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帳 - 第 72 章 撞破頭
香園。
廊下無掌燈的丫鬟,屋的燭火也未點燃,往日亮堂的香園,此時一片漆黑。
丫鬟們紛紛聚在庭園,用自以為極低的音量談論今日的這一樁樁奇事:
“這也太荒唐了,戲本子也不敢這樣寫呀!”
“誰說不是呢,養了十六年的女兒,竟是假的,這事若是陰差陽錯便也罷了,可那是她親娘親自調換了兩個姑娘啊……”
“誰說不是,夫人是如何疼愛姑娘的,我們都看在眼裏,換誰誰不難受呢?”
“那現下這個情形,真的姑娘回了府,裏頭這個可如何是好?”
衆人唏噓,紛紛往主屋緊閉的門牖瞧了一眼。
小室內,賀敏眼淚都流幹了,此時紅着眼,愣愣坐在銅鏡前。
窗外話的一個字一個字如針似的落在她心頭,紮得她生疼生疼的。
她素來仗着父母兄長的疼愛嬌蠻放縱,可她也知曉這疼愛正是因為她身上流着賀家的血,她是賀家唯一的嫡幼女,她是阿娘拼了性命、落下病根生的姑娘。
可眼下她不是了,她不是了。
自方才阿娘抱着沈時葶一陣痛哭後,便沒再瞧她一眼,醒後也守着沈時葶,甚至都不曾派白嬷嬷來問問她。
整個賀家,沒有人過問她。
她仿佛一日間,從掌明珠成了個透明人……
阿爹阿娘會将她送走嗎?
賀敏面色一白,不,她不能走。
思此,她立即起身,推門而出,直奔棠苑。
此時,棠苑亭下。
白嬷嬷瞧了眼長椅上握藕粉繩發愣的姑娘,上前給她送了果盤與熱茶,道:“老奴讓桃因來伺候姑娘吧。”
沈時葶頓了一下,忙起身道:“不用了,我坐坐就回。”
“姑娘快坐,莫要對老奴這般客氣。”
沈時葶攥着繩讪讪坐下,直至看白嬷嬷走遠,她才長長舒出一口氣。
賀家的所有人,都用一種探究又憐愛的眼神瞧她,實在讓人一時難以适應。
白嬷嬷穿過廊下,正要往廳堂去,堪一轉身,便見賀敏疾步走來。
白嬷嬷一怔,道:“夜深,姑娘怎來了?”
聽白嬷嬷的稱呼,賀敏攥了攥心,從前衆人皆是姑娘長姑娘短,才半日過去,便不喊姑娘了……
賀敏深深提起一口氣,“我尋阿娘,嬷嬷,阿娘在何處?”
“夫人與老爺都在廳堂呢。”
賀敏點點頭,視線望向遠處亭下的人影,她十分克制才未失态,道:“那我這就去。”
說罷,她轉身往小路走。
白嬷嬷瞧了她一眼,便也一并上前。
許是賀敏走得快,不過兩條小徑,就不見了人影。
而此時,賀敏繞過一處山石與灌木叢,原路又繞了回去。
沈時葶正将繩戴在皖上,繩扣才摁下,就聽身後一陣腳步聲,以為是白嬷嬷又回來了,忙回頭道:“嬷嬷,您不用——”
她話一頓,卻見賀敏紅着眼看她。
賀敏目光落在她的藕粉繩上,以前,每回大哥哥出征後都會帶着小玩意兒給她,獨獨五年前沒有。
她以為是大哥哥沒會給她,原來不是,原來只不是給她的……
她渾身發顫,連牙關都在發抖,微泣道:“你以為,這樣你就贏了嗎?”
沈時葶定定望了她一瞬,說來她與賀敏只見過兩面,一次在玺園,一次在松苑,皆不是什麽愉快的見面。
可她也并未放在心上,算起來,也是無仇無怨。
如此想,沈時葶便收回了目光,起身要走。
然,這不言不語的态度,落在賀敏眼裏,那便是勝者姿态。
她在嘲弄她!她看不起她!
