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帳 - 第 48 章

陸九霄停在青苔石階之上的那根廊柱邊,望着對面長廊下的兩個人,鳳眸微眯。

他目光緊緊落在對面官役落在沈時葶小臂上的,忽然覺得一陣窒息,如同犯了潔癖一般,恨不能将她那層薄薄的白紗扯下,丢進浴桶裏搓幹淨才行。

這豔陽高照的天,秦義忽覺脖頸一涼,正撇頭尋是哪處來的風,一側身……

就見他家主子正陰着一張看死人的臉,望着對面。

他摸了摸腦袋,問:“主子,咱們不是來接沈姑娘的麽,不過去嗎?”

陸九霄牽了牽嘴角,無聲“嗬”了一句。

他臉色轉變,眉梢微挑,一派淡然模樣。抱依在廊柱上,“我說來接她了嗎?”

男人口吻染上些莫名其妙的譏诮,道:“我還以為人要死了,來收屍的。”

秦義:“……”您開心就好。

正此時,那廂雲袖眼尖,遠遠高呼道:“主子!”

聞聲,廊下幾人紛紛側頭看來。

沈時葶一怔,忙朝周戒告了辭,提起裙擺小跑至對面廊前,她仰頭道:“世子。”

陸九霄斜睨她一眼,餘光掃過對面還未離去的人,冷飕飕道:“你真行啊,出個門,還能把自己整進府衙來,我怎的沒發覺,你本事這樣大?”

最大的本事,是他還沒來得及吩咐,她竟能完好無損出了大牢。

可真是了不得。

沈時葶叫他說得羞愧萬分,低下頭喏喏道:“勞煩世子來一趟,下次不會了。”

他盯着她發頂處的小漩渦,半響道:“還敢有下次?”

小姑娘一窒,順着他的話說:“不敢……”

又是一陣良久的凝視,陸九霄才将她那頂不知所蹤的帷帽遞過去。

“拿着。”

雖此事她也是無故受累,可畢竟還連累陸九霄特意跑一趟,沈時葶很是理虧,忙伸接過,戴整齊後,老老實實随在他身後。

府衙的寧師爺一路奉承巴結,連連怒道要懲戒那群辦事不力的官役,直至将這位世子爺送上馬車,他才撫着胸口,擦了擦腦門的汗。

這錦州的佛啊,是一尊比一尊難伺候了。

———

辘辘作響的馬車上,沈時葶抱着帷帽,抿唇盯着鞋面上那朵牡丹瞧。

靜默半響,也沒等來陸九霄說話。

她眉心微蹙,小心翼翼地擡了眸,就見陸九霄肘撐着案幾,拳頭抵着側額,唇眸緊閉,一副養神的模樣。

但誰能知曉,閉目養神的世子爺此刻胸口疼得緊。

說不好是被誰氣的。

他一想她方才那副欲語還休的嬌羞模樣,還有薄紗之下,那只如雪如玉的胳膊被人握在……

陸九霄喉間微癢,很是想罵人。

偏此刻馬兒踏進一個小泥坑裏,車廂倏地晃了晃,陸九霄肘一滑,案幾上那只碧綠茶盞頓時傾倒,茶水順着桌角,一滴一滴落在玄紅衣袍上……

他不得不睜了眼。

與此同時,沈時葶低呼一聲,連忙從衣帶抽出絹帕,起身彎腰擦了擦他的衣裳。

擦着擦着,她上動作一頓,擡眸撞上男人那雙郁氣滿滿的眼。

沈時葶一滞,心下暗道,這茶也不是她潑的,何故如此看她……

可到底敢怒不敢言,小姑娘委屈縮回,老實坐了回去,将帕子留在案幾上。

陸九霄冷着臉拿過,兀自擦了兩下沾濕的衣襟。

至閑安巷時,陸九霄也沒同她說上一句話,徑直步入偏房。

尹忠推門而進,“主子,查到了。”

“上月醉香樓出了命案,一官役殺了兩名妓子,人跑了,眼下府衙正捉拿此人,還是一級要犯。”

陸九霄眼眸微阖,“殺了兩名妓子,至于如此大張旗鼓?”

正如那日花想樓失火,官役懶散不作為一樣,在這個世道,是無人會将妓子的命當命的。

殺了兩名妓子的犯人,何止那些官役如此病急亂投醫?

“有畫像嗎?”

聞言,尹忠将剛得的畫像遞上。

陸九霄觑了一眼,阖上道:“咱們在錦州的人多,讓底下人多留意留意。”

尹忠應了是,轉身離開時,又猶豫回首,“主子,錦州這樁事,您是要管麽?”

陸九霄正要夠茶盞的一頓,“再說吧,左右不急回京。”

尹忠抿唇,颔首退下。

他往前下了幾個幾個臺階,仰頭望天,悵然一嘆。

他陪在世子身邊數年,最是熟知他的性子。一件事若非早早打定主意,又怎會說做就做呢?

早在賀都督提起韓餘與國公府的淵源時,無論是否李家先行針對世子,這事他都管定了。可錦州水太深,又豈是一件易事……

此時,雲袖正捧着一件匣子路過。

她笑同尹忠打了招呼便要走過,尹忠好奇道:“這什

麽?”

