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帳 - 第 73 章 忘了他
深更半夜,棠苑四處掌燈,燈亮如白晝。丫鬟婆子進進出出,碰得屋門“吱呀吱呀”響,岑氏與賀祿鳴從主屋匆匆而來,圍在榻前。
望着眼前一雙澄澈茫然的眸子,一時之間,也無人去細究這個時辰,為何陸九霄會在此處。
不幾時,府醫匆匆而來。
查看過沈時葶額前的傷口後,他過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卻得姑娘一一搖頭。
除了“沈時葶”這個名字,其餘通通記不得了。
府醫撫須皺眉,與沈時葶大眼瞪小眼,好半響,才轉而對岑氏道:“此病況少見,但也不是沒有,許是腦淤血所致,一時忘了從前之事,倒也無性命之憂,夫人不必緊張。”
聞言,岑氏上上下下一夜的心總算放平。
賀祿鳴又問:“那可還有記起來的可能?”
“自是有的,只是難說,許是五日,也許是五年,全看姑娘造化了。”
衆人一心與府醫探讨此症狀,沈時葶挺直背脊,目光從小幾上的香爐,至屏風的花鳥畫,至窗牖旁的一株海棠,最後……
落在那張陰得能滴出冰的面容上。
沈時葶一怔,撫着胸口匆忙挪開目光,正巧丫鬟擰幹了盥帨,她便自覺地将伸過去。
然,這一串舉止簡直讓陸九霄心頭的千丈水柱又濺起萬丈高。
他面色一沉,可以,她真可以,撞個頭能撞失憶,她怎麽不上天呢?
男人嘴角微微一抽,攥了攥拳頭,背身離開。
那道灼熱的目光消失後,沈時葶心口一松,趁人不注意,悄悄去問正為她擦拭掌心的桃因,“方才那人是誰?”
桃因一怔,這還是姑娘回府後,與她說的第一句話……
她忙朝後看了一眼,大抵知曉沈時葶所指之人是誰,也低聲回她道:“是對門侯府的陸世子,姑娘也不記得他了嗎?”
桃因是岑氏身邊的貼身丫鬟,府其他人只知這位“真的”姑娘曾是侯夫人的義女,卻不知真正緣由,但桃因是知曉的。
姑娘與陸世子之間,非同一般的關系。
眼下,她連他也忘了嗎?
桃因屏息看她,卻見小姑娘靜默許久,輕輕“啊”了聲,“我與他很相熟嗎?”
桃因一滞,正不知如何說好,便被身後的賀凜喚了一聲。
她忙至跟前,“二公子,怎的了?”
賀凜與榻上的小姑娘對視一眼,複又道:“你出來。”
桃因匆匆跟上。
至後半夜,小室圍繞的人兩兩散去,長夜歸寧。
沈時葶坐在榻上,許是方才暈久了,眼下十分清醒,捧着一只熱騰騰的茶盞靠在枕邊。
這間屋子素來無人居住,并無甚小物件能供她消遣,是以小姑娘睜着一雙明眸去看窗外婆娑的樹影。
不知為何,那麽多張陌生的臉,此刻她腦卻獨獨憶起那張陰恻恻的俊容……
倏地,“吱呀”一聲,桃因姍姍而返。
見她如此,桃因道:“姑娘不歇下嗎?”
沈時葶搖頭。
桃因一頓,心上念着二公子的吩咐,于是走近坐在榻前的杌子上,“原是要待明日一早夫人與姑娘細說的,但眼下姑娘若不困的話,奴婢與您講講從前的事,可好?”
沈時葶側了側坐姿,是一副認真傾聽的模樣。
桃因思忖片刻,将賀凜編的那一段故事,緩緩重複了一遍。
大抵是,一個将軍府嫡幼女陰差陽錯與人抱錯,去歲又生了場病,被養母送去鄉下養身子,巧合下得侯夫人所救,侯夫人喜愛她,便帶進京,認了義女,後才輾轉回到賀家。
此間,完完全全略過了孫氏刻意換女與花想樓一事。
聞言,沈時葶捋了一下思緒,才道:“那陸世子呢?”
桃因一怔,怎的又提到陸世子了,她只好道:“是姑娘的義兄,與姑娘倒也不算相熟,而且……”
她硬着頭皮将賀凜的囑咐說完:“陸世子脾氣不好,姑娘見他,少搭話為好。”
沈時葶想起方才陸九霄那張臭臉,認真點了點頭,“我記下了。”
她複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桃因。”
“你伺候我?”
