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下神壇 - 第 28 章
第28章
◎沒有人能拒絕大狗狗!◎
“這就是我的價值, 我只有這個價值了。”
芳桃穿的就是昨天的那一身紅,臉上的妝也還是昨天的新娘子妝,同皁天熱, 那喜色的扮相早就花了大半。
臺上選美的人倒也不是個個盛裝, 但都非常得體, 襯得芳桃愈加落魄。
她卻全然不顧體面, 掙紮着不願下去,“把我送給山神吧,送給別的妖也行,我只有這條路可走了。”
遲問不算站在最前, 卻聽得清楚,架着芳桃下臺的人倒也算溫和, 還在細語勸導, 讓她回家。
“我沒有家可以回了,我連怎麽走都不知道, 我飯都是別人施舍的,我一個人根本活不下去。”芳桃的聲音時大時小。
想要讓她離開的人不知得了誰的暗示, 招呼了一名護衛, 把芳桃拖到了臺上一角,沒再強制她走。
芳桃便又換了種方式詢問,“把我的郎君還給我好不好?”
她竟還念着那個要把自己賣掉的人。
這也算一種命定嗎?
遲問把她救出來, 她卻爬也要爬回那個泥沼。
“我很聽話, 不會亂跑, 我有用的, 我還年輕, 我有價值!”芳桃的神态完全在崩潰的邊緣, 吐字卻很清晰。
這可不妙, 人類在這種狀态下講話,不可能有這個力度。
芳桃恐怕是在妖化。
同皁山魚龍混雜,妖氣極重,環境比寧安村亂上百倍。
而妖本就是一種挺違背自然的物種,它除了能靠上一代孕育誕出以外,也能自己生自己,比如人生執念化妖,又比如物生靈識化妖。
如若走“生念成執”的路線,除了自己努力,還得有環境加持,足量妖氣、大批妖源,便是加深異化的絕佳養分。
芳桃目前這個狀态,完美集齊了每一個妖化條件。
選美比賽頓時變成了一場人類妖化現場的觀察秀,這約莫就是芳桃被示意留在臺上的緣故。
她依然說個不停,語速忽快忽慢,雙目赤紅,妝發散亂。
遲問挪不開腳步,差點被身後的推搡擠倒。
“我昨天剛救了她。”她拽着路箋的手,越握越緊。
“嗯。”路箋能記得。
“我昨天算不算救了她?”遲問不懂了,“她想要這個命定,她被我拖出來,又自己找了回去,她……”
這個人不想要自由,不想要改命。
所以擅自為她扭轉了命運的遲問,做錯了。
“她覺得命不定比較慘。”路箋看着遲問,遲問卻一直盯着芳桃。
周圍的人顯然只把這鬧劇當飯後調劑看。
人類妖化一事,想來這兒時常發生,衆妖——也包括不少人類——皆不算驚奇,甚至就跟剛才賭寧小草的身世那般,已經在賭芳桃會變成何種妖怪了。
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子慘淡的一生,亦或者說她慘淡一生裏最重彩的一筆,于一群妖眼裏,不過是個見慣了的小水花,一段随便聽個響的小插曲,一場笑着聊兩句順便看一眼的小熱鬧。
遲問被遏抑得厲害。
自己是不是也要妖化了?遲問感覺到她和芳桃竟在同步崩潰。
那女子臉色煞白,眼底的青黑混着眸妝浮在雙頰,額頭貼的桃花斑駁開裂,迸成更碎的細瓣,從豔粉風幹成了褐紅,又浸了汗水,變成了刺在眉間的點點血跡。
芳桃趴在地上,近乎匍匐,她的表情痛苦,卻又笑得魔怔,一聲聲似絲線在扯着遲問。
她笑得好難聽啊,她笑得好難看。
怪不得她一直哭呢。
遲問沒見芳桃笑過,是不是有些人,她天生就不該笑的?
不行,不能這麽想。
遲問仿佛置身海底,無法呼吸,無法掙脫無形的負重感,亦或者說,負罪感。
她錯了,這件事錯,堕神也錯,鬧得天境不得安寧亦是不對,從把路箋帶回去開始,她就錯了。
神要反省。
神要不要反省?
咯啷,咯啷。
路箋擋在她身前,遮住了芳桃妖化的場面。
他歪着腦袋,昨兒給他買的那對獸爪耳飾被他戴在了同一邊耳朵,敲出了一聲聲的咯啷、咯啷。
“看我。”他說。
遲問擡眼看他。
“要抱嗎?”他問。
要的!
遲問直接攔腰一攬。
沒有人能拒絕大狗狗!
遲問把臉埋在路箋前襟的衣料裏,聽着臺上的人笑聲終于漸弱,但圍觀的人亦是安靜了不少,便知芳桃已經妖化完成了。
而就算這時,主持人也依舊在控場,在跟觀衆互動,感謝大家捧他們婚介所的熱鬧,希望往後也多多支持同皁婚介的業務。
“噢,又是女怨啊。”有人嫌了一句。
“十女九怨。”
“十男還九醜呢,滾。”
“唉唉唉看仔細些,才不是女怨呢,是……新娘蛛。”
“啥?啥玩意兒?”
