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帳 - 第 32 章 疼得很

陸陸續續有姑娘捂着唇從樓跑出,渾身狼狽不堪,原本一個個仙姿玉色的小美人,頭發散的散,焦的焦,冰絲做的鮮麗衣裳,燒成褴褛,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胳膊肩頸……

因是秦樓楚館,左右不過燒死幾個妓-子,且正值夏日,哪條巷子沒走過水,前來救火的幾個官役見怪不怪,散散慢慢,時而還拿眼珠子瞟了眼一旁逃出的姑娘們,上下一打量,面露諷笑。

石媽媽的上水閣位于花想樓最上層,從火裏逃出是廢了好大的勁兒,此時正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氣,接過官爺的一碗水,一飲而盡,才心有餘悸地哭喪道:“哎喲喂,幾位爺,這火如何着起的,你問我,我上哪裏知曉?您幾位快先救火吧!我還有好些姑娘在裏頭呢,我的銀票,我的……”

想起那幾箱子金銀珠寶,石媽媽頓時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官役當即翻了個白眼,然,這白眼翻到一半,生生又翻了回來。

巷子口處一輛馬車辘辘而至,綠帷頂、鑲碧玉,車廂前搖晃的一塊白虎吊玉,瞧那派頭,不是官人就是權貴。

直至那身暗紅衣袍露出一角——

其一個有眼力勁兒的官役忙弓着腰小跑上前,“陸世子?這火燒得正旺,您怎麽到這兒來了?這、這這若是哪簇不長眼的火星落到您身上,小的怎麽同侯——”

“人都出來了?”陸九霄左右掃了一眼,沒瞧見要尋的人,這才眯着眼問。

官役一怔,倏地想起近日傳得沸沸揚揚的一件事兒。都說陸家這沒個正形的世子爺,被這樓裏一位姑娘迷得神魂颠倒,哦,據說人還是從李二公子裏頭搶來的……

“問你話,聾了?”陸九霄口吻冷了下去。

官役回過神,磕磕巴巴地支吾了幾聲,往頭頂那團黑煙瞧了眼,模糊道:“許是都……”

“陸世子!”一道尖銳的女音傳來。

瓊娘方才下樓是崴了腳,一瘸一拐地蹦過來,她忙道:“阿葶,阿葶妹妹還在裏頭。”

約莫是靜了一瞬,陸九霄仰頭望了眼火勢正猛的二樓,思忖片刻,擡抽了鞶帶,褪下外衫,丢進一旁的水桶,浸濕披上。

這動作是何意,傻子都能瞧得出。

秦義懵了一瞬,當即便要出口阻止,一旁的尹忠用劍鞘抵了下他的腰腹,朝他搖頭。

主子要作甚,他們只能幫着,不能攔着。

于是,一衆官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金貴的主兒攜着他那兩個護衛,鑽進了火。

“咯噔”一聲,幾人的心狠狠一跳,總算有人回過神來,吼道:“還愣着作甚?救火啊!”

這他娘的,燒死幾個妓-子是小,若是這陸世子有個長兩短,他們還活不活了?

———

火是從一樓東側起來的,此時正沿着木質的欄杆桌椅,一路向西向上燒起來,加之花想樓最不缺的便是紅紅粉粉的紗帳,火勢一燒起來,簡直如虎添翼。

陸九霄避開要塌下來的房檐,極快地上了樓。

“砰”地一聲,秦義踹開屋門。

雲袖猛地回過頭,仿如看到活菩薩似的,兩眼泛起淚光,“世子!”

