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帳 - 第 39 章 回侯府

沈時葶很快地給他熱了飯菜。

趁他進食期間,她速速回屋備了墨,再斟酌之下,廢了幾張紙,最後敲定一張藥方。

陸九霄給的籌碼太過誘人,她方才喜悅萬分,恨不能明日便能讓他痊愈,好早早回到錦州。

可此刻對着半支開的花窗,湛藍無雲,烈日炎炎的天,她有一瞬的晃神……

是了。阿娘,願意瞧見她麽?

思此,小姑娘鼻尖微酸,她用力地睜了睜眼,将那點子委屈逼了回去。

她不得不承認,十六年的母女情分,十六年的朝夕相處,即便生了這樣的事,她怨過,恨過,卻也還留有一絲念想。

這念想,讓她時時刻刻都想回到錦州。

何況,即便是阿娘不留她,她也并非無處可去。錦州城西的老郎曾是阿爹的摯友,那間藥鋪子,總有用她之地。

沈時葶暗暗提了一口氣,整理好情緒,将藥方疊了起來,欲要托纖雲采藥。臨推門前,她倏地一頓,想起陸九霄那幾句似威脅的叮囑——

她思忖片刻,往東廂去。

此時,陸九霄正食完,淨了,接過纖雲遞過的盥帨,仔仔細細地擦拭着。

見屋外伫立的一道人影,他輕擡了下眼,揮屏退纖雲,捂唇咳了聲道:“有事?”

沈時葶微微颔首,将寫有幾味藥材的方子遞給他,道:“原是想讓纖雲姑娘采藥的,但擔心被有心人知曉,您看這個……”

她眉眼都猶豫地皺出了一個小小的“川”字。

陸九霄捏着方子的指尖微微一頓,眉梢微提,着實有兩分訝異,小小年紀,辦事倒是挺周道。

且細看這張方子,字字端正圓潤,乖乖巧巧地躺在素色宣紙上,如她一般。

“回頭我讓秦義去。”他收了方子道。

沈時葶颔首,“那世子歇息,我在門外候着。”

她真是一位稱職的丫鬟。

陸九霄忽然覺得,眼前的姑娘像根野草,好似到哪兒都能活。從一個青樓妓-子到府宅丫鬟,她适應得十分良好。

他也知曉,以老鸨的性子,之前定是将她供起來,吃穿用度皆是上乘,陸九霄原以為她會将那些壞毛病帶到玺園,可她沒有。

不僅沒有,做個丫鬟還做得像模像樣的。

“欸。”陸九霄微一頓,喊住她,“等等,書案左側,第個抽屜,有個紫色的藥盒。”

沈時葶遲疑地怔了一瞬,按他的吩咐,老老實實走至裏屋,拉開左側的抽屜,果真見裏頭躺着一個紫色的藥盒。

她捧着遞給陸九霄,“世子,給。”

“給你的。”男人口吻懶散,漫不經心道:“昨夜,磨破了,不疼啊?”

他不說還好,一說,沈時葶臉上當即染上兩團緋紅,的藥都燙得很。

怎麽不疼呢?

窗下的石臺硌人得很,臋上那層薄薄的皮,根本經不住那樣折騰……

“謝世子。”小姑娘含糊不清地道了一句,走時的步伐,比來時要快那麽兩步。

陸九霄靜默半響,懶洋洋地看着一桌殘羹冷炙,捏着扇子兩頭,開開合合,合合開開,他在思量賀凜的話。

倏地,他摁住胸口又咳了兩聲。

未時,侯府又送來一碗熱湯。陸九霄想也沒想,将那碗還冒着熱氣的湯倒在了窗臺下的袖珍椰子花盆裏,過了一刻鐘,才吩咐纖雲将空盞交給門外候着的小丫鬟。

———

夜裏,尹忠叩門而進。

要說之前,陸九霄是不知暗地裏的人是誰,只能耽擱時間。可眼下既已知曉,查起來便快多了。

尹忠道:“主子,您所料無錯。屬下将一具暗衛的屍身丢在國公府後門,管家見了,禀報了李國公,可李家并未報官,而是悄無聲息埋了屍。”

陸九霄垂眸聽着。

“還有,後廚的蔣廚娘,不查還不知曉,她竟有如此大的背景。她的女兒蔣氏,原在李家做奴,前陣子才被國公爺收了做通房,想來夫人送的湯,也是被她做了腳。”

“別動她。”陸九霄掀了掀眸,“以免打草驚蛇。”

尹忠應了是。

陸九霄一下一下地敲着扇柄,慢慢回憶了一下李國公的模樣。

李家的人,他見得多的也只有李二與皇後,國公爺這樣繁忙的人物,他當真是少見。

對他唯一的印象,約莫是個端正俊朗的年男人,說話時客客氣氣的,同那些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朝臣如出一轍,有幾分道貌岸然的意思。

但也無可厚非。

思忖半響,陸九霄只能想出一個動。

依賀凜所言,李家意在以抑武,對所有握兵權的世家皆是不懷好意。

李家一時對付不了陸行,轉而對付他也并非沒有可能。

他抿了抿唇,不知是不是他多慮,直覺不止如此。

可不管是何緣故,這梁

子,都算是結下了。

———

翌日,尹忠尋來的婆子住進了西廂,原本是沈時葶的那間屋子。

小姑娘抱着一只小小的包袱,面色驚恐萬分,她怎麽也沒想到,陸九霄竟然要回府?

更沒想到,他竟還要帶着她一并走!

