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王 - 第 51 章 東境
? 五月十七,勤政殿中,敬元帝沉着臉撂下了一封八百裏加急送來的文書。
适時,太尉穆維揚、太子太保孫勤、兵部尚書曹士吉及左武衛将軍王良在殿上,四人面面相觑,各自屏息,俱不敢輕易開口。
敬元帝點着案頭上的文書道:“這延林,興是看到伽陀部要娶我朝公主,便認為伽陀壓得住我大徵,我大徵國弱兵薄就可由得它延林放肆了!”
延林此時逆反生事,算盤打得并不精明。
穆維揚說:“如今伽陀與我大徵乃是姻親關系,東境鬧起來,伽陀必不會坐視不理。”
敬元帝道:“伽陀有兩位王子身上流着延林人的血,他們不來摻和,就算萬幸。朕好好一個如珠如寶的女兒,卻叫那赫倫求了去,正有氣沒處撒,好個延林,主動送上門來了!”
曹士吉略一細想,起身禀道:“聖上,咱們雲龍關上壓着五萬兵,豐華古城也有兩萬士衆,依臣下看,這仗打得。”
“曹卿坐下。”敬元帝擡手示意道,“不是說打不得,只是朕心裏不痛快,那延林算得什麽,早些年畏我大徵,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不覺又深深嘆息了一聲,“話且說回來,要是許老弟還在……”
提到東靖王許曠筠,敬元帝哀思沉沉。
要是東靖王還在,在長安說一句巡視雲龍關,延林、東祁早怕得抖了三抖,東境豈得聞戰事?
王淼遞上一盞茶,敬元帝煩亂推開不接,撫着天雨就風濕作痛的一條腿切齒憾恨:“別說十幾二十歲,朕要能再年輕個七八歲,也定當禦駕親征,打得那延林心服口服,滾回到渾川江的東邊去!”
穆、孫、曹、王四人慌忙跪了一地,連聲道萬萬不可,還請尊上顧念龍體。
敬元帝仍舊嘆氣。
孫勤觑了一眼穆維揚。
穆維揚心領神會,拱手道:“依臣拙見,聖上不妨差太子前往。太子殿下自小熟讀兵書,于調兵遣将之事上頗有心得,卻未曾有機會施展拳腳。如今雲龍關上壓有五萬兵,必要時,豐華古城也可抽兵援助,料理一個小小延林不在話下,讓太子前往,亦自當是一番歷練。”
做舅舅的,心格外向着自家外甥。
太子柴明思是嫡長子,穆皇後心疼得緊,他自小養尊處優慣了,這些年也頂多是去地方上走了幾趟,論說行兵打仗,敬元帝還真沒指望過他,心裏想着他能做一個守成之君便好,但穆太尉的一席話,卻思量得精巧,輕易便說動了敬元帝的心——
是了,東宮太子無功于社稷,将來如何壓得住天下?
敬元帝有意沉默。
孫勤明白上意,趕忙接口道:“太子殿下孝悌賢德,能為聖上分憂,心中必然喜悅。況乎太子曾屢對臣言,願文武兼修,‘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如此番,方是真男兒。”
敬元帝聽了,龍心甚悅,撫須大贊一句:“不愧是我兒!”
看樣子,事情算是定下了,曹士吉道:“若太子率兵征讨延林,為防萬一,身邊還是帶兩個穩重的人好。”
至于帶誰,這又成了一個問題。
敬元帝一時思量不着,穆太尉建議讓梁潛梁将軍随軍,孫勤覺得梁将軍年歲大難免剛愎固執,又提名仁王世子,可惜行獵傷上了胳臂,正在家将養着上不得戰場……
左武衛将軍王良眼睛轉了一轉,恭謹道:“臣下可推薦一人。”
敬元帝點頭:“說來聽聽。”
王良道:“裴侯之子,裴琦先。”
穆太尉一拍腦門,笑了起來:“正是!說來說去,怎麽就忘了裴小侯了?裴小侯年少英才,言行穩重,謙虛恭謹,慮事又周密,論說年輕一輩,長安城裏就數他最出挑。”
孫勤也說:“裴小侯好,是個仔細的人,有他跟着太子殿下,聖上可放一百二十個心。”
曹士吉想起安樂郡主一事,忍俊不禁道:“這裴小侯陪着安樂郡主去了一趟千燕城,郡主就開了靈竅,一箭射死西兆主帥,令敵軍兵敗倉皇,此次随同太子殿下東征,福星高照,不知延林如何喪家東逃。”
于是,東征之事一錘定音,由太子柴明思挂帥,邢國公窦少靜、裴侯之子裴琦先随行輔助,三日後,率一萬兵馬,前往雲龍關。
