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王 - 第 82 章 朔風(下)
? 那安差人來請柴雨棠的時候,赫倫就在邊上,聽見了臉色不大好看。
“你不用去見她!”赫倫說。
“那安……是你的那位夫人?”柴雨棠左右權衡,卻認為這一趟不可不去,她明白自己不是為了來和別的女人争一個男人的寵愛,孤身遠嫁,牽涉國事,還是順服恭從些,少樹敵為好,“說起來,我還沒有見過她呢,去見一見也好,原本就是應該的。”
那安見到柴雨棠,是面帶笑意的,她是草原上數一數二的美人,又是将軍的女兒。這姻親選得講究,伽陀的大汗要把汗位傳給六子赫倫是板上敲釘子的事情,沒得改了。那安是個極大度的女人,哪怕因為柴雨棠的到來,赫倫再也沒有去過她的帳房,她也毫無怨言。
柴雨棠從小在後宮長大,對嫔妃們兩面三刀的做派再熟悉不過,那安的大度和熱情叫她不敢盡信,故而處處謹慎,怕得罪于這大将軍的女兒、将來的伽陀王後,就連接過一杯茶水,柴雨棠也是客氣地向她道了兩次謝。
“你有點兒怕我?”那安問。
柴雨棠愕然了一下,不知該怎麽張口。
那安自己笑了笑,在她身側坐下了:“我有什麽值得你怕的呢?赫倫娶我并不是因為喜歡我,他是要成大事的人,大汗看重我父親,想要我父親在赫倫繼位以後繼續盡力輔佐,所以才讓我嫁過來。公主,要說怕,該是我怕你才對啊,那麽高傲的左賢王,在你面前可是一點兒脾氣都沒有,可見他是真的寵愛你。”
在對方話音落下的一瞬間裏,柴雨棠驀地意識到,赫倫對她的的确确是非常好的——不習慣草原的飲食,他就特意從南邊請了廚子來,還命令廚子鑽研長安的口味和菜式;不願換掉中原的衣飾,他沒有強求,北方的天冷得快,他叫人按照她喜歡的樣式提前備下了厚衣;不懂突厥語,他要求所有服侍在她身邊的人都能聽懂她的言語,他自己同她說話,也從來都是用的中原話——在她的一生中,蘇峻是第一個全心全意待她的異姓男子,那麽,赫倫便可算得上是第二個,任何事情,只要她開口,在合理範圍內,赫倫就一定不會拒絕。
那安對柴雨棠毫無敵意,甚至與這位異邦來的公主很合得來,後來她們無話不談,漸漸成了極好的朋友,對于這樣的轉變,赫倫感到意外,但更多的是高興,眼見柴雨棠和那安和平相處,二人都格外珍惜彼此間的情誼,赫倫只覺得,這大徵的公主越來越叫他喜歡得緊。
“你也同樣喜歡我嗎?”
一模一樣的問題,赫倫問過三次。
“喜歡怎麽樣?不喜歡又怎麽樣?”
以往柴雨棠總是沉默,後來她終于開口回答,只是她仍舊非常不明白,為什麽他要執着地來探尋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你這個女人……”語氣裏帶着一點兒生氣的意味,很顯然地,這答案并不是對方想要的,身後腳步聲挨近,下一刻,她被擁進了一個堅實的懷抱中,“你會喜歡上我的,一定會的。”
草原的月亮,不同于長安月的安靜,它帶着冷冷的凄迷。
短暫的愣怔之後,柴雨棠想起了蘇峻……她總是會想到他,無時無刻,想他,想父皇母後,想遙遠的長安城。
所有殷切的祝禱,都只能悄悄地放在心裏——
“月亮啊,你若能感知,便把我的思念千裏遙寄吧!”
昭德二十九年不是個太平的年頭,實際上,昭德二十八年也不是。
東境的戰火才滅,西突厥的兵馬又起,這一開打,直從上一年的夏初,打進了下一年裏去,戰況日愈激烈,聽說,連豐華古城的城門都關閉了,大徵與東草原暫時中斷了往來。
柴雨棠問赫倫,你會幫我父皇的是不是?
赫倫笑了笑,回答說,必要時我會的,但我還是希望不要有這樣的機會,真定,打仗太耗兵馬和糧草了,草原上連年幹旱,我們的年成并不比葛邏的好多少……
天寒地凍的新年,在某一個深夜,柴雨棠夢見了穆皇後,穆皇後穿一身素色的衣裙,笑着從帳外走進來看她,那場景似真似幻,柴雨棠迷迷糊糊躺在被褥中,看素衣的人款款走近,坐在了她的身邊,穆皇後一直都在笑,她俯身撫摸柴雨棠的額頭,輕輕地說,我的女兒……
“母後!母後!”