“新娘蛛!男人怎麽都舌頭長見識短,那不是蛛是什麽!”
遲問被圍觀者的議論念得心癢,掐了掐路箋的腰,“你替我看看。”
路箋回頭看了一眼,“有個蜘蛛。”
“大不大?”
“很小。”路箋知道她好奇,說完就挪了一步。
遲問的狀态恢複得一向很快,這時候已經能順暢呼吸了。
她偏過頭往臺上看,路箋口中很小的蜘蛛,占了大半張舞臺。
若非芳桃的臉還在蜘蛛的頭部位置,誰又能認出那本該是個人呢。
競選獻山小花的衆人和主持皆轉移到了臺下一角,約莫也感覺到了危險。
芳桃口中依然念念有詞,額上貼花斑駁而成的點點印記皆化成了充血的凸目,而她本來的那雙眼睛已經閉了起來,只剩一塌糊塗的新娘妝容在提醒着那原本該是人類五官的位置。
“我沒有保護好郎君,郎君肯定怪我了。”她喃喃自語,八條腿在地上拍出了詭異的小調,似乎是迎親隊常奏的旋律。
芳桃伴着調子哼唱,朝遲問這邊看了過來,“你自己有夫婿,便不想要我有嗎?”
遲問簡直哭笑不得。
“女士,請不要拿你那個河童對象跟我家這位比。”遲問保持禮貌,笑着朝芳桃點了點頭。
胡落塵真是天選烏鴉嘴,說芳桃恨嫁,芳桃果然就成了最最恨嫁的妖怪了。
新娘蛛啊,據記載每十日換一名男子為配偶的妖怪,喜歡出現在新人洞房之中,于新郎揭起新娘蓋頭的時候銜一絲倒懸于新人之間,問上一句,“洞房洞房,來我盤絲洞,住進我心房可好呀。”
又土又恐怖。
遲問卻只覺得好笑。
芳桃的人生她幾乎不曾參與,只在末尾多管閑事——或是說自以為是——幫了那女子一把,結果人家妖化了第一個想報複的,竟就是遲問。
“你搶走了我的夫婿,我也搶走你的,可好啊?”芳桃又問,說罷便吐出了一團白絲。
“你快試試。”遲問累了。
路箋偏過頭來,眨了眨眼,似在詢問。
遲問拍拍他道,“我能力有限,只能救人類同胞于水火,妖類的沒有辦法,你自己發揮,可以的話留個全屍。”
白絲纏上路箋的手臂。
栗色的皮膚與之對比鮮明,他今天穿的是套紅棕色的寬松絲袍,袖子只有五分,小臂暗金色的妖紋——如今約莫得說是鬼紋了——本不算明顯,被這發亮的白蛛絲一繞,反而像蒙上了細紗,織上了花網。
“哇噢,美景。”遲問不吝誇贊,旁側的衆妖也跟她一塊兒欣賞起了這莫名帶感的畫面來。
芳桃好不容易得到的注視眼看着就被分走,白絲纏得愈發繁雜,路箋看着繞上自己腰腹的絲線,又看看遲問盯着自己的模樣,提煉出了重點。
她愛看,那讓她再看一會兒。
路箋沒有掙紮,只問,“不難受了?”
“不難受,甚至有些小小的興奮,對不起。”遲問誠懇致歉,目不轉睛。
“算不算投其所好?”路箋又問。
“算的,感謝菩薩,給的太多了。”遲問十分滿意,甚至想給對方上香。
“可是……我沒有給誰留過全屍。”路箋看樣子很是為難。
遲問正想回應,卻見路箋身上的白絲皆變成了桃紅,同時發生轉化的,還有整個空間的底色。
他們三個進幻境了。
鼻尖是桃子剛熟的清甜,眼前是水紅色綢紗布置的內室,腳下則是一層層透着粉光的蛛絲,踩起來軟乎乎的,很黏,像校門口五塊錢一大卷的棉花糖。
路箋已經在熏香羅帳中坐下了,芳桃則與妖籍中記錄的一樣,正倒懸在兩人之間,只是她沒有去問路箋,反而面向遲問,“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感覺很好嗎?”
“感覺如何尚是其次,能讓一切順利運轉,大家各自就位,乃吾之榮幸,辛苦一些也是值得的。”遲問守禮回應,保持謙遜。
芳桃八目怒眦,“我的人生軌跡錯位了,偏軌了,轉不下去了,我從我本該一眼就能望到頭的日子裏被你摘出來了,你讓我一顆爛桃子獨自腐爛發臭,你不覺得有罪嗎?”
“嗯,這件事屬我逾越,我誠心忏悔。”那置身海底的感覺又回來了,亦或者說遲問不是被困在了水中,而是本身就化成了水,被牢牢兜住,往哪邊掙紮,牢籠就如何變幻。
這感覺很熟悉,熟悉得詭異,讓遲問不得不認同自己就是一瓢被舀起來的渾水,因為十分不堪,因為污染環境,所以要被淨化處理。
既然如此,遲問當然從善如流,“是我錯了,我不該搶人夫婿,昨兒不該,幾十年前亦是不該。我死性不改,我壞到了骨子裏,就算重頭再來也變不好。我這麽反省,夠不夠啊,我親愛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