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春腰 - 第 23 章

第23章

天氣一日比一日熱, 衣衫也一日比一日薄,宮人挽起雪棠薄如蟬翼的衣袖,輕輕往她的指甲上塗抹丹蔻。

雪棠生的白, 塗上紅豔豔的丹蔻,愈發顯得膚若凝脂。極致的白和極致的紅互相映襯,勾的人連眼睛都移不開。

宮人偷偷觑了雪棠一眼, 九公主只一雙手就那樣勾魂奪魄,更遑論還生了一張傾國傾城的嬌美容顏,也不知道将來誰有福氣能将她娶到家。

雪棠對宮人的打量渾然不覺,只凝着手指,擎等着丹蔻變幹。

這時,凝枝推門而入,她将宮人打發出去, 将房門掩好了,才從袖兜裏拿出一封信捧到雪棠面前。壓低聲音道:“公主,豫南來信了。”

雪棠再顧不得未幹的丹蔻,忙将信封拆開。那信是謝華瑩親筆所寫, 謝華瑩只道豫南蝗災已除,她的身體也基本痊愈, 現下已和宣平侯到達京都,邀雪棠到明月樓相見。

雪棠和母妃已有四個月未見,不知有多想念母妃,想到不日就要和母妃相見,高興的嘴角都合不攏。

心裏有了期待, 時光便格外難熬, 不過一夜的時間,雪棠卻仿佛熬了整整一年, 天一亮便穿上衣衫,從禦花園溜了出去。

馬車辘辘而行,停至明月樓前,雪棠狂奔到屋內,一看到謝華瑩便撲過去緊緊将人抱住。

“母妃!”雪棠低低喚了一聲,原是極高興的,可不知為何眼中竟沁出了淚珠。

謝華瑩拿出手帕,把她眼角的淚珠揩掉,含笑說道:“你這孩子,好端端的哭什麽?”

“女兒高興嘛!”雪棠嗔了一句,這才從謝華瑩懷中鑽出來。

多日未見,謝華瑩雖瘦了一些,氣色卻極好,神采奕奕,漂亮的簡直要發光。以前的謝華瑩也很美,但那種美是浮于表面的,遠不及現在純粹。

只瞧謝華瑩的氣色,雪棠就知道她在豫南過的很好,她的母妃本就屬于豫南。

謝華瑩攜着雪棠走到窗邊,指了指臨窗而立的中年男子,溫聲對雪棠道:“阿棠,見過你爹爹。”

傅儀雖已過不惑,卻十分清矍,面皮白皙,五官雅致,只肖瞧一眼就能想象出他年輕時的風采。

雪棠擡頭看着傅儀,傅儀是她血親的父親,按說她應當與他親近一些的,可十六年來,她和傅儀連面都沒見過,她實在做不出親近的姿态來。

雪棠默了幾默,嘴唇開開又合合,實在叫不出“爹爹”二字。

怔忪間,忽見傅儀勾起唇角笑了笑,他指着一旁的交椅請雪棠入座:“叫不出來便無需叫了,阿棠不要難為自己。”

他的聲音十分溫和,如穿過林間的春風,清爽又和軟。雪棠糾結的心忽得就放松下來,她依言坐到飯桌旁,與父母一起用了一頓便飯。

待要離開時,貴妃複又拉住雪棠叮囑:“看到你安安穩穩的,母妃便放心了。京都人多眼雜,母妃不便久留,五日後便啓程離開。”

謝華瑩是昭帝寵妃,和許多高門貴婦打過交道,極易被人辨認。若不是惦念雪棠,斷不會冒險返回京都。看到女兒安然無虞她便放下心來。

謝華瑩摸摸雪棠的腦袋:“明日你爹爹便向聖上求親,只要聖上應允,我們一家三口便能團聚了。”

雪棠“嗯”了一聲,心裏湧起巨大喜悅的同時又夾雜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她強壓下那股酸楚,勾起唇角向謝華瑩笑了笑:“女兒等着和母妃團聚。”