聖上金口一開,各處緊張籌備。
諸事繁雜,裴小侯半刻不得閑,臨行前,只來得及匆匆向許璟道一聲別。
不知不覺,太子率軍離城有半個月了。
福媛公主在宮裏養着傷,雲炜一提到許璟就別扭,而曹瑞又整日不見人影,裴小侯便拜托了禮部尚書袁雅時常往東靖王府走走。
袁雅是個風雅有趣的人,許璟早前就與他認識,如今沒人陪她玩樂說話,多虧有一個袁雅隔三差五地過來,她才沒覺得日子過得太無聊。
有一天,兩人閑閑下着棋打發時間,袁雅随口提了一句真定公主的事。
袁雅說:“八月初一,真定公主就要出長安了,不知太子是否能趕得回來送公主一程。”
許璟擡眼看他,落下一顆黑子:“能趕得及是最好,畢竟是一母所生的至親兄妹。”
袁雅蹙眉盯着棋局,嘆口氣,丢下棋子認輸:“郡主棋藝高深,一子将在下逼進了死胡同,垂死掙紮無益,還是提早認輸為妙。”
許璟笑他:“你滿腹心思,哪裏能專心和我下棋?要說棋藝高深,十個我也抵不上一個你,我不過平白撿了回便宜罷了。”
“身在朝堂,心頭哪能不藏事啊!”袁雅再小小嘆了一口氣,抿口茶水,繼續道,“真定公主這裏是一樁,主要也就是我們禮部,怎麽小心備着,都不能令帝後十分滿意。延林逆反,太子東征;西突厥蠢蠢欲動,北方主帥換人;江南水患,撥下的赈災錢糧沒到災民手上……朝上每天都為各種問題唇槍舌劍,争論不休。唉,忠君愛國如我,豈能不憂國憂民,勞心傷神?這棋啊,自然是下不專心的了。”
忠君愛國、憂國憂民。
許璟“哧”地笑了:“袁大人,你青年才俊,是朝廷棟梁不假,但這自戴高帽似的話,從人淡如茶的你嘴裏說出來,聽上去很是奇怪啊!”
袁雅悠閑搖着扇子,含笑遞過來一個超脫的眼神:“博郡主一笑耳。”
許璟笑過了,低頭收着棋子:“那真是勞你費心了。”
隔了一會兒,袁雅說:“郡主,容我多嘴問一句,令嘉此去雲龍關,郡主可曾擔心過他的安危?”
許璟的手頓了一頓,慢慢将最後兩顆黑子收了,眼簾稍微擡了擡:“袁雅,你也知道是自己多嘴了?”
袁雅幹笑:“郡主只當我沒問。”
一團小黃影從廳門口蹿過去了,是喜寶。
喜寶不愛進廳堂和房間,所以看它過去,許璟也懶得喚它。
許璟望着院子裏鋪灑一地的明晃晃日光,稍稍有些走神:“說不擔心,肯定是假的,要說十分擔心,确實也沒必要……我覺得有太子在,此行應該會很順利。”
袁雅會心一笑:“郡主看事很通透嘛。”
茶涼了,許璟叫了元娘來換茶。
袁雅品了一口熱茶,對許璟道:“其實不瞞你說,原本我名字裏還嵌着一個字,是叫‘袁明雅’來着的。”
“袁……明雅?”
“對,就是太子柴明思的那個‘明’字。”
“袁明雅很好聽啊,後來為什麽要砍掉一個字?”
袁雅笑:“避諱太子名諱呗。柴明思是八歲的時候被立為太子的,我爹一瞧,趕緊回家給我改名,我娘不肯依,照舊‘明雅、明雅’地喚我到了七歲左右,那時,太子已上朝議事了,聖上器重栽培,給東宮挑的人無一不是德高望重、品學兼備的,太子自身也勤勉,凡事都上心認真,我爹戰戰兢兢愁得不輕,後來不管我娘樂不樂意,最終還是把名字改了。說實話,我覺得我爹挺明智的。我在朝上為官也有數載了,自認不是個愚笨之人,雖然齊王、楚王、汝王都有争位之心,但我看得很透,聖上一直都在保全柴明思的太子之位。在諸皇子中,太子的才能确實不是最出衆的,可是穆家威勢極大,有穆太尉輔佐,太子将來做個守成之君還是可以的。唉,多虧改名早啊,要到我三四十歲的時候再去改,想想都舍不得——早改早好,還是我爹人世沉浮見過的世面多。”
許璟點頭:“原來裏頭有這樣的緣故”。
袁雅搖一搖扇子,忽然間由此及彼,想起一事來,又不禁問她道:“哎,你知道我朝取名字為什麽單單避開一個‘玉’字嗎?”
許璟小名就是喚作“小玉兒”的,聞袁雅此言,不免既驚又懵:“避開?!”
袁雅得意揚眉:“一看你這樣子,肯定是不知道的。石之美者為玉,這個字寓意多好呀,可是,整個大徵卻沒人敢用這個字取名,不是很奇怪嗎?”?