“你別走!”賀敏拽住她的腕,“你自幼不在賀家長大,是我陪着阿爹阿娘,你以為她們就會更疼你,就會将我送走嗎?”
賀敏說得對,岑氏那樣疼過她,即便眼下沈時葶是她的心頭肉,她也未必就能舍得賀敏。
思此,賀敏背脊挺直,底氣十足道:“孫氏生了我又如何,是賀家養的我,我在京都十六年,這世家圈子,豈是你能融進的?”
沈時葶低頭去掙她的,奈何賀敏攥得這樣緊。
“還有懷洲哥哥,你以為你成了賀家的女兒,懷洲哥哥就會像護我一樣護你嗎?我才是與他自小長大的,這麽多年的情分,又豈是僅僅因我冠着一個賀姓?你、你都不知道,他為了救我,生生挨了兩箭,險些喪命,胸口還留着一道疤呢,這些你都知道嗎!”
聞言,正用勁掙開她的沈時葶一頓。
誠然,她前面所說的岑氏會不會将她送走、京都世家圈子雲雲她皆是不知,但陸九霄胸口的疤,她卻是知道的。
她怎麽可能不知,每每行房事之時,男人的胸膛就靠在她面前,那樣一道顯眼的疤,在月色下能瞧得清清楚楚。
她也曾好奇過,那位養尊處優的世子爺是做了甚,能在如此兇險的地方落下疤。
竟未成想,是因為賀敏。
可好像也無甚奇怪的。
這靜默的片刻,賀敏仔細打量她的神色,好似終于扳回一局,唇角輕翹道:“還有別的你不知曉的,五年前,他——”
“與我何幹?”
沈時葶擡眸看她,将扣在腕上的五根指頭一根一根掰開,“你喜歡他,你就找他去,與我說有何用?你在這同我說,他會娶你嗎?”
“你——”
“又不是我讓你親娘将我二人調換的,又不是我對不住你,你找我作甚?”
說話間,小姑娘眼眶亦是隐隐發燙。
委屈嗎?自是很委屈。
賀敏也委屈,可賀敏委屈與她何關呢?
賀敏似是被她這兩句話說愣了神,一時怔住,沈時葶趁掙開她,往小徑上去。
賀敏回過神來,忙追了上去,拽住她的小臂道:“你別走,沈時葶!你、你早已不是完璧之身,即便回到賀家,還不是千人嘲萬人笑?!”
———
一刻鐘前,白嬷嬷進到廳堂。
岑氏正與賀祿鳴、賀凜在商議孫氏之事,見她來,忙起身問道:“如何了,她睡下了嗎?”
白嬷嬷應道:“沒呢,在院子裏坐着呢,怕是今夜都不得眠。”
岑氏憂心忡忡地落了座。
她緩了緩,又道:“我是一定要将阿葶入宗祠的,賀家的血脈,斷斷沒有落在外頭的道理,何況這孩子吃太多苦,我一想,我這心就——”
“好了好了。”賀祿鳴忙撫了撫她的背脊,“自是要入的。”
賀凜擱下茶盞,緩緩道:“我查過了,當初孫氏将阿葶賣給老鸨,又擔心鄰裏戳脊梁骨,謊稱将她送去了鄉下養病。陸夫人既肯認阿葶為義女,不若将兩件事串一串,便說是陸夫人與她投緣,将她從錦州帶回府裏。”
岑氏與賀祿鳴互望一眼,思忖片刻,連連颔首,“我瞧是極好的,但若孫氏将此事說出去,那——”
“阿娘。”賀凜打斷她:“我會将孫氏送進牢裏。”
骊國律法雖未有針對這種荒唐事的條例,但即便賀家如今并無實權在,可賀祿鳴護國大将軍的頭銜也不是白擔的。
關押一人,不是難事。
他望着岑氏,繼續道:“阿敏也會送回錦州,與她兄長阿嫂同路。”
話落,岑氏微怔,一時難言。
她自然恨極了孫氏貍貓換太子的下作段,也知曉将賀敏送走是最好的。若還留着她,豈不是往她親生女兒心頭紮嗎?她怎麽忍心……
可她畢竟疼了賀敏十六年,她拿真心真意疼了十六年,忽然要送她走,若說舍得,那是假的。
可誰不是呢?
