眼前女子曾如此狠心。

“那日之後,我連日夢魇,時常夢到一個孩子來尋我索命。”安如媞眉間糾結,隐隐可見當年痛苦,“那畢竟……是個孩子……我無膽去尋她父母報仇,把氣撒在她身上,實在……可鄙……”

安之素默然。

不止安如媞,連安之素都在想,若當初安如媞不曾外出遇見那個匪幫頭領,若當初不曾與他私奔,之後一切是否就不會發生?或許正是因為當初踏出的一步,今後種種都再也無法回頭。

那麽,安之素忍不住問自己,她今日踏出的這一步,會帶來怎樣後果?會不會也同姑姑一樣,以無辜者的鮮血構築自己下半生的囚籠,無以解脫,無從救贖?

她冷不住打了個寒戰。

“安小姐?”是易蘭旌溫和的聲音,“不知小姐是在想什麽?”

安之素回神,挑了挑眉:“我如何決定自有我的道理,易公子未免管得太寬。你擔心的無非是墨泠,我可以保證在找到常羲之前不會給他使絆子,你盡可放心。”末了,還勾起唇角露出個嘲諷的笑,“或者,易公子是要我發毒誓?”

“不敢。”她方才的神情易蘭旌都看在眼裏,仔細觀察了這半天,心中也多少有了底,“那麽多謝小姐相助。”

鳴沙縣外是茫茫戈壁,人馬經過,随路會有鳴響,不同于一般黃沙,故而名“鳴沙”。

入夜之後的鳴沙縣格外清冷,方涯若立于城頭,久久駐足,身邊王旗獵獵作響,西風卷沙。

“起來!男子漢大丈夫,到死都不能倒下,何況區區小傷!”

首次出戰,右腿受了傷,被人擡着回營,那人一腳踹在他身上,撂下這麽一句便頭也不回離開。他掙紮着撐起身,拖着傷腿回去,自行上藥——一直到他傷好,那人都不來看一眼。

“你若不能在三年內成為軍中首将,就別叫我大哥!”

短短三年,他當真做到軍中首将,嶄露頭角,但那人卻一句話不說,只留給他三年冰冷記憶。

“這本六韬你拿去研習。好好學,大哥相信你。”

這是第一次他說相信,自來了軍營,小時候那個會對着他笑的大哥就不見了,那個賞罰分明同時又對他愛護有加的大哥就不見了,只剩下那個冷面無情的烈營營官,只剩下那個人人稱道、最為年輕的朔方節度使。

手一點點攥緊,方涯若出槍,與那人一般冰冷無情地看着無盡夜色。

“将軍每晚都會登上城樓,只凝望一個方向,什麽話也不說。我不知道他在看什麽,只知道,這麽多年,這個習慣從沒變過;就像他手中的槍,也不曾換過……”

士卒的話尚在耳畔,常羲默默站在方涯若身後,順着他的目光望去——他們說,那是長安的方向。

方涯若不說話的時候,那張異常俊秀的臉籠着瑩白溫潤的光,看上去親切溫柔,而眼尾稍稍上挑的弧度又讓他帶了沙場将士該有的幾分果決與剛毅。幾次接觸,方涯若算不上什麽友善之人,但單單看着他的側臉,常羲又不由自主心生親近,大概……是真的太好看了吧。

好看的人,也不會壞到哪裏去。她這麽想着。

“方将軍。”常羲輕聲道,他的目光太過專注,以至于她只怕打擾了他。

方涯若微微側目:“尋本将可是有事?”

“沒有。”常羲搖搖頭,輕手輕腳走到他身邊與他并肩眺望,“你是不是在擔心?別着急,我道行淺,但我師父很厲害,他一定會有辦法的!”

目光凝在一處,方涯若道:“天命在我朝,不在蠻夷,本将不會容許烈營絕于此處此時。”

天命在哪誰也說不好……常羲撓撓頭,還是沒有糾正他,而是把心底的疑惑問了出來:“聽說你是長安人,總看着長安方向,是想家了嗎?”

方涯若沉默片刻,多年來不曾吐露過的心事郁結胸膛,在苦悶中發酵,堵得他喘不過氣。“天下之大,無處不青山。不過區區一片土地,有什麽可惦念的。”

“可是看你的樣子就是在惦記啊。”常羲同情地安撫他,“我懂的不會笑話你,我也離開浙東好久了,很想回家。”

“沒有。”方涯若陰着臉,不耐起來,“姑娘若沒別的事,就可以早些休息去了。”

“我以為墨泠已經夠別扭了,沒想到你更別扭。”常羲嘟哝着,“想家有什麽丢臉的。要不然你總跟丢了魂似的看着那作什麽?”

方涯若目光沉下,盯着那一處夜空像盯出了血色:“魂……呵,若是真有魂魄,你是不是還在那看着我?若你還在,看到今日之局,又會如何?”

夜涼如水,緩緩凝結成冰,透着森森的寒意。

常羲縮了縮肩膀,猶豫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你別難過啊。”

方涯若倏地回頭:“放肆!”

常羲一抖,本能地跳開一步,委屈得直嚷嚷:“你這人好不講理啊!我看你難過好心安慰你,你兇什麽兇啊!”

“自作聰明。”方涯若冷哼,“我幾時難過?”

“行行行,你才沒難過,你才沒有每天對着同一個地方發呆,你也沒有被踩着尾巴!”常羲憤憤然轉身,“我真是多管閑事。”

“慢着。”方涯若卻突然叫住她,語中半是遲疑半是壓抑,“你是修道之人,告訴我,人死,究竟會去哪裏?”

“去鬼界啊。”常羲撓撓頭,補充道,“師父說的,我沒死過也不是很清楚。”

“鬼界……鬼界的魂魄,可還能知曉人間之事?”

“沒投胎,又有家人時常祭奠的,應當能聽到家人訴說。”常羲想了想,不确定道,“師父說的,錯了別怪我。”

方涯若喃喃,神情半隐在夜色裏,看不分明:“聽聞方士能夠招魂,這離世幾年的魂魄,還能否再召來?”

常羲想了想師父曾經教授的,接話:“只要他沒投胎,應當是可以的。”

方涯若一震:“當真可以?!”

常羲考慮一陣,認真道:“我沒招過魂,只能盡力試試。”

方涯若默然,目光落在蒙蒙月色中,自己并不清晰的影子上,雙眉緊緊絞在一起,似乎正做着激烈的心理鬥争。

常羲看看天色,掐算了幾下:“我沒有太大把握,如果要招魂的話,最好能去那人墓地。”

方涯若深深吸了口氣,擡臉漠然道:“那麽,姑娘随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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