壓抑在喉嚨裏的聲音終于能發出來了,也是在那個瞬間,柴雨棠從夢中驚醒。
傳報送到的時候是二月初一。
“昭德二十九年正月十九,穆皇後薨逝……”
傳報上還有一些字,柴雨棠沒有再往下看,她心頭劇烈一顫,慘白了臉站起身,眼前卻驟然壓下了整片的黑暗……醒來時,她默默哭泣,幾乎流幹了眼淚,随之身體也跟着垮了,她病了很久,一直不好,數度灰心,甚至最後不肯再喝藥,是赫倫向她承諾說,等局勢安定些,會帶她回長安,直至那一刻,她才重新拾回一點生的希望。
同年六月,那安被确認懷有身孕,大汗高興壞了,賞賜了許多珍貴的東西給她,而赫倫沒有厚此薄彼,反而花更多時間陪伴柴雨棠。
十一月,在卧病的八個多月後,柴雨棠終于能下地走路了,沒過多久,她聽說大徵打敗了西突厥,逼得葛邏逃向了荒漠,她非常高興,迫切地希望着自己快快好起來,希望那安的孩子能夠平安落地,那樣的話,赫倫就會高高興興帶她回長安了。
次年,快到臨盆的月份了,那安行動不便,大多數時間都躺卧休息。
柴雨棠摸了摸那安高高隆起的肚子,笑着說道:“赫倫就在給孩子取名字呢,但是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所以他很苦惱,等會兒他來看你的時候,你可以問問他,現在有沒有中意的名字。”
那安笑容溫柔:“我倒希望是個女孩,大汗沒有女兒,孫女只有一個塔娜,他一定會很喜歡我們這個孩子的。”
這一天有點兒奇怪,赫倫每天都會來探望那安的,但今天等了很久他都沒有來,柴雨棠出去一詢問,才知道赫倫率軍出征了,她感到很驚訝,不知是什麽樣緊急的軍情,竟讓赫倫連招呼都來不及打一聲,但也只是驚訝罷了,畢竟她從不過問男人們的政事。
第五天深夜,柴雨棠心口發悶,輾轉不能眠,索性穿衣起來,想到外面去走走,走到帳前,忽地閃身進來一個人,在她發出尖叫聲之前掩住了她的嘴。
“真定,是我。”
聽清是赫倫的聲音,驚恐的柴雨棠停止了掙紮。
一切的變故來得太快。
直到被匆忙推上一輛馬車的時候,柴雨棠仍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緊緊攥住赫倫的手不肯松開,而對方身上到處是傷口,衣裳上斑駁血跡已經風幹成了深色的血污。
“赫倫!”
“陰謀。二哥要篡位,故意調我離開王庭,在半道設下埋伏殺我。”
“什麽……”
赫倫攏住面色慘白的人,在她冰涼的額頭上印下一個吻,緊接着用力掰開那雙抓緊他的手,急忙将驚慌無措的女人推進馬車內:“也許我不能再保護你了,回長安吧!”
……
“昆朗,送她去豐華古城!”
“不,我不走!”
……
在被打暈之前,最後一眼,她看見他離去的背影。
醒在颠簸的馬車中,外面無人駕車,已不知過去了多久,天上還有寂寥的星辰。
嘗試幾次想停下來,但是駕車的馬身上紮了刀子,只知往前不停蹄地狂奔,根本不聽使喚,缰繩一拽,反而更加狂躁奔逃。
“叛亂……叛亂……”
柴雨棠渾身都在顫抖,揩一把淚,咬牙不顧一切地縱身跳下馬車,她滾落在堅硬的地面上,摔傷了手臂和腿,甚至,突起的尖利石塊蹭破了她的皮膚,很快有殷紅的鮮血從她的掌心、手臂、膝蓋等處不停地往外流,身體上的痛無暇顧及,她爬起來,跌跌撞撞往回跑,夜色很濃,寥落的星辰光影透過枯枝落在眼裏都變得恍惚——
快啊,再跑快一點啊!
柴雨棠自欺欺人地讓自己相信,只要跑得夠快,回去得夠及時就可以救下她想救的人,直到在林子裏被樹根絆倒,所有的力氣、勇氣都在剎那間失去殆盡,她再也沒能爬起來,就在幾天前,她還認為可以在草原平靜過完一生,邊關安寧,兩國修好,永無戰禍,而她也會在某一天回長安見她的父皇,但是此刻,排山倒海的苦楚和絕望襲來,直壓得她幾乎不能呼吸,她按□□痛的心髒,不知道當太陽升起來時她将要面對的是什麽,她不知道能不能再見到赫倫、那安和大汗,更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活着回一次長安……
“公主!”
近在耳畔的聲音聽上去那樣熟悉。
好累。好冷。
多想睜開眼睛看一看,自己是否是在做夢,竟出現了幻聽,仿佛聽見了蘇峻的聲音,可是,昏昏沉沉的,什麽也做不了。
一路高燒昏迷。
能記得的,只有耳邊不斷呼嘯刮過的風聲,以及有人背着她,在黑夜中行走,一直走,走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