雪棠頭上的赤金蝴蝶流蘇絞到了一起,謝華瑩幫她把流蘇理順,又俯身抱了抱她,叮囑道:“皇宮耳目多,你快些回去吧,免得多生事端。”

話畢又看向傅修安:“安兒,你送一送阿棠,務必瞧着她進入宮門。”

傅修安道了一聲好,引着雪棠向門外走去。

瞧着兩人的背影,謝華瑩嘴角勾起一抹溫婉的笑。傅修安清俊斯文、性子穩妥,是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好郎子,若是雪棠能與他兩情相悅便再好不過了。

傅儀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拉住她的手把她安置到交椅上,低聲開解:“姻緣天注定,阿棠若與安兒有緣自會玉成眷屬,若是無緣,任憑你我撮合,也于事無補。”

謝華瑩“嗳”了一聲,沒骨頭似的倚到傅儀肩頭,扯着傅儀的衣袖絮絮低語:“安兒是夫君教養的,性子與夫君有九成像,最是有擔當。阿棠若能真的和他結為連理,下半輩子定會安然和樂。”

謝華瑩和傅儀自小便相識,二人青梅竹馬,情誼甚篤。成親後更是琴瑟和鳴,蜜裏調油。

二人被迫分離了十幾年,受夠了相思的煎熬,自重逢後,愈發溫情,十分珍惜來之不易的時光。

傅儀伸手摟住謝華瑩,低頭在她的額角吻了一下,溫聲道:“我們阿棠生的花兒一般嬌美,沒有哪個郎子會舍得慢待她。她這樣的容貌性情,無論嫁給誰都會被萬分珍視。”

為了避人耳目,接送雪棠的馬車十分不起眼,狹小的車廂內,溢滿了鵝梨帳中香的味道。

那味道是從雪棠身上散發出來的,香韻清甜,與她的性子十分相合。

清甜之氣萦繞在鼻端,像一把無形的繩索,輕輕拉扯着傅修安的心田,傅修安的臉色倒是沒什麽變化,耳後卻紅了一大片。

沉穩如玉的君子此時此刻局促又不安,他甚至都不敢看雪棠的臉,匆匆把目光壓到地上去。

目光所及是一塊兒斑駁的地毯,地毯上垂着藕荷色缂絲衣角,一雙小巧的藕絲雲履從衣角處探出來,那鞋子幹淨極了,唯有足尖的位置沾了一塊兒小小的污泥。

傅修安彎下腰,拿出自己的手帕,輕輕把雪棠鞋尖的污泥擦拭幹淨。

雪棠面色一赧,忙把雙腳縮到衣裙內,低聲說道:“鞋子污濁,怎能勞世子擦拭?”

傅修安只道無礙,将沾了污泥的手帕折起來放到一側,挺起腰杆坐直身體。他極力想讓自己看起來自如一些,可如鼓的心跳聲卻彰示着他的悸動。

他的行為其實是有些孟浪的,也不知道有沒有将九公主得罪了去。傅修安懊惱不已,甚至連看一眼雪棠的勇氣都沒有了。

正在傅修安手足無措之際,馬車外忽傳來喧鬧的叫賣聲,他像是遇到了救命的菩薩,忙叫停馬車,匆匆奔了下去。

馬車外的風是和緩的,清爽的,半點旖旎之氣都沒有。傅修安在風中站了片刻,頭腦方清醒過來。

他提步到小攤前買了一塊兒如意糕,包上油紙捧到雪棠跟前:“胡家的如意糕是出了名的好吃,九公主不若嘗一嘗?”