眼下這個廳堂裏,誰不是真真切切待她好過?誰又假心假意了?
賀凜斂眸,“阿娘,若非孫氏是阿敏生母,依她所為,早該死了。”
言下之意,再多的,給不了賀敏了。
此時,白嬷嬷頻頻扭頭往窗外瞧。
她不由皺起眉頭,賀敏走在她前頭,按理說也該到了,怎的連個人影都瞧不見?
不知怎的,她這眼皮忽然跳了起來。
岑氏嘆氣,“你讓阿娘想想……”
“夫人,老爺!”
廊下,桃因匆匆而至,揭開門簾,氣都尚未喘勻,帶着些許哭腔道:“老爺夫人,快去棠苑瞧瞧吧,姑娘她撞破頭昏了過去,奴婢請了府醫,還在瞧呢。”
人齊齊起身,岑氏當即擡腳往棠苑趕,動作之快,險些叫門檻絆倒。
一路走,桃因一路解釋緣由,“奴婢也不知怎的,趕到時姑娘便已然昏了過去,姑娘在一旁吓壞了,恐是生了口角,失推了人。”
說話間,已至棠苑。
桃因口的姑娘正滿臉淚的靠在屋外,見岑氏來,她忙迎了上去,“阿娘,我不是——”
話未盡,岑氏高高擡,“啪”地一聲,庭院的丫鬟婆子皆愣住了神。
自幼來,莫說動,夫人對姑娘可是連句重話都少有……
賀敏也懵住了。
岑氏指尖發顫,“我待你還不夠好嗎!她自幼便沒你過得舒坦,你何苦還要刁難她!”
說罷,她拂袖進了內室。
———
一盆血水端了出去,府醫滿腦門子汗,總算是将這瘆人的傷口處理妥當。
若只是撞破頭,倒也無甚大礙,偏偏撞的是小徑旁那座碩大的山石,山石邊沿鋒利曲折,這一嗑,不可謂不重。
府醫嘆氣道:“夫人也莫擔心,待姑娘醒了便好。”
岑氏放心不下,“何時能醒?”
“兩個時辰,許是能轉醒。”
得了确切時辰,岑氏方才放下心來。她搬來杌子,一副要在此處守上一夜的架勢,卻被賀
祿鳴與賀凜雙雙勸了回去。
賀凜道:“我在這守着,她一醒,便派人知會您。”
岑氏這才兩步一轉身地離開,臨出門一腳,頭也未回地道:“阿敏的去處,就聽你的。”
聞言,賀凜颔首應聲。
寅時,夜色沉寂,皓月随雲流動,忽明忽暗。
賀凜半個身子倚在窗邊,側身望向榻上的人,見她眉心蹙了一瞬,不由要起身上前。
正此時,身後傳來“咯噔”一聲,他當即頓住腳步,肘屈起,拿過案上的長劍。
就在支摘窗被人掀起的那一瞬,長劍出鞘,直指窗前。
來人一個側身避開,穩穩接住劍柄。
四目相望,陸九霄神色十分自然地将劍遞給他。
賀凜接過劍,眯了眯眼,“誰讓你來的?”
“看一眼而已,又不會掉塊肉。”
他目光落在床榻上的那抹嬌小身影上,抿了抿唇道:“還不如在我那。”
賀凜一摁在他肩上,“趕緊滾。”
話落,床榻上發出一聲極低的輕哼,僵持不下的二人紛紛一頓,側身看去。
趁賀凜分神,陸九霄擡腳上前,習慣使然地将掌心放在她發頂上,“頭疼不疼?”
沈時葶一睜眼,就見面前一張放大的俊臉。
她微一愣,眼眸撐大,忙扶着引枕坐直身子。那一瞬間,她腦閃過一道道光影,只覺額前一疼,複又重重阖上眼。
再睜眼時,小姑娘身子往後挪,避開陸九霄的,聲色發顫道:“你是誰?”
那眸的膽怯,不似假的
聞言,男人嘴角一僵,整張臉都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