“是,夫人讓奴婢伺候您,往後姑娘有何需求,盡管吩咐。”
沈時葶颔首,這才肯踏實睡下。
只這夜,她睡得并不安穩。
那張陰冷冷的臉入了她的夢,男人一身緋紅衣袍倚在雕欄處,将她的指尖咬在嘴裏,發狠了的咬,即便是夢裏,她都忍不住攥住。
直到一滴血落進衣袖,她倏然驚醒,撫着胸口聲聲喘息。
沈時葶忍不住咽了下唾液,想起了桃因那句“陸世子脾氣不好”,此時深以為然。
———
翌日,賀凜與賀祿鳴一前一後上朝,岑氏早早候在堂前,桌幾上布滿
一桌膳食,甜的、鹹的,應有盡有。
須臾,桃因便領着人來了。
姑娘着了身淺色襦裙,料子顏色有些舊,還是岑氏年輕時的衣裳,勝在人美,失了顏色的衣裳在她身上,反而還添幾分色彩。
沈時葶神色自若地踏進廳堂,道:“阿娘。”
然,此話落,堂內衆人皆是一怔。
岑氏當即紅了眼,起身至前道:“你、你喊我什麽?”
沈時葶不明所以地瞥了眼桃因,她從前不這麽喊的嗎?
桃因掩唇道:“咳,夫人……”
岑氏立即反應過來,忙斂了神色,笑道:“瞧我,一早糊塗了,餓了吧?”
她拉過瘦瘦弱弱的小身板,将她摁在椅子上,又将蝦餃夾在她碗裏,“嘗嘗。”
一頓早膳,沈時葶的碗面被堆成小山一樣高。
正此時,窗外傳來一道撕心裂肺的哭聲,隐隐能聽清幾個字眼:
“阿娘……阿娘我不走……你們放開我……”
“我要見夫人!你們放開我!”
岑氏一頓,攥了攥心,朝白嬷嬷使了個眼色,白嬷嬷會意,忙阖上門牖,那道嗓音頓時被阻絕在外。
見沈時葶面色遲疑地看過來,岑氏忙又給她添了粥,“嘗嘗這個。”
她複又低頭去喝。
眉眼乖順地叫人心疼,這麽溫和的性子,在外頭,不知要忍多少委屈,受多少氣……
岑氏心上一嘆,忽然覺得,忘了也好,忘了也就忘了吧。
思此,賀敏的叫喚也被抛之腦後。
至巳時,估摸着迎安大道的店肆已然開了門,岑氏親自帶着沈時葶添置衣裳首飾。
一來,她得讓京都世家知曉,賀家有這麽個女兒,且僅有這麽個女兒。
二來,她有愧于她,眼下恨不得将過去十六年的全補給她才好。
是以,許久不曾踏出府門的岑氏,難得在外現了身。
不過一個晌午,賀家這真假千金的烏龍事件被傳得人盡皆知,誰都知曉,這會兒賀夫人正在迎安大道為沈時葶置備衣裳,有人慕名前去,一時間将真千金的姿色誇得天上有地上無,令人好奇不已。
陸九霄漠着張臉坐在松苑庭園的石桌上,聽秦義打聽得來的消息,眉眼郁郁。
半響,他道:“真不記得了?”
秦義颔首。
陸九霄頓時又面無神色地嗤笑一聲。
只是那嘴角的弧度,頗有點可憐的意思。
陸菀抱着廊柱,緩緩嘆氣,昨日還能抱在安穩入眠的人,轉眼間,連話都搭不上。
人生,真是起起落落,起起落落,起起落落……
失而複得的掌上明珠,賀家夫婦二人照看得緊,就連賀凜這麽塊冷冰冰的石頭,都千方百計護着。
莫說根指,陸九霄确實連面都見不着。
不過勝在賀家這事鬧得着實大,不過兩日,便傳進了宮裏。
想當年,宣武帝對賀家也是心存愧疚,因而待賀敏亦是別有偏愛,禦賜的物件得單獨劈一間小室放置,進貢的稀罕玩意更是數不勝數。
眼下卻說弄錯了,宣武帝自要瞧一瞧真的這位。
是以,李皇後得了吩咐,月二十在百花園置辦了場小宴,邀的盡是世家的小姐公子。
陸九霄看着眼前這張貼滿金箔的邀帖,素來最瞧不上這種事的人,想也不想就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