陸九霄跨過着火的木梁,拍了兩下雲袖懷裏已經暈過去的人,一橫過她膝下,抱了起來。

雲袖抹了把蹭黑的臉,一起身便是一個踉跄,幸而尹忠眼疾快扶住她。

木香閣位于二樓最末,火一燒起來,本就最難逃,偏還有個不會武的弱女子,誰知她方才有多絕望……

此時,彌漫的黑煙已然消散不少,一樓的火勢也撲滅了大半,幾個官役提着水桶進進出出,動作絲毫不敢怠慢,與方才那副懶散模樣,簡直是兩個極端。

瞧見陸九霄活着從裏頭出來,紛紛将心落回了肚子裏。

石媽媽已然清醒,見此情形,“欸喲欸喲”地跑至跟前,見小姑娘一動不動,像是沒了活氣,一時大駭,捉着她的小臂搖晃道:“阿葶?阿葶?”

她哭道:“世子爺啊,這、這丫頭——”

“把松開。”陸九霄眉眼沉沉,忍着渾身不适,一個字一個字道。

這時,秦義看了眼他的肩頭,驚道:“主子,您受傷了?”

———

最後一縷餘晖散盡,暮色漸沉,夜風燥人。

玺園,西廂。

寝屋裏,陸九霄赤着肩背,左肩上一塊灼傷,使得衣裳和皮肉都黏在一塊,瞧着難免有些觸目驚心。

尹忠輕輕腳灑上藥,貼了膏片上去,皺眉道:“主子,大夫就在隔壁屋給沈姑娘瞧病,您真不看看?”

陸九霄眉頭微蹙,很是不耐,“不看。”

說罷,他涼飕飕道:“你們今日怎不攔着我,我要是死在裏頭算誰的?”

“……”

“……”

尹忠與秦義二人面面相觑,心下暗暗道,攔着,攔得住嗎?

正此時,對面傳來“吱呀”一

聲,郎與纖雲在廊下說了一會子的話,須臾後,兩道聲音漸遠。

陸九霄拉起衣襟,随意系了下鞶帶,動作時肩頸難免拉扯,他眉心皺出這個小山川,起身踏出屋門。

對門大開,僅有弄巧在伺候盥洗。

她拿濕盥帨輕輕擦拭着姑娘的心和臉頰,特意避開了額頭的位置。額前一塊好大的紅腫,據雲袖道,應是暈厥時撞上了桌腿。

好好一張閉月羞花的面容,瞧着都叫人心疼。

“世子?”弄巧倏地一頓,攥着盥帨退到一邊。

陸九霄十分自然地在床沿坐下。望見小姑娘額頭的一抹紅腫,他微微一頓,方才抱她出來時倒是沒瞧清,“這怎麽來的?”

弄巧應話道:“雲袖稱是暈厥時撞了桌子腿,郎瞧過,說不礙事兒,揉開就好了。”

聞言,陸九霄眉眼下意識生出一絲嫌棄的譏諷,暈過去還能磕着碰着,蠢死了。

靜默良久,僅剩窗外風吹過樹梢的簌簌之聲,隐約還随着一聲細小微弱的貓兒叫。倏然,門外傳來一聲極輕的輕咳,弄巧偏過頭,就見纖雲在外頭打着收拾,要她退下。

她這才蹑蹑腳地捧着盥盆出去,“吱呀”一聲,複又将屋門阖上。

須臾後,男人擡,摁住沈時葶額頭上的那處傷口。

是摁住,用指腹摁住,力道不輕不重,但壓在傷口處,不疼是不可能的。

方才被怎麽折騰都沒醒過來的人,喉間溢出一道極輕的哼聲,眸子閉得更緊了些,在眼皮處皺出兩道折痕。

因幹澀而黏在一塊的唇瓣微微分開,眼都沒睜,輕聲道:“疼……”

陸九霄扯了扯嘴角,松了些力,心道,你疼,我更疼呢。

思此,他肩上的傷當真隐隐作痛了一下。

他胡亂在那腫起的傷口處揉了兩下,惹得小姑娘又喊了兩聲疼,喊累了,又喊起了渴。

陸九霄回頭欲要吩咐弄巧倒水,一眼瞧了個空,只好屈尊起身,從桌幾上倒了杯白水,單拿到床邊,就着她微微分開的唇隙間,灌了進去。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男人一頓。

沈時葶側蜷着身子,僅僅拽住自己胸前的衣襟,嗆得滿臉緋紅,眼尾都泛了粉。

她一睜眼,便瞧見床前的始作俑者,正皺着眉頭看她。

沈時葶微微一怔,四處掃了一眼,頓時記起方才發生了甚,濃郁的黑氣,灼烈的大火,榻下的房梁,每一樁每一件,都讓她心底生出一股濃濃的後怕。

她還以為,她要死了。

死在花想樓,死在京都。

思此,小姑娘一抹眼尾,仰頭道:“世子……”

那壓抑的聲調,帶着哭腔的口吻,就同路邊的流浪貓是一個模樣的。

沈時葶暈過去前,聽到雲袖在她耳邊叫喚,下意識以為雲袖救了她,難免要問,“世子,雲袖姑娘呢?”

陸九霄恹恹地看她一眼,将杯盞塞進她,“醒了就自己喝,誰你都敢使喚,能耐。”

說罷,他推門出去。

沈時葶怔住半響,屋內的空氣流動,她聳了聳鼻尖,似是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草藥味兒。小姑娘低頭聞了聞衣襟,不是她的……

思忖半響,她仰頭飲了兩口水,抵不住沉沉的困意,很快便落了夢。

夢裏的灼灼烈火,成了皚皚白雪,她瞧見了自家的院落,聽到“砰砰砰”地拍門聲,聽到孫氏抵着門,哭喊着讓她走……

是醒不來的夢魇。

———

翌日一早,陸九霄氣色欠佳,正經過長廊,就見纖雲與弄巧二人立在一根紅木方柱後,抱着的盥盆與檀木托盤,你一言我一語地道:

“你說,怎會有那樣狠心的娘親呢。你瞧,咱們爹娘再狠心,那也是賣與人做奴,也沒喪心病狂到要賣與人為妓吧!”

弄巧說着,頗有些義憤填膺。

她接着道:“昨夜裏我去查看傷勢,聽着沈姑娘夢哭喊她阿娘,整個人就縮成小小一團,我才一碰她,她便哭着道不要,你說這做的什麽夢吶……我瞧着那模樣,別提多可憐了。”

纖雲抿唇,“誰說不是,才**呢。你說,她這樣的姿色身段,世子若是膩味她了,往後指不定落到哪個登徒子,喏,李二那樣的,可如何是好……”

“是呀,嗳。”

姐妹二人仰天長嘆,深感憂心。

拐角處,陸九霄生生頓住腳步,光是聽着纖雲弄巧的話,他便能想出小姑娘蜷成一小團,夢哭喊的模樣。

也能想出,她落到李二,被整日磋磨的慘況。

男人一邊暗暗扣緊扇柄,一邊心下嗤道,世道如此,人各有命,這世上有權貴,就有庶民,有人天生衆星捧月,有人便生來如蟲如蟻,不說別處,就秦樓楚館,迫不得已的人,少嗎?

一個一個,他同情得過來麽?

他閑得慌?

是以,陸九霄神色淡淡,背身離開。

步,五步……

青石臺階上,他堪堪止住。靜默良久,沿路返回。

“纖雲。”男人站在拐角處,冷不丁一個出聲,吓得兩個丫鬟瞪直了眼。

纖雲站直,“世、世子?”

“把西廂,靠近書房的那間屋子收拾出來。”他如是道。

一時間,廊下似是靜了一瞬。

風過樹梢的簌簌聲,那蔥綠的芭蕉葉像是打在陸九霄的臉頰上,疼得很。

他面無神色,提了下眉梢,“怎麽,聽不懂?聾了?我使喚不動你?還不去。”

“去,去去……”纖雲吓得背身便跑。

堪一走近的護衛二人一怔,四目相望,秦義當即揚起嘴角,伸道:“五兩銀子。”

半響,尹忠才從錢袋裏挑出幾個碎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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