她扭頭看向同樣整裝待發的弄巧,是……雖是不止她一人,可弄巧是正兒八經的丫鬟,原就是從侯府出來的,她是什麽?

侯府那樣的高門大院,丫鬟婆子無數,她們若是知曉……

她的臉皮,還沒有厚到能面對如此多異樣的目光。

弄巧拍了拍小臂上挂着的包袱,似乎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寬慰笑道:“沈姑娘莫怕,尹護衛吩咐過了,有人問起,便說姑娘是在玺園當差的,同我與阿姐一樣。”

沈時葶咬着唇,難為情地點了點頭,随着弄巧上了後一輛簡樸的馬車。

那廂,廊下。

尹忠望着沈時葶纖細的背影,心下暗道,就沈姑娘這身段這皮囊,說是個丫鬟,也着實有些生硬。

但同時他也深知,如今的境況,留身後那些尾巴在玺園外,終歸不太穩妥。可若回侯府,世子身邊是一定要帶個懂醫的,但又不能光明正大放個郎在身邊,沈姑娘是最合适不過的人選了……

而弄巧,純粹是個幌子。

莫名從玺園帶一個丫鬟回去,還生得這樣打眼,難免讓人起疑。多一個弄巧,總顯得不那麽突兀。

陸九霄望着頭頂快要落下的豔陽,從紅木柱子上直起腰身,“走了。”

幾人上了馬車,車帷一晃,緩緩駛向侯府。

———

馬車在府外停滞。

一入眼,便是門外兩座莊嚴的石獅子,大門漆黑,上端挂着一塊燙金牌匾,一個氣派的“陸”字赫然現于眼前,處處彰顯華貴,原讓她驚豔的玺園,都顯得平平無奇起來。

說實話,沈時葶一個商賈家的小姑娘,面對此處,心下總有些惶惶不安的。

一進府,她便低着頭,抿着唇。

陸九霄早早被袁氏叫了去,她便跟着弄巧一路蜿蜒曲折進了一座寬敞的院子,比之玺園的東廂,足足大上兩倍。

都說什麽品性的主家,便養什麽品性的丫鬟。世家大族的教養,在這些丫鬟婆子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沈時葶初來乍到,又生得惹眼,難免引起衆人好奇,可在弄巧回了她的來歷後,便只點點頭,便各自做起了裏的活計。

至多也只在背裏小聲唏噓:富貴相,仆人命,真真可惜。

弄巧引她去了仆房,侯府每個院子都有專給下人設的房屋,皆是一室二人,一張床,間橫放一張小幾,剖出兩個人的位置來。

簡陋,卻也算得上幹淨。

弄巧道:“這間屋子原是我與阿姐的,姑娘不嫌棄,往後便睡阿姐的位置吧。”

聞言,沈時葶連連搖頭,“不嫌棄,是我謝你才是。”

弄巧羞澀地撓了撓臉頰。

說實話,眼前的人長得當真極美,至少她長到如今十的年紀,還從沒見過一個女子,能美成這個模樣,又柔又媚,像水似的……

說話時,那雙半月似的眸子直勾勾地望着你,她一個姑娘家都害臊。

怪不得世子喜歡呢。弄巧如是想着。

擡頭望了眼天色,沈時葶忙問道:“後廚在哪個方向?”她該煎藥了。

弄巧伸指了指。

此時,賀家最高的一處亭臺上,賀敏正踮着腳尖往侯府的方向看。

這座亭臺高到她能遠遠俯瞰陸家的整體面貌,可偏偏松苑的方向叫兩排松樹遮得嚴嚴實實的,她連塊磚都瞧不見。

賀敏攥着亭臺上的雕欄,深深提了口氣,“你說,懷洲哥哥将那個姓沈的妓-子帶回府了?”

說到後頭,她的嗓音都忍不住拔高,口吻滿是不可置信。

他瘋了嗎?

他怎麽能将一個妓-子帶回府呢?!

丫鬟頓了頓,回話道:“姑娘,陸世子給那位沈姑娘贖了身,按理……也不是妓-子了。”

“我要你提醒我?”賀敏怒道。

正此時,賀敏眼尖地瞧見賀凜于小徑上走過。她當即換上一張委屈兮兮的模樣,提着薄紗的裙擺,小跑至他面前。

“二哥哥。”她拉了拉賀凜的衣袖。

賀凜不得不停下步子,眉心一皺,“有事?”

“你知不知,懷洲哥哥前陣子給一妓-子贖身,還将她帶回侯府了。”

她說這話,既是抱怨,也是想從賀凜這頭打聽些什麽來。

但顯然,賀凜近日忙得腳不沾地,連陸九霄回府的事都不知曉,更遑論是他帶了什麽人來。

可不知為何,他聽着賀敏一口一個“妓-子”,想到那雙明亮的眸子,心隐隐有些不快,他低聲斥道:“你一個姑娘家,口口聲聲‘妓子’,教養全讓狗吃了?”

賀敏一噎,小聲狡辯,“可她本來就是……”

“再說。”賀凜嗓音沉了下來。

“好了好了,我不說就是,天暗了,那、那我回屋了。”賀敏瞥了眼賀凜冷然的臉色,趕忙轉身離開。

望着自家幼妹的背影,賀凜煩躁地捏了捏眉心。

關于對待賀敏這一點,他自幼便與賀忱不同。賀忱待她,當真是疼愛極了,依他的話說,他就這麽一個妹妹,不對她好,對誰好?

可賀凜呢,打小便對賀敏疼不起來。

非說緣由,大抵是她太聒噪了。賀凜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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