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帳 - 第 37 章 借點錢
曲折雅致的長廊下,尹忠引着賀凜往主屋去。就見一個淺色人影相對而行,她低頭讓了道,靜靜立在一旁,賀凜餘光掃了一眼,腳步未停,直往盡頭。
尹忠推門,做了個“請”的勢,“賀都督,我們主子就在裏頭了。”
賀凜颔首,負踏進。
他微一擡眸,便見緋衣男子坐在紅木圓桌前,面前擺着兩道精致的點心和羹湯。角落的長幾上擱置着一頂紫檀香爐,那盤桓缭繞的熏香,一聞便知,是頂頂上好的香。
高架鑲碧玉,壁爐點金絲。
整個院子乃至屋,雕梁畫棟,就如陸九霄這個人一樣,從頭到腳,全是金子堆出來的。
賀凜坐下,不言不語,靜靜打量他。
陸九霄低頭攪着銀耳湯,時不時往嘴裏送上一口,如此半響,屋內靜得只剩湯匙撞碗的“嘚唥”聲。
他二人像是較勁似的,誰先開口誰就輸了。
一息,又一息……
終于,“噔”地一聲,陸九霄眉頭微擰,将湯匙丢進碗裏,濃稠的湯潑了兩滴出來。
他不耐煩道:“有話說沒話滾。”
賀凜低頭抿唇,眉尾生出點笑意。他從懷拿出一張借據,推到陸九霄面前,嗓音清冽道:“借點銀子。”
陸九霄一頓,稀罕地瞥了一眼那張紙上的字。
“你管這叫一點?”陸九霄嘴角微抽,譏诮道:“你堂堂都督,管我借錢?”
賀凜端着身子,絲毫未因他的話而感窘迫,反而理直氣壯地點點頭道:“窮。”
陸九霄正眼看他,須臾後收了笑意,佯裝漫不經心地問:“說說,你犯了何事?”
靜默半響,他緩緩道:“你宅子外的那幾個鬼祟,跟了你多久?”
聞言,陸九霄面上的神色凝了一瞬,這才正兒八經地擡起頭,頭的動作都不由停住。
“那日迎安大道上縱馬之事,你命大,沒死,這月之內,他們暗裏幾次想動,你早有防備,加派人,都避了過去,就是捉不到活人,查不到來頭,甩不掉身後的尾巴。”
賀凜一面說,一面看着他,一刻不錯地打量他的神色。
四目相對,兩雙濃墨似的眸子似是印出一顆巨大的山石,在平靜的渾水軋出一灘渾濁的淤泥。
陸九霄擡了擡眉梢,“怎麽,你查我?”
“我查的是李家。”
又是靜默一瞬,陸九霄扣在扇柄處的指尖下意識跳了一下,他嗤道:“你什麽意思?李家的誰,李二?就他那個草包,他能掀——”
“國公爺。”賀凜面無神色道。
陸九霄剩下的話咽了回去,盯了他數刻,“你知道你在說什麽?”
賀凜道:“戶部侍郎謝甫之,其妻乃青州知府秦斌長女,國公府世子李擎有一妻一妾,妾室姓蘭,乃秦家二姑娘所出,正是謝夫人的親外甥女,秦斌的親外孫女。這層關系繞得遠,沒幾個人知曉,但總而言之,謝家與李家,怎麽也算姻親關系。”
而謝甫之,正是領頭參陸九霄之人。
陸九霄凝神,“我與國公爺素來無怨,他何至于要我的命?”
賀凜目光移開,握了握空空如也的茶盞,道:“誰知道呢,你得罪人的事幹的還少麽,忘了哪樁也說不準。”
嗬。
陸九霄扯了扯嘴角。
正此時,“吱呀”一聲,屋門被推開。
沈時葶捧着金絲楠木茶盤,垂頭走來。她動作放得極輕,将兩只青柚茶盞擱在他二人面前,小心翼翼地捧起茶壺斟茶。
動作娴熟,一看就沒少幹這種活。
賀凜不禁擡頭細看了一眼,他頭一回這樣近地打量她。
眼前的姑娘,鵝蛋臉,杏仁眼,眉尾微微有些上揚,鼻尖右側一顆紅痣很是矚目。
面上的神情十分如履薄冰,握着茶壺的連顫都不敢顫,能看出,她是怕陸九霄的。
一盞茶,賀凜收回目光。
陸九霄朝她道:“下去吧。”
小姑娘點點頭,很聽話地就退下了。
賀凜素來不愛管陸九霄的閑事,這回卻忍不住道:“你給她贖身,侯夫人知道?”
眼前的男人不屑地勾了勾唇,“花錢買個人而已,我還得敲鑼打鼓?”