雪棠是小孩兒心性,從來不把亂七八糟的小事兒放在心上,看到如意糕便把适才那小小的插曲抛到了九霄雲外。

她向傅修安道了謝,便接過如意糕小口小口吃了起來。街巷的小食雖沒有宮內的精細,卻別有一番風味,那種濃濃的層次感是禦廚做不出來的。

雪棠眯着眼把整塊兒如意糕吃完,而後笑眯眯看向傅修安,由衷的贊美:“這如意糕可真是好吃,世子有心了。”

看到雪棠甜美的笑靥,傅修安才敢确定她并沒有責怪于他,懸浮的心這才落到實處。終于鼓足勇氣,拿出了自己精心準備的禮物。

那是一本古籍,其上記載着數十首已經失傳的樂曲,放眼整個大英再找不出第二本,珍貴程度可見一斑。

雪棠喜歡音樂,看到那古籍喜不自勝,盈盈的眼睛簡直要放出光來:“這古籍珍貴非常,世子是從哪裏尋到的?”

傅修安為了尋到這本古籍,不知耗費了多少精力,極佳的邀功機會遞到了嘴邊,他卻只會應一句:“機緣巧合之下尋到的,并未費什麽力。”

傅修安在豫南極有名氣,旁人口中的才子在雪棠面前倒成了笨嘴拙舌的悶葫蘆。

雪棠又不蠢,自然知曉傅修安沒有說實話,她明白投桃報李的道理,斷不會白白接受傅修安的厚禮。

可惜,她似乎沒有帶着可以用作回禮的物件,雪棠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搜尋一遍,最終落在了腰間的荷包上。那荷包不值什麽,下面的玉墜卻千金難尋。

雪棠當即便把荷包解下來送給了傅修安:“這荷包雖不是我繡的,上面的絡子卻是我親手打的,還望世子不要嫌棄。”

她存的是禮尚往來的心,他卻領悟到了不一樣的意味。

傅修安匆匆接過雪棠遞出來的荷包,萬分珍重地收了起來。

他原有很多話想對雪棠敘說,但健談的口齒一遇到心上人就笨拙起來,吞吞吐吐總不得章法。轉眼間馬車就穿過鬧市行到了禦花園角門,便是傅修安有千言萬語,也沒了訴說的機會。

他徑先跳下馬車,伸手托住雪棠的小臂将她扶到地面,戀戀不舍地看着那抹藕荷色倩影旋進角門直至不見。

“九公主于巳時三刻到達明月樓,在二樓的包廂和謝貴妃說了半個時辰話,而後由傅世子送往皇宮。”

“經過銅雀街的時候傅世子下車給公主買了一塊兒如意糕,公主甚喜歡。到了宮門口,九公主手中多了一本樂譜古籍,腰間卻少了一只荷包。”

十一把探子探得的消息一五一十報告給雪棠,不添油加醋,也絕不略過任何一個細節。

沈離神色未變,指尖在禦案上不輕不重敲了兩下。

他少不更事的妹妹長大了呢!像一只鳥,一門心思想要往外面飛。

他看向十一,低聲吩咐:“把禦花園的守衛調到虎園,另換一批可靠的禦林軍看守,沒有朕的旨意,便是一只蒼蠅都不能放出去。”

吩咐完,沈離便叫了禦攆向長樂宮行去。

禦駕來得猝不及防,宮人未來得及通報,就眼睜睜看着沈離進了雪棠的寝屋。

雪棠喜歡鮮嫩的顏色,寝屋內色調十分明快,臨窗的地方置着一張茶榻,茶榻上靠着五顏六色的軟枕,雪棠最喜歡倚在茶榻上彈琵琶。

繞過茶榻進入內室便能看到雪棠的拔步床,雪棠正趴在床上看樂譜,一手支着下颌,另一只手握着書籍,讀得津津有味,套着绫襪的腳丫子高高翹着,調皮的晃來晃去。

沈離的目光在雪棠晃來晃去的腳丫子上凝了片刻,而後才移到她滿含笑意的臉頰上。

“妹妹在看什麽書,怎得這樣高興?”也不知是那書令她喜悅,還是送書的人令她喜悅。

雪棠這才發現床邊多了一個人,雖說皇兄不是外人,她也不好懶懶散散與皇兄說話。

她忙坐直身體,将雙腳縮到裙擺內,仰頭和沈離說話:“皇兄什麽時候來的,我竟一點聲音都沒有聽到。”

