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帳 - 第 33 章 認床麽
陸九霄沒有再呆在玺園,肩頸隐隐傳來的燒灼感,讓他心下不由升起一股陌生的怒意和躁意。
他去了百戲樓。
一落了座,臺上咿咿呀呀的戲曲兒聲,震耳欲聾的銅鑼聲,鼻翼下缭繞的香粉味,不得不說,确實将他那股子煩躁壓了下去。
茴香伺候在一旁,剝了個橘子遞上。
她時不時抿着唇看一眼目光落在高臺上的男人,外頭都傳他為救一個妓-子,險些将命都搭在了花想樓,不知是不是真的……
思此,茴香輕輕道:“世子……”
陸九霄眼都未擡一下,懶懶散散地應了聲“嗯”。
茴香一頓,倏地将嗓子裏的話咽了回去,她有什麽資格問呢?
“世子,喝茶。”茴香揚起笑臉道。
誰知,男人聞言一怔,回頭睨了她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姓沈的那小丫頭當真生得過美了,眼前的茴香已是極端美豔的容貌,可落進眼裏,還是不及她。
陸九霄眼眸微垂,看她捧着茶盞的芊芊十指。
腦子裏想的,卻是另一雙白玉。
絕了。
陸九霄。
———
玺園。
沈時葶随着纖雲,一路從東廂走至西廂。
這樣的進院落,東西兩面也不過隔着一個蜿蜒曲折的回廊,和一座鮮花柳綠的水榭亭臺。
纖雲一面走,一面介紹園位置和陳設。
她大抵了解。東邊的廂房只住陸九霄一人,西邊建有書房,書房裏有甚便不必說了,纖雲與弄巧兩個丫鬟的寝屋也在西廂,正是為了方便照料癱在床榻上的高尋。
顯然,陸九霄讓她住在西廂,也是一個意思。
不過,她還是有些不可思議。原以為還要多費些功夫,怎料這樣就成了?
她低頭摳着心,忍不住打斷纖雲,道:“世子真的……替我贖身了?”
纖雲一愣,當即笑起來,“秦護衛一早便去甜水巷了,擡着好幾箱的珠寶銀票去的呢。”
“那世子可還說了些甚?”她又急急問。
纖雲将頭的衣裳往前遞了下,思忖了下陸九霄走前的話——
“按下人的規格置辦,讓她別把自己當回事兒,秦樓楚館教出來的壞毛病通通給我改了,這兒沒人慣着她,若是不願,大可回去。”
那些話,每一個字她聽着都心梗。
纖雲抿抿唇,委婉道:“姑娘出了那地方,往後便是伺候在玺園了,吃穿用度,恐怕都及不上從前,不過倒也虧不了……”
她上的那身衣裳,正是一件鵝黃色的丫鬟裝束,與她和弄巧身上的款式相差無二。
沈時葶頓時明白了,那往後,她就與纖雲弄巧,在府裏的身份所差無幾。
最重要的是,書房裏頭那位,她必得好生照看。
思此,小姑娘嘴角微翹,輕快接過那身衣裳。不管是不是正兒八經的丫鬟,起碼明面上是,總比在花想樓當妓-子的強,不是麽?
且她夜裏,再不用聽那些粗鄙荒-淫的聲音了。
待到陸九霄何時尋到了個好郎,肯放她走了,她也不必被困在秦樓楚館。
如此甚好。
“吱呀”一聲,屋門推開。
是間極簡的屋子,該有的都有,不該有的也不會有。花想樓裏雅致的香爐、屏風,此處自然不會給她置辦。
不過于她而言,倒也可有可無。
纖雲道:“約莫就是這些了,近日侯爺回京,世子不常于玺園,只偶爾來一趟,除了書房的那位,無人要伺候,姑娘可好生歇着。”
她說着,擡頭望了一下天,“呀”了聲,“也不知世子今夜還來不來,尹護衛吩咐的膏藥還沒置備呢。”
纖雲轉頭便要走。
沈時葶眼疾快地拉住她一小撮衣角,“什麽藥?”
纖雲愣了一瞬,遲疑道:“昨日世子将姑娘從火裏抱出,肩頸燙傷,好長一道傷呢。”
聞言,眼前的人瞪直了眼,一時愣在原地。救她出來的人,不是雲袖嗎?