于他而言,買下一個小姑娘和買下一塊玉,其實并無甚區別,不過都是他世子爺消遣的玩意兒罷了。
賀凜轉了轉的杯盞,并未多問。
他遞上一沓抄錄的卷宗,拉回正事:“這是近半年錦州樊安山山崩致死的卷宗,實際數目只會更多,不會少,恰是從李擎接管監察修築錦州柏河河堤起,且他行蹤詭谲,我懷疑李家私開礦山,斂財。”
不得不說,賀凜這番話足夠震耳欲聾。
私開礦山,山崩致死。
這前後兩條,哪一條都是大罪。且依骊國律例,私開礦山,輕則罷官貶黜,重則可治死罪。
更
莫說堂堂一個國公府,斂財作甚?這便引人遐想了……
“你證據呢?”陸九霄指腹摁住杯盞邊沿。
“沒有,在查。”末了,他道:“錦州地生,上下皆要打點。”
言下之意,缺銀子。
陸九霄一句“你沒證據你跟老子這掰扯半天”下意識便要脫口而出,可話到嘴邊,生生咽了回去。
雖然不願承認,可他不得不認,賀凜說的每一句,他都信。
但顯然,賀凜查李家不是一日兩日。他連謝家與李家這般隐秘的姻親關系都知曉得一清二楚。
“你查李家作甚?別告訴我你閑得慌。”
就像陸九霄了解賀凜一樣,賀凜亦是了解他。
他知曉,以陸九霄的性子,你不吐點真的,他是不可能安分借出這銀子的。
賀凜放下杯盞,“你還記得韓餘嗎。”
幾乎是“轟”地一聲,“韓餘”二字如雷貫耳,炸得陸九霄一個措不及。
他怎麽會不記得?
就是那個當着武百官的面,稱賀忱親謊寫軍報的韓副尉。
就是那個被他綁了,險些屈打成招,卻在他被陸行禁閉期間人間蒸發的韓副尉。
賀凜繼續道:“當年,我親眼瞧見他進了李家後門,若我沒料錯,他應是李國公的人。”
言下之意,他是因此事才查的李家。
“噔”一聲,陸九霄的杯盞重重擱在桌幾上,他背脊挺直,眉眼隐隐蘊着怒氣,道:“那你當年裝什麽啞巴?”
“我就是說了又如何,無憑無據,有人信嗎?陸九霄,當年有人信你嗎?聖上信嗎?”
四目相瞪,二人心皆是憋着一股郁氣。
賀凜靜下道:“李家打壓世家也不是一日兩日,尤其是握兵權的世家,當年兄長鋒芒畢露,成了他眼釘也不是沒可能。不過李家辦事謹慎,難留把柄,這麽幾年明面上都幹幹淨淨,此次不過我賭一把,你就說,這錢借不借吧。”
“……”
陸九霄唇角緊抿,他好些年沒受過這種憋屈了。
半響,他道:“最後一個。”
賀凜擡眉,“你問。”
“你早就知道,早就在查,這麽些年瞞得結結實實,怎麽這會兒肯告訴我了?”他眼尾輕挑,目光緊盯着眼前的人。
賀凜一頓,低頭抿了口茶,道:“此事本與你無關,原也沒必要因你我的交情——”
“我和你沒交情。”
賀凜滞了一瞬,“……原也沒必要因此事卷入是非。”
可既他已陷是非,此事就另當別論了。
一來,他給陸九霄指了個方向,這小子不至連敵人在哪個方位都不知曉。
二來,他确實頭緊,而眼前這位世子爺,确實多金。
頃刻,“多金”的世子爺起身,走至書案邊,拉開抽屜,将錢莊的錢印子丢了過來。
“就算你所言皆對,那李家為何對付我,我又不是賀忱,既沒赫赫軍功,也無兵權在,他為的什麽?”
賀凜接住錢印子,凝了他一眼,移開目光道:“誰知道呢。”
“許是你這人實在讨人厭吧。”
———
為避開李家耳目,賀凜還是從南面的牆翻出去。
陳暮于牆下候着,見他來,忙道:“大人,陸世子應了嗎?”
賀凜握着的錢印子,“嗯”了聲。
他心事重重地往小路走。
陳暮打量他的神色,忍不住道:“大人,陸世子性子急,讓他知曉了,不會生事吧?”
賀凜停下腳步,心下思忖,原以為他整日沉湎酒色,不務正業,皇後怎麽也不會動他,誰想還是……
更沒料到,李家做事竟如此急切。
思此,賀凜不得不憶起一樁事——
正是五年前,陸九霄惹聖上震怒,被陸行用刀架在脖頸上,強行從宮拎回去的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