沈離眸光暗了暗,伸手将衣角撫平,極自然的坐到床頭,低聲對雪棠道:“大約是妹妹讀書太用心了。”

沈離把話題轉到書籍上,雪棠才想起他适才問了她在讀什麽書,便開口回答:“我在研讀前朝大家留下的樂譜。”

“哦?妹妹讀得這樣投入,想必那樂譜定是不同凡響。”沈離一邊說話,一邊從雪棠手中抽出了那古籍。

放眼整個皇宮也找不出這樣的孤本,雪棠唯恐沈離發現端倪,一顆心咚咚直跳,簡直要從嗓子眼躍出來。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沈離,擔憂之色溢于言表。

沈離慢條斯理翻看樂譜,約莫看了一刻鐘才把樂譜放下,轉而看向雪棠:“我甚喜歡這樂譜,不知妹妹能否割愛?”

憑沈離對雪棠的恩情,莫說只是讨一本古籍,便是讨再重要的東西,雪棠也應傾囊相送。

可那古籍畢竟是傅修安送給她的,她又如何能拂了傅修安的好意轉而贈給皇兄?

雪棠是個有原則的姑娘,不做沒原則的事。她糾結片刻,對沈離道:“我的書房有上千本樂譜,皇兄盡可去挑,只這一本我還未看完,實在不好贈給皇兄。”

雖事出有因,雪棠到底覺得對不住沈離,一邊說話一邊偷偷打量沈離的神色。

一向和煦溫雅的皇兄難得的沉了臉,眸中滿是不可置信:“妹妹竟連一本樂譜都舍不得贈與皇兄嗎?”

他神情郁郁的,透出了濃濃的失落。

雪棠于心不忍,可又不敢拿着這本古籍冒險,萬一這古籍被有心人認出來,順藤摸瓜查到豫南,又牽扯出母妃可該如何是好?

皇兄是頂頂重要的,可事關母妃的性命,斷不能出半點差錯。

雪棠硬着頭皮又搖了一次頭。

起初沈離只是佯裝惱怒,被雪棠接連拒絕了兩次以後,心裏倒真的湧起了一股燥郁。

他将樂譜遞還給雪棠,低聲道:“妹妹既不願相贈,我也不好強人所難。”

雪棠愧疚難當,伸手拽住沈離的衣角輕輕扯了一下,讨好道:“我給皇兄做荷花酥吧,我……”

話音還未落下便被沈離打斷:“朕今日不想吃荷花酥。”

沈離将衣角從雪棠手中抽出來,輕輕把她的柔荑握在手心,慢悠悠問道:“眼見着便到了十日之期,若是毒發,妹妹打算怎麽做?”

中了情絲繞時的情形浮現在腦海中,雪棠瑩潤的小臉當即便變成了粉色。她面紅耳赤,呼吸也急促了幾分。

她甚至不好意思再和沈離對視,匆匆低下頭,把目光投到絨絨的地毯上。

其實雪棠并非沒有思考過病發後該如何是好,可該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做,便将整個問題擱置了。

第一次是她神志不清才拉着皇兄做了沒羞沒臊的事情,現下既知曉了毒發的時間就斷不能再與皇兄做出有違綱常的事情。

可除了皇兄她又能找誰呢,難道真的要随便找一個侍衛與之敦倫?被情絲繞折磨時她或許會生出這樣荒謬的念頭,可清醒時的她,絕不會允許自己與一個陌生人肌膚相親。

雪棠越琢磨越糾結,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天人交戰之際,沈離慢吞吞湊到雪棠耳邊:“妹妹無需憂慮,到時候皇兄自會為你解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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