“啊?”雲袖停住步子,将匣盒捧高了些,“噢,沈姑娘的衣裳,世子吩咐的,一定要沈姑娘将她今日那身換下,也不知那身衣裳又如何礙着他的眼了……”

說罷,她努努嘴便往寝屋去。

———

陸九霄酉時出了趟門,再回來時,已是明月高懸,星子落地。

小院石桌上鋪着一張骊國地圖,借着月色,男人的指腹劃過一條條圖上的大路小道。

尹忠與秦義一左一右彎腰細看。

尹忠道:“那麽大一現銀,若想運回京都,走陸路過于冒險,可若是水路的話,抵京時要搬上碼頭,屬實引人注目,不可能一點動靜也沒有。”

陸九霄瞥了眼圖上的線路,尹忠說的不錯,且無論是陸路還是水路,但凡抵京,都不可能無人察覺。

若不是在京都,也不在錦州,還能在哪?

正思忖時,一股濃郁的苦藥味從廊道盡頭飄來,陸九霄眉頭一緊,并未擡頭去看。

尹忠與秦義互望一眼,識地退遠了些。

那廂,沈時葶捧着藥緩緩而至。

“噔”一聲,藥盞被擱置在石桌上,她道:“世子,該用藥了。”

陸九霄“嗯”了聲,舉起碗盞,一飲而盡。目光依舊落在地圖上,眼都不擡道:“拿下去。”

“哦。”小姑娘眉心微皺,遲疑地看了眼邊上一小疊蜜餞。

這個男人矯情得很,不喜苦味,有一回沈時葶忘了給他備蜜餞,被他晾了好一陣。

眼下他竟是一口蜜餞不用?着實讓人生疑……

沈時葶捧着藥盞,一步回頭地離開。

陸九霄松開捏着地圖頁腳的指腹,用餘光瞥了她一眼,胸口的氣悶又上來了……

這圖也看不得,茶也喝不下,不過少頃,他便起身回了屋。

角落的案臺之上,一頂嶄新的香爐袅袅生煙。是他熟悉的安神香。

沈時葶正阖上香爐蓋,聽聞動靜,忙回過頭,她道:“世子。”

陸九瞥了她一眼。

她走至他面前,問:“世子半個時辰前用了藥,感覺如何?我今日稍稍改了藥方,藥效許是強了些,不知合不合适?”

陸九霄并無甚感覺,敷衍應了兩句。

一提治病療效,小姑娘便來了勁頭。陸九霄褪了薄衫,走至梨木架子旁挂上,她也跟到了架子旁,陸九霄又走至桌邊坐下,她亦是不舍不棄地跟了過去。

那張小嘴像是被撥開了暗扣。

一通闡述之後,小姑娘認真地點了點頭道:“若是有頭暈眼花的征兆,世子莫怕,是常見的,但若過于頻繁的話,世子同我說一聲,我減輕用量,許就無事了。”

陸九霄抿了口茶,皺眉道:“你煩不煩?”

“……”沈時葶閉了嘴。

男人不虞道:“沒事改什麽藥方?藥效如此強,欲速則不達不知嗎,若給我吃出個好歹來,你賠得起麽你?”

小姑娘被他說得一懵。

說罷,他眯了眯眼,一字一頓道:“沈時葶,你是不是想早些治愈,好早日走?”

眼前的人仰頭,那雙明亮的杏眼皆是疑惑,“世子……不想早日好麽?”

陸九霄微頓,被她問得一時愣住。

“咳咳咳咳咳咳——”

陸九霄喉間一癢,撐着桌幾,捂唇咳得面色發青。

話題一時打住,沈時葶忙拍着他的背,給他順氣。

———

夜色沉沉,二人各擁半邊被褥而卧。

今日實在折騰,沈時葶沾枕便沉沉睡去。

陸九霄側頭望着一夜星子,眉心微擰。耳邊是一陣細弱的呼吸聲,一深一淺,一呼一吸……

這座宅子并非只有一間屋子,她本也不應該躺在此處。

至于緣由……

男人偏頭看了面色沉靜的小姑娘一眼,瞧她烏發之下,白白嫩嫩的耳垂,忍不住伸撥了一下。

陸九霄長臂一伸,将人攬到身前。而那具小身子便自發弓起,整個偎了進來。

他鼻尖碰到她的脖頸間,鼻息盡是淡淡的香氣,不同于花想樓的脂粉味,是僅屬于女兒家的那種氣味。

陸九霄不得不承認,這氣味聞着令人上瘾。

且那嫩嫩軟軟的腰肢,實在好摟。

倏地,小姑娘唇瓣輕啓,喃喃了幾聲。

陸九霄眉梢微挑,側耳去聽——

“不要,不要……”

沈時葶眉頭緊蹙,額間沁出了汗。

他正要擡擦去,便聽她道:“周官爺……”

陸九霄嘴角一僵,目光從平靜到凜然,約莫只用了一息的功夫。

那只搭在小姑娘腰間的忍不住發了力,且是毫不留情的那種。

即便是在夢裏,沈時葶也被疼醒了。

她輕輕“嘶”了一聲,睜開眼時,眼底盡是茫然。

陸九霄側撐起身子,那張閻王臉在夜裏一擺,一字一句道:“沈時葶。”

“你給我再喊一遍。”

口吻猶如寒冬凜風,風攜的不是雨雪,而是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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