她眼睫微微顫了一下,原來昨夜屋裏那股藥味,是他身上的。
沈時葶游神似的走進屋裏,輕輕阖上門,抵在門邊,兩只背着壓在身後,盯着淺色繡鞋上的兩朵百合花,唇角微抿,此刻的心境,說不清,也道不明。
但一個“謝”字,是應當有的。
思來想去,小姑娘打了盆水,推開書房裏的那堵牆,坐在木凳上,仔仔細細給高尋擦了擦臉和臂。
她望着這張枯瘦的臉,輕聲道:“快些醒吧,若你在我照料期間睜了眼,這件功勞,算是我的吧。”
———-
傍晚時分,又是一襲橙色餘晖落在青石地磚之上。
陸九霄飲了稍許的酒,不至醉,卻帶了一絲醇香味兒。
才一推開侯府大門
,就見陸菀在廊下開會徘徊,聽到聲響,她腳步一頓,忙提着裙擺小跑而至,“哥,你傷哪了?”
昨兒花想樓的事早就傳開了,甚至還傳出了好幾個本。
陸菀聽到的本是,陸九霄險些命喪當場,若非官役及時撲滅了火,怕是要燒成一具白骨!
眼下她兩個眼珠子上上下下打量,急着複又問:“傷哪了呀!”
陸九霄用食指抵開她的腦袋,“沒傷,別聽外頭胡說八道。”
說罷,他便要往松苑走。
陸菀叫住他,“哥,父親在偏廳等你,母親也在。”
她走近,低聲道:“阿娘昨兒都哭了,吓的,你好好說話。”
陸九霄一頓,睨她一眼,腳步打了個轉,往反方向去。
他進門時便有人通報過,是以腳步才落至前廳門前,就有一只木制杯盞朝他砸來。陸九霄側身避了一下,可陸行像是算準了似的,那只杯盞還是穩穩砸在他肩上。
恰是灼傷的那邊。
陸九霄皺了皺眉頭,朝一臉擔憂的婦人道:“母親。”像是沒瞧見陸行似的。
袁氏上前,攥住他臂膀兩邊的衣袖,上上下下、前前後後打量,道:“你傷着沒有?”
陸九霄一個“沒”字還沒吐出,陸行便陰陽怪氣道:“傷着,我看他死在那秦樓楚館最好,省得給我添晦氣!”
“侯爺胡說八道什麽?”袁氏蹙眉,“昨夜擔心得一夜未眠的人,不是你啊?”
當着這狼崽子的面被袁氏戳穿,陸行一梗,黑着臉轉過身子。
陸九霄抿唇看了他一眼,又道了幾句寬慰袁氏的話。
他這煩人落淚的毛病,約莫就是被袁氏和賀敏哭出來的,女人哭起來,當真是沒完沒了沒完沒了。
“真沒傷着?”袁氏遲疑地問。
為讓她寬心,陸九霄忍着疼擡了擡胳膊,“真沒傷着,外頭傳言不可信。”
袁氏這才松了口氣,放他回了松苑。
陸行順着袁氏的視線瞧了眼,道:“還看什麽,沒傷沒病的,且寬心吧。”
“寬心什麽?他肩頸傷了,不願意告訴我罷了。他不說,侯爺還真當他無恙?”袁氏說着,鼻尖一酸。
陸行亦是愣了數刻,他還真沒瞧出來。
袁氏緩緩落座,頭疼地摁了摁側額的穴位。她想起年幼的陸九霄,在冀北和初來京都之時,那個年紀的男孩,也沒少同人打架鬥毆,帶着一身傷痛回府,可每每都會主動尋她,要她上藥,同她喊疼。
那雙如星似月的眸子裏,全是對阿娘的信任和依賴。
卻不知從何時起,便再也沒有過了。
究竟是從何時起呢?袁氏也想不明白。
松苑裏,尹忠正肅着眉頭給陸九霄換藥。
他道:“屬下打聽過,此事傳得沸沸揚揚,今日早朝,好幾本折子參了此事,皆道永定侯府家風不正,要聖上降罪,聖上亦是微怒,當着百官之面,斥責了侯爺。”
陸九霄眼眸微眯,以身犯險救個妓-子,撐死了也就是他沉湎酒色,何至于此?
降罪?降個哪門子的罪?
近日,他還真是不得安生。
“你去打聽打聽,參奏的折子,都是誰遞的。”
尹忠颔首應是。
———
陸九霄在府裏安生了四五日,袁氏照舊日日命後廚送一碗湯來。
且還要陸菀盯着他喝下才行。
陸九霄将空盞遞到他面前,“行了吧,趕緊走。”
陸菀低低“嘁”了聲,捧着碗盞回去複命。
此時,陸九霄抵着唇咳了兩聲,他擡揉了揉眉心,氣色算不上佳。
尹忠忍不住道:“主子,這是夜裏着了涼?屬下将府醫請來瞧瞧。”
“不用,沒歇好而已。”他淡淡道。
近日也不知怎的,一至夜裏他便失眠多夢,夢也不是甚好夢,弄得他整日都全身乏力……
他想,總不能是玺